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华的视线从始至终都直视前方,直到现在才转头盯着衍冰:“你知道为什么?”
衍冰喉头一阵发紧——十六年前,不就是他和妈妈住进萧家的时候?
萧衍华冷笑了一声,接着说:“那段豪门丑闻,差点断送了崇业,奶奶的一身毛病,也是那个时候落下的,整整六个月……虽然最终保崇业不垮,但付氏也借这个机会,挤身和崇业并肩,成为香港建筑业第二大龙头。”
衍冰已经有点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所以?”
萧衍华微微颔首,也只回答了两个字:“所以!”
他们都明白那句没有说出的话——所以十六年后,决不能再让同一个理由,再次成为付氏狙击崇业的筹码。
萧衍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接着说:“到底是收下两千万,还是离开萧家做穷光蛋,你自己考虑,但是我提醒你,不要因为我退让就以为自己有了筹码,两千万是我可以接受的最高价位,如果你得寸进尺,我宁愿和付氏开战,那时候,你就一分钱都没有!下车。”
前面的还好,最后一席话像一桶凉水兜头浇下来,瞬时浇得衍冰浑身冰凉。萧衍华对自己的态度完全没变,还是会用对待垃圾的语气跟自己说话,莫非昨夜真的是一场梦?
……
不!他不信,他还是要赌一赌!
4
就在衍冰还没想好到底要怎么赌的时候,萧衍华在一次工程竞标中,又遇到了付氏,当天的饭桌上,他对奶奶说:“这项工程是给孤儿院建新校舍,看上去似乎没什么盈利,但如果处理得好,一样可以赚钱,而且这种工程,可以树立崇业的健康形象。我想借妈生日当天的派对,请一些孤儿院的孩子到家里来,同时邀请一些政府要员,奶奶您知道,如果有政府人士出席的话,电视台会主动要求报道,如果可以博得政府的好感,加上电视媒体的宣传,我们竞标的成功率会大大提高。”
奶奶当然同意。
于是绮月的生日,也带上了很浓的商业味道。
宴会当天衍冰回来得有些晚了,走进大厅时,萧衍华正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和政府要员嘻哈着,三台摄像机从不同的角度拍过去,间或还有几个孩子在中间跑来跑去——看来萧衍华的目的是达到了。
衍冰四下张望着,终于发现妈妈在一个角落里,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脸上的气势似浑然天成,绝不是能装出来的。
衍冰走了过去,远远的就听见那男人说:“你成熟了很多,但还是和当年一样漂亮。”
雅然低调的笑着:“已经是老太婆了。”微微侧头时看到衍冰,忙招呼他:“小冰,你回来了?”
衍冰走过去,雅然拉着他的手,给男人介绍着:“我儿子衍冰,你还没见过吧?——小冰,这是付伯伯,付良,是付氏的主席。”
衍冰一阵惊讶,没想到妈妈竟然和萧家的死敌认识,而且听两个人刚才的谈话,显然已经认识很久了。
付良上下打量衍冰一番,托着酒杯的手朝衍冰一指,对雅然说:“他像你多一点,长得很清秀嘛!”
雅然笑了,又问:“你儿子怎么样?”
付良一挥手,一脸又爱又恨:“别提了,刚刚从英国读书回来,跟我请了一年的假,说要好好玩玩再进付氏帮忙,你说可恨不可恨!”
“他从小就淘气嘛。”
付良像是想起什么,突然一脸有趣:“你还记不记得,安安七岁那年,小冰四岁,有一次两个小鬼在院子里荡秋千,小冰从秋千上甩出去,安安手忙脚乱去接,结果两个人撞到一起,把牙都撞掉了!”
“当然记得,小冰从那以后都躲着安安——小冰,你还记得吗?”
“啊?”那么久的事情他怎么可能记得?但两个老人殷殷的望着自己,衍冰只好敷敷衍衍的回答:“好像……有点印象。”
不想再听他们扯下去,马上又加了一句:“付伯伯您随意,我还有点事,少陪了。”
“啊,你忙你的。”
衍冰转身离开,上楼,刚拐过楼梯口,就听见有个男人的声音哄孩子似的说:“想小便要早点说,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到哪里去弄衣服给你换?”
好熟悉的声音!
衍冰狐疑的拐过拐角,立刻看到一个男人正在脱自己的外套。他对面站着一个小孩,小孩光着下身,脚边扔着条裤子,看这情形,衍冰也猜到八成。
男人一扬外套,迅速把小孩裹住,又叮嘱说:“小猪,你记得,一会儿保姆阿姨问起来,就说你肚子疼,很冷,我才用外套裹着你,不然大家都知道你尿裤子,很丢脸哦。”
小猪?好耳熟的名字……
衍冰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在小孩身上——那是一件ARMANI的西装,大大咧咧裹着,而从男人刚才的动作和速度来看,似乎根本就没犹豫过这件世界顶级名牌是否会弄脏。
男人已经一把抱起小猪,低头看看地上的裤子,自言自语道:“脏裤子怎么处理……扔掉好了……垃圾桶……垃圾桶……”他东张西望,视线一下子对上衍冰,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住,嘴里不约而同蹦出一句:
“是你!”
5
衍冰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种聚会上碰到他,而看对方的脸色,想必也万万没料到会遇上自己,两个人瞠目结舌的对视了半晌,竟然是小猪先打破了僵局:“老师,是公园里的哥哥!”
“啊?”被叫做老师的那位显然还反应不过来。
衍冰一时不能接受眼前这个“ARMANI西装”和公园里的“T恤牛仔”是一个人的事实,但是看着小猪被西装包住的小身子,他还是先走过去把脏裤子捡起来:“我让佣人帮你烘干一下——这样把他抱回去会着凉。”
安淮显然又愣了:“你……你是萧家的人?你是萧衍冰对不对?”
“用不用这么吃惊?”你自己还不是从个老师一跃变成社会名流?
指引安淮和小猪进自己房间等着,衍冰下楼把小猪的脏裤子交给佣人,叮嘱尽快烘干,然后送到自己屋里去。
回到房里时,小猪正光着屁股在他床上跳,跳得蛮开心的模样,安淮也不制止,绕有兴致的琢磨他床头摆设的照片,看见他进来,立刻说:“多谢你——这张是你小时候的照片?你小时候的模样和小猪有点像,你发现没有?”
衍冰一愣,转头看着小猪那张兴奋的三花脸,一时间又可气又可笑——哪里像了!根本一点都不像!
他在沙发里坐下,突然认真的问:“你到底是谁?”不是不相信孤儿院的老师穿不起ARMANI,但这个人是毫不犹豫的把ARMANI包在了小孩的屁股上!
“我懂你的意思。”安淮坦白的说,“我当然不是个老师……”
话还没说完,小猪就插嘴问:“老师,你说你不是老师?”
安淮笑着把小猪抱起来,走到沙发边和衍冰并肩坐下:“老师是临时的,不会一直当下去。”
“为什么?”衍冰问——不要跟我说“孩子是社会的花朵、你不觉得孩子很可爱吗、和孩子在一起,我的整个人都轻松了、我要把我的爱心献给小孩”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我警告你——这是衍冰潜意识里的话,他没想到安淮的回答竟然大大出乎意料——
“萧衍华今天搞这个Party为什么?——给他的扶孤计划造势罢了,他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但是这个工程,我们也是志在必得。”
“你在赚孤儿院的感情分?”
“也不能这么说,谁能标到这个工程,最终看谁的计划书能打动院方,就算把新校舍盖成剑桥哈佛又怎么样?是那些孤儿需要的吗?到底什么模式才是最适合这家孤儿院的,这个问题你去问萧衍华,他不一定回答得上来,但是我能!”
衍冰无法不惊讶——或许这个才是真正的安淮,可是……
“你说的这么明白,不怕我透露给萧衍华?”
“无所谓。”安淮回答得坦然,“崇业是建筑业的龙头老大,萧衍华跟小喽啰有样学样,也是在往我脸上贴金。”
言外之意,就是你崇业丢不起这个人。
看来这次萧衍华把注意力统统集中在付氏身上,会是个很大的失误。
思及此,衍冰竟然抑制不住的想笑,他抿抿嘴唇,换了个轻松的话题:“看孩子好玩吗?”
没想到安淮立刻做了个鬼脸,他的模样本来不错,这一做鬼脸,却说不出的滑稽可爱,“说实话,小孩子有时候很烦,特别是一群小鬼围着你的时候……打工不容易嘛,要让老板另眼相看,怎么也要有小小牺牲。”这句话,安淮说的非常低,不过接下来的就很大声了,“不过这只小猪例外,无论他做什么,我都只觉得他可爱——他的确长的很可爱,你看,眼睛圆圆的……”
小猪听见安淮夸他,立刻高兴起来,凑过来在安淮脸上蹭来蹭去,他脸上本来有很多巧克力的痕迹,这么一蹭,立刻“分享”给安淮不少,安淮也不生气,和小猪亲来亲去笑得像个大孩子。
前一刻还犀利得像一把刚开刃的剑,下一刻突然笑得一脸阳光,如此收放自如的心境,衍冰真是羡慕不来,抽出一张面纸递过去:“擦擦吧。”
安淮没接,而是直接把脸凑过来,那架势,像是要衍冰替他擦似的。
这不应该是才见第二面的两个人应有的亲昵!这是不正常的!
衍冰的心猛的一顿,蓦地站起来,逃一样的走到窗边。
一时间,房里一片安静,静寂中,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异常突兀,四姐拿着小猪的裤子走进来:“冰少爷,已经烘干了。”
衍冰没回头,安淮忙伸手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四姐转身出去了。
身后一阵细细簌簌,安淮似乎在给小猪穿裤子,又过了一会儿,细细簌簌声也消失了,安淮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我有两张Beyond演唱会的门票,还没找到人和我一起去——是明天晚上的。”
衍冰掩饰不住惊讶,诧异的转身望着安淮:“我从来没听过这种演唱会。”
“我在英国留学时,有一次跟同学去听Sting的演唱会,感觉……很发泄,以后就经常去听了。”
“可是……”发泄,似乎和我划不上等号。
安淮听不到衍冰的心里的声音,又追问了一句:“你要不要一起去?”
望过来的视线太灼人,烧得衍冰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慌忙错开眼睛,含糊的回答:“再说吧。”
“好!明晚7点半,我在红勘门口等你!”安淮说完,一把抱起小猪,说声“再见”,不等衍冰反应过来,就飞快的溜了。
是怕自己说出拒绝的话吧?
这个怪胎……
安淮自己也觉得有一半多的可能衍冰不会来,自己的邀请算是突兀,而且明显没安好心。
所以,他在红勘体育场门口左等右等时,考虑的不是今晚吃什么宵夜,而是明天要不要再找个什么名义去联络衍冰。
就这样想着想着,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安淮顷刻间每一个毛孔都堵满了兴奋。
“你来了?我真怕你……”话没说完就顿住了,“不来”两个字被生生咽回去——表现得太兴高采烈了,简直和登徒子没两样!
衍冰却追问了一句:“真怕什么?”
“嘿嘿……”安淮掩饰的一笑,“真怕……你西装革履的来。”
衍冰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休闲衬衫,配了条黑色的牛仔裤和波鞋,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
安淮越看心情越好,从口袋里掏出门票,扬了扬:“我们走吧,快开场了。”
衍冰却站着没动,伸手过来抽走了一张票。
“怎么了?”安淮一阵奇怪。
“没什么,不过,想做个游戏……”衍冰说完这句话,突然淡淡的露出个笑容,看得人心旷神怡,“你的两张票是邻座的?”
“当然啊。”安淮摸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衍冰又笑了,这次竟然有一丝恶作剧的味道:“我手里这张票,一会儿会随便找个人换掉,然后用换来的门票入场。你那张——如果你也去换,而且那么巧,换过之后我们的座位还是挨着的,今天宵夜就是我请。”
安淮立刻惊讶得连眼珠都要破眶而出:“你……知不知道里面有上万个座位?”
“我不知道。”
“那还不赶快修改游戏规则?”
衍冰不置可否,小心翼翼的把自己那张门票摺起来放进口袋里:“好了,我走了!”
说完真的转身就走。
安淮哭笑不得,连喊了几句“喂喂”,却连个回音也没得到,眼看着衍冰的背影在人群里左一晃,右一晃,转眼就消失不见了,安淮真想放声大呼:萧衍冰,你在我跟我开什么世纪玩笑!
大吼一声:要不要安淮和衍冰坐在一起?!
6
安淮可能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天会像个傻子一样,拿着一张演唱会的门票在红勘体育场门口到处找人交换,而且,每个被他问到的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他一眼,二话不说,抬腿就走!
是啊……安淮苦笑的看着手里的票——VIP席,如果有人拿着VIP的票来跟他换看台票,他第一个反应八成也一样:不是遇到疯子就是遇到骗子!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票换了出去,换来的座位在南一台,离舞台最远的一个台,真是……衰。
安淮抬手看看表,离开场只有几分钟,这时候也顾不得其他了,拔腿就往入口跑。
碰巧的是,安淮跑到入场口时,场里正好一阵激昂的音乐响起,紧接着,是排山倒海的狂呼,和着一首耳熟能详的旋律——
“原来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已经开场了!
安淮心急火燎的把票往检票机里送,偏偏这个时候,有个女生从他身后冲上来,看样子似乎比他还急,一边跑一边嘀咕:“糟了糟了,晚了晚了!”
女生这样嘀咕着,从安淮和检票机中间冲了过去,就是有这样倒霉的事情——只是“呲”的一声轻响,完全被场里的鼓点掩盖了,心急的女生听不到,心心念念只想快一秒进场,手里的票塞进检票机,根本不等机器反应就冲了进去,匆匆忙忙中好像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小姐!麻烦你等等!”可现在哪儿听得进去?更没心思分析是不是在叫自己了。
眼睁睁看着女生的背影一转弯,消失在看台上,安淮一阵错愕,心底里在狂喊:“怎么……怎么会这么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