人不同……”
一阵风卷着过了,松枝微微抖动,待到平静时,只听冥冥中一个声音道:
“既是不懂,仙君便请回罢。”
四下不见人影,可听那熟悉的略显虚弱的声音,就该是这松树的精魂。
“云深?你还有知觉?”广陵讶道。
“……我仅剩最后一口气,此刻开口已是强撑。烦请仙人顾念我为仙人所做之事,留我一丝性命,莫
再相扰。”
此话说得毫无起伏,亦听不出任何情绪,竟有与广陵诀别之意。广陵微怔,后道:
“你此话何意?我从前是对你有所亏欠,但如今已想起过往……”
“若非想起过往,想必仙人也不会再来,云深早就料到……云深与仙人情缘已尽,心如枯井,还请仙
人回去罢。”
听他如此客套生疏,广陵亦不知怎样开口,就这么杵着,良久问道:“你可是在怨我?之前是我过分
,可你为何不说,为何不告诉我你就是一千年前我所亏欠那人?”
云深的声音沉默半晌,方再度响起,暗含悲凉:“我说了,仙人就会信么?”
广陵不能答。
“从千年后一开始见面,仙人便不可能信我……因我是妖类,注定不被相信。注定被定在为非作歹,
祸乱六界的位置上……仙人从不曾信我,叫我怎样开口呢……”
……是啊,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只见到他面容便一个法印打上去;而往后他一再说“这就是我的本貌
”,不是撒谎,含有暗示,可自己从未愿意去细想;祝岚兮之死也是加诸在云深身上;就算是一路并
肩赏春之后,仍是轻易怀疑云深背叛自己……不听解释,不由分说,妖类早被打上邪恶烙印,那些污
点,再清澈的水也洗不掉。自己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云深,从来将他只看做天界不容的妖类,偏见根
深蒂固,怎还能反过来怨他不言不语……
“……为何千年之前……我却不知你是妖?”
不待云深开口,广陵便已想到:
“……你生在南山,自然沾染几分仙气……当时修为尚浅的我,还辨不出你的妖气,因而不知你是妖
……该是如此……”
又道:“……罢。就算是妖类,我也早就认了。何况你潜心修炼,终有一天也能升仙。”
“升仙?”那声音里多少讽刺:“……欲登仙,必先去欲绝情……仙人寄望我登仙,可是同当时对祝
公子一样?”
此话尖刻,大有指责广陵当初隐瞒祝岚兮真正修炼之法的事。许是觉得话过重了,云深又道:“我不
该说方才那话……但,仙人可知,世上不是所有人都热望成仙,至少我……不提也罢。”
至少他,宁愿用五百年的仙家修为,换了祝岚兮的魂魄……
广陵蓦地眼睛一酸:“……我与祝岚兮已尽解前缘,此生错爱,来世亦毫无瓜葛……如今便只你一人
,令人忧心……我不愿再负你。”
放下身份说出的话,却不得云深回音。又是一阵风起,云深的话才飘在松涛声里,渐渐小了:
“到此为止罢。一千年前你我之间就该了结,怨我痴念太重,仍旧对你有所希冀,才在你再访南山后
相随……我自问从来为仙人披肝沥胆,不曾亏欠仙人一丝一毫,现今苟延残喘,只愿仙人不再相扰,
留我一丝性命。莫道情愁,从仙人义无反顾走向魔界的一刻起,云深已心如槁木死灰……”
那一日他已是垂死之身,早决定用妖力护持广陵去到魔界,却只想在死前赌上一把,赌那人会不会因
他濒死而想要留下,尽一点最后温柔,哪怕是三两句谎言,哪怕他不会叫那人真的为他放弃寻找祝岚
兮的魂魄。他抓住广陵手臂,是挽留亦是将所有妖力度与他,豁出一切去赌,丢尽颜面苦求,却输得
彻底……
如千年前一样,广陵坚决转了身,弃云深而去。剩气力衰竭的松妖倒在泥淖中,受风摧雨折,痛断心
肠……
说着不负祝岚兮第二次的人,却负了云深两次。
那个千年前相伴修习,挑灯夜话的人,那个千年后愿意默默跟随的人,那个只要一杯茶水就喜极而泣
的人,要怎样伤心,才会这般冷淡生疏,心如死灰,决然断情?广陵不敢想,只觉一阵痛慢慢在心底
泛起,并不剧烈,却叫人喘不过气。失去云深,好似成了天大的事,广陵不能容忍,谁能忍受下一个
千年没有你的相伴,谁能忍受又再失去你,谁能忍受再度负你的良心不安……
“我不负你。”广陵有些恍然,复又肃容道:“我不负你……我会陪你,到你凝固心神,重修形体之
日。”
不老松不再说话,默然无声。叠峦重嶂,鹤径盘桓,松风拂人,安静得如同当日他初入南山境,在松
下盘坐之时……
青衫磊落的少年公子,执着道心的修仙者,冥思二日,不动丝毫,一颗心清净如明镜。或许就是这样
一个汲汲道心,清简淡然,皎皎如月的修仙者,在两日盘坐的朝夕相伴中,叫那多情的不老松悄悄动
了心……
情窦初开的懵懂,早被仙人遗忘,千年蹉跎,千年间他对情字仍是一知半解。对祝岚兮的情,对云深
的情,剪不断理还乱,广陵仙人见识广博,通达万物事理,唯独不解是自己的情……而今只剩对云深
莫名的执念,他只知自己不能放手。无论是妖是人是仙,都不放手。
第八章:凌云不画
南山境内多了一名住客,正是近百年来闻名遐迩的广陵真人。仙霞院中却也不常见到他的身影,只在
山光云岫,石坪松下,总见一白衣仙人,或站定凝思,或盘腿席地,或抚松长叹,或喁喁自语。不论
晴霁千里,或是阴云盘绕,从未间断。
广陵个性冷漠,并非口舌伶俐之人,却总坚持不懈地对着那不老松说话,说的不过是寻常小事,不过
是浅浅地怀念,语声温和,口气委婉,如他当初对待祝岚兮一般耐心。可那棵不老松再未开口理会他
。
骄傲的仙人似乎还是头次被人如此无视,又不能发作,只是更耐心地陪在那不老松身边。日复一日,
朝起夕落,从不间断……
“一千年前是你陪我,现在换我陪你……”广陵喃喃,如世间所有痴情儿郎。
仙霞院修行不深的小童曾问道:“为何仙人每日都去看那棵不老松?那松精和仙人是友人么?”
广陵道:“半是亏欠半是报恩,他为我付出许多……”想了许久,又道:“……还有,要偿他的情…
…”
不知情愁滋味的小娃一脸懵懂,自以为解情的仙人亦是有些恍惚。
他曾细细抚过不老松干上的八个大字,“碧落黄泉,此情不渝”。剑痕深刻,松脂凝红,该是云深心
头血。
八个字,印在云深白皙腰背上,当初楚台共赴时左腰上的八字刺青,成了一道迷媚诡异却刺目伤心的
痕迹。八字的誓言,利剑舞动,凌厉干脆,深深刻上松干,深深刺进云深身上,该是怎样疼痛。
然而最可悲的无过于,这泣血的八字誓言,深清浇铸,感天动地,却无一字是许给云深。那是他给祝
岚兮的誓言。
“碧落黄泉,此情不渝。”将爱人与别人的山盟海誓刻在身上,永远抹不去,是怎样痛苦?时时刻刻
,身上的刺青都在提醒着爱人与他人的爱恋,这要怎样才能忍受?刺在自己身上,刺在自己心上,他
的自身鉴证着另两人的情深如许,又是多么可悲!一瞬间,莫大的酸意袭来,广陵忽而能感知到云深
昔日的苦楚了,心口闷疼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抚着那松干上的剑痕,一遍遍体味云深的伤心绝望…
…
一次倾盆雨落,雷电交加,山石峭立,嶙峋若尸骨,山间树如妖鬼,招摇颤抖,跟着风咆雨哮,沙沙
作响。
却见广陵仙君忙乱地从仙霞院里冲出,浑身湿透也不顾,直直奔到那棵不老松下,举手划天,仙法施
展,竟设下一个结界,挡风遮雨。结界内的不老松免受风吹雨折,安稳立着,广陵看着好一阵宽心。
广陵真人,从不是不温柔的铁石心肠。如当年他肯轻解外袍,替祝岚兮的墓碑挡下风雨,他今日也能
为一颗不老松撑开结界,撑出一片天晴。可这样的温柔,总是叫人心酸。
自以为庇佑了爱人的仙人颇有些自得,向来不曾言语的不老松却终于再度开口,然而却是轻轻一叹,
说的是:
“……请收回结界罢。”
广陵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容易憋出一句话:“你的元气尚在恢复,风吹雨打只怕又伤了你。”
那声音沉寂一会儿,方沉沉道:“仙人莫忘了,我再虚弱,也始终是一棵松。”
他是一棵松……
迎风傲雪,也凛然不惧,经霜不死,雨打不折,长青不老,哪怕是生在石隙峭罅中,也要顽强挺立,
对狂风暴雨,不动丝毫的松。
“我并非雅室幽兰,并非金苑牡丹,日沐风欺于我,是自身品格的还在的证明,是我要保有一棵松的
特质所必须经历的事。我不需要这个结界。”
仙人的关心,盲目而又多余。
广陵有些挫败,抱着一样怜惜之心,却好像用错了方式。广陵仙人并不真正懂情,他从来就自以为所
有情爱之事都是千篇一律,他按着自己心内情的含义去付出自己的关心,却错得一塌糊涂。他从未考
虑过别人需要的是什么。
他忘了他是一棵松,被情字所缚,无怨无悔卑微无私地倾注所有,但骨子里的那点傲气尚在。一旦绝
情弃爱,那点傲气和果决便终于突显出来,叫这仙人措手不及。
广陵默默撤掉结界,与那不老松一同静立风雨中。
待到风停雨晏,天光初霁,广陵也只是冷着脸,在松下一动不动站着。
许久方道:“我知你怨我,但眼下还是以恢复自身为重罢。”
“……我不怨你。”
广陵双目骤然一亮,可又听那声音道:“我只是不想再与你多做牵扯。”
广陵有些颓丧,沉声说道:“我会陪你,一直到你恢复。”
“我不需要……”
广陵无视他的拒绝,自顾自继续道:“待你好了,我便日日夜夜同你说话,你去到何处,我跟到何处
,可好?从前你在月下替我奏一只箫曲,将来也让我替你绘一卷春光,如何?”想了想又道:“你若
喜欢品茶,我也可以替你斟,你若想飞上九重高天,我亦可以御剑相负……”
放下身段,费劲脑汁,所有自己能做的都一一摆在云深面前,期望他的诚意能打动固执的松妖。然而
却只等来那不老松的一句:
“我不用你御剑相负,我自有凌云之志。”
一句话掷地有声,淡然而坚定,轻易瓦解仙人绞尽脑汁所想出的好处,广陵始知,自己能做的,也不
过如此。
不老松枝干遒劲,有伸入青天之势;高洁坚忍,亦有凌云之心。拨开迷眼风月,障目姻缘,这才是一
棵松木的本来之态。
广陵忽而明了,有着这样本性的云深,当初怎会如此隐忍执着,无怨无悔?若非情至深处,他怎么抛
下不老松的傲骨与尊严?
他给自己的是最真切温柔而宝贵的心,完完全全,毫无保留。而自己却不知何时将它踩得稀烂,随意
抛却。他辜负了这一颗心。高傲的仙人真的悔不当初……
于广陵而言,云深虽仍是拒绝自己的好意,但他肯再度开口已属不易。一日趁着风和日丽,突然来了
兴致,便又行至不老松下。
见山岚缭乱,天边青蓝似缎,云来云去,山远山近,共成一脉的浩荡飘渺之景。又有暖日和风,嵯峨
峰峦,石耀霞彩,松影婆娑。而那棵不老松对苍穹凝立,竟有要破云而出的美……
广陵见景情动,此时山下应该又是春时,便援枝作笔,捻露为墨,特地打开一卷空白轴子,要绘一幅
春光……只为云深而绘的春光……
笔走游龙,袖带烟霞,那张悬在空中的画轴上,古拙山景,静美生辉……
可那纸山景中,本该是不老松所立之处,却是始终一片空白……任他怎么画技高超,仙法了得,也无
法将那棵不老松的形貌绘入画中……
广陵惊诧,继而不安,再而失落无比。
独独那棵不老松,不肯入广陵画中。
“……为何,为何画不下你……”广陵有些茫然。
只听云深的声音道:“万物有灵,皆能从其意念,做出抉择。”
“那便是你不肯,不肯入我画里春光中。”
云深稍停片刻道:“……是,我不肯入你的画,也不要你为我绘一幅春光。”
“为什么?”
云深只道:“仙人可闻一首诗,”又缓缓吟道:
“倚空高槛冷无尘,往事闲徵梦欲分。
翠色本宜霜后见,寒声偏向月中闻。
啼猿想带苍山雨,归鹤应和紫府云。
莫向东园竞桃李,春光还是不容君。”
广陵低头沉思,云深再道:“……这诗是咏松。我不欲与桃李争妍,而这春光,亦容不下我。”
广陵突地明白什么,压低声道:“……你何须再与桃李争妍,我与他前尘既断,不复关联,你不信么
?”
时过境迁,因果倒逆,轮到仙人去问那人一句,相信与否,这又何其可悲。
云深道:“……我能信么?”几多无奈,几多伤感:“……仙人,你还不曾真正明白呵……”
高高在上的仙人,用着和以前待祝岚兮一样的方法在待他,给祝岚兮的石碑遮过雨,也替他用结界撑
出晴空;给祝岚兮绘过春景图,便也要为他绘一幅春光……然而他不是祝岚兮。仙人按自己所认为的
情去给予,却从不曾站在他的立场去想,他要什么……
他的心结的确是祝岚兮,已经转世投胎,再入轮回的风华绝代的男子,可他的心结,不止一个。
他曾为消除仙人的偏见受尽委屈,因为是妖,因而不被信任,妖与仙的隔阂,是他心里永远的枷锁。
而广陵仍不知觉。
“……明白什么?若我能明了,你可就会甘心让我相陪?”广陵犹是不解。
“若有那天,我愿入你画中……”云深淡淡道。若有那天,你能让我相信,相信你对我不是为爱而爱
,相信你不惧怕仙妖之间如隔天渊……莫再让我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