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回春堂(出书版)by子浮
  发于:2011年0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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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思到这里,玉堂春坐不住了,跳了起来,在房里不住的转圈。只想着菜市场那些人血馒头,想着恭顺王府的抄家发配,越想心里就越是不住的发慌。

连骂自己胡涂,他道是让自己不必担心,可若是太后老佛爷真的要办他,哪里是他能翻得了身的。越想越慌,越想越害怕,玉堂春简直坐立不稳,只恨不得立时就去寻了溥旋随他天高地远,可惜这溥旋从早出门到现下还未有什么音信。

心里又慌又怕,直是再也坐不住,吩咐了六子,就自己出门朝同庆王府奔去。

到了同庆王府,一打听才得知溥旋从昨儿夜里出去到现在还未返家。怕是正在办送瑞格格走的事,心下略微安慰,又坐不住的出门寻他,便对王府里的人留下话来,只说是等王爷回府还请他过来一叙,他今日所言之事,自己已然应允。

留下话后也不多待片刻,玉堂春就出了门去寻溥旋。可京城天大地大,哪里又去寻得他的踪影?无非是胡混了半日只好姗姗回门。

回去之后,他又向六子问道溥旋可曾来过,六子只说王爷去了这多时并未回返,倒是对门小师弟的娘子来过。

小师弟……想起他,玉堂春心里又是一阵涩痛。

若此次真的随了溥旋而去,那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他面。也罢,现如今师弟已经有了娘子,他娘子也有了身孕在身,他们一家团圆,纵使自己再多挂念也是徒劳,只要师弟这一生有了着落、有人照料,自己也就放心了吧。

寻思到此,不免问了问六子那许小姐来寻自己到底有何事。

六子听罢,把嘴一撇才道:「还有什么事,还不是小师叔的事。自打小师叔从牢里放出来后身子就没安稳过,他自己不擅这跌打外伤却又固执得很,不肯让别的大夫为他瞧病,是以小师娘着了急,只好再来求您过去瞧瞧。」

「你怎么不早说!」一听得话,玉堂春也顾不得六子唠叨,便拿了诊包心急火燎的朝对面跑去。

等进了门,许小姐是早在门口恭候了多时,一双凤眼也是通红通红,一见到玉堂春忙是福了福。扶了她起来,玉堂春问道:「师弟他怎么样啦?」

「身子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他的腿……」

「他的腿怎么了?」吃得一惊,玉堂春忙问道。

不住抹泪,许小姐道:「他的腿在牢里受了风寒,又挨了些打,总是动不了。怕是伤了筋骨,原来他是自己开方子拿药吃,可这半月下来是半点不见好转。

「我见他腿镇日好不了,越发的担心,只想着到外头另找个郎中来瞧一瞧,可他那个脾气,师兄也是知晓的,根本不许我去请大夫,只说自己就是大夫,何须再去请人来瞧,传了出去岂不惹人笑话,若是自己真治不好那腿,也只能怨自己学艺不精。

「我……我实在是没有法子,才冒昧的请师兄来瞧一瞧。」

听她说完,玉堂春再也顾不得礼数,只拿起诊包急急朝玉泽秋的房间走去。

那玉泽秋的房间却在楼上。

夜已深沉,窗外星光散漫,几声虫鸣,倒更衬得安静异常。

一走了进去,玉堂春就瞧见了玉泽秋,他正侧躺在床头,一双眼睛愣愣的瞧着窗外出神,也不知想些什么。

见了他,玉堂春却沉静了起来,不似方才那般慌乱。

他瞧小师弟这样,定是心里不痛快,他年幼时也是如此,心里有了什么不痛快是断不与旁人说去,只自己一人独坐发呆。可他却不知,自己越是瞧得他这样,那心里就越是心痛,只复长叹一声,轻轻唤道:「小师弟。」

听得他唤,玉泽秋也并不回头,仍只看着窗外冷冷道:「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么?」

心里一痛,玉堂春知他好顾面子,定是不想自己瞧见他这副摸样,便强笑道:「师弟是说哪里的话,我只是顺道来瞧瞧师弟,师弟的身子可大好了么?」

冷哼一声,玉泽秋慢慢的转头,又定定的看了玉堂春半晌才道:「现在你瞧见了,瞧完了你就走吧。」

「师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玉堂春走了过去在他床头坐下,才道:「你这是何苦?我只是担心你的伤,才过来瞧瞧的。」

「谁要你担心。」咬了嘴唇,玉泽秋冷冷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你不过是想过来看我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将自己的腿治好。

「好,现在你瞧见了,是,我玉泽秋确实学艺不精,确实不如你保定府第一神医!我非但没治好自己的腿,还落了个大笑话!如今,这个笑话你也瞧见了,你要笑便笑,用不着你假惺惺。」

恨恨的说完,玉泽秋便因为气理过急而喘息咳嗽起来。可他素来倔强也不肯在玉堂春面前示弱,只将咳嗽憋在胸中,直憋到脸红气粗却仍是不肯松口。

见此状玉堂春更是心痛,忙拍了他的后背替他顺气。

这气一顺,玉泽秋便自是不能忍的大咳了起来。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玉堂春不住为他拍肩顺气。

「师弟,你这是何苦啊!」

是啊,这是何苦,他玉泽秋自己也想不明白。打小他这个二师兄就样样比他强,但凡学医学文都比自己强,师父又最是偏爱他,可偏生几个师兄弟里头只有他可怜自己,同情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婊子的儿子,出身不好,声名也不好。可就算他是婊子的儿子又怎样?他的所作所为又有哪点比旁人差?他玉泽秋纵使被人轻视也不愿意输这口气,只是事不如人意,无论他怎么奋发图强都赶不上身旁这个二师兄。

对他,他心里总是又恨又妒,恨他对自己的下作心思,恨他总是这样可怜自己,恨自己样样不如他强。可无论他怎么恨,这个师兄总是一如既往的对自己好,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似有团火,不知道怎么着烧却又熄不灭。

寻思到此,更是咳嗽不止,好不容易止了咳,那玉泽秋的一张脸已经生生的咳红了。只倒在玉堂春的怀里不住的喘气。

倒是瞧着他,玉堂春却越发的悲伤起来。

他不是不明白小师弟的心思,只是自己终究放不下他,可现下,他就要走了,他这一去也不得晓何年何月方能见面。只觉得自己心心念念大半辈子的人就要这样离开,终是忍不住的悲伤难受,不由得拼了全力抱住他,在他耳边低语。

「小师弟,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可你听我一次成不成。那腿伤不比别处,若是耽搁了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我只求你好,不求别的,你就让我帮你看看如何?」

听了这话,玉泽秋更是想要挣脱,可浑身虚脱无力竟挣不脱半分,只由他抱着自己哀哀低语。待他一番话道完,才惊觉自己的手背上全是泪水,全是玉堂春落下的泪水。

又是吃惊又是讶异,玉泽秋忍不住微微仰头去瞧玉堂春,却见得烛光之下,那玉堂春的眼中满是泪水,满是伤痛,说不出的令人哀伤。

这样一个情景竟叫他忘记了挣扎,只呆呆的由他抱着自己,呆呆的由他掀开了被子为自己瞧伤。

待自己回神,那玉堂春已然为自己瞧好了病,只笑着道:「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骨头没有接好,又在牢里染了湿气,才使得双腿气血不通。

「可是不能久拖,再拖下去这双腿只怕是要废。好啦,赶明儿我去为你请个正骨的师父来,再给你开几副活血散瘀的药就成。」

不免故做轻松,玉堂春替他盖好了被子又是一番安慰。只是,言笑之间却忍不住别过脸悄悄的抹了抹泪水。

见他如此,玉泽秋也不知他是有心安慰自己,还是确无大碍,只是心里也不计较,转过头看着玉堂春出神。

出神间,玉堂春心里又是一阵翻腾,也是呆呆的回瞧他,只恨不得把眼前这个人的样貌心思一点一点的刻进骨头里,也好过一生不见。

但他终是不忍,只强笑道:「师弟,你瞧着我做什么?我知道你心里不待见我,我这就要走啦,往后,我也是不能再招你厌烦了。只是我走后,你那性子还是要改改,总不能这样一辈子的任意妄为。我走后,还望师弟你好好保重就是。」

听得他告别,玉泽秋也未往心里去,还当他说的走只是要回回春堂,因此也不计较他话里的哀伤,仍是扯开嘴角冷冷一笑并不答话。

倒是玉堂春,见得如此难忍心中苦痛,垂了首道:「师弟,你知道,我心里疼你,欢喜你。这话,我从来不敢当着你的面儿说,今日也罢,你就当我再做一次梦吧。」

言毕,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抱住玉泽秋,在他额际、发梢和唇上轻轻一吻便快步下楼了。

被吻得发愣,玉泽秋也是忘了生气,待回过神,这阁楼之上哪里还有玉堂春的影儿。怒从心起却骂不出口,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竟是七上八下跳个不停,再一摸面颊唇角,仍兀自烧得厉害……不禁是又羞又怒,却道不清楚个中滋味……

先不说玉泽秋。且说玉堂春从玉泽秋处回门,一路却是失魂落魄,满心里只是离别愁绪,待回到回春堂向六子打听得知溥旋并未前来,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可想溥旋素来做事缜密,断不会生出些什么纰漏,只怕是送瑞格格出城的事一时还不能安排妥帖。

因此,告慰自己宽了心,又嘱咐六子去转告瑞格格和锺承全,让他们切勿担心,稍安勿躁就是。可不曾想,自己是这样的安慰,但那溥旋却是一去了几日都全无音讯。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只说二日清晨,玉堂春就打发了六子前去请了个接骨大夫为玉泽秋瞧病。

六子前去,那玉泽秋仍是倚着床沿呆呆的看着窗外发呆,见了六子来不招呼也不理会;六子知道他这个师叔从小性子就怪,也就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气恼自己的师父派了自己这样一个苦差。然后,两厢不理。

那接骨的大夫为玉泽秋瞧完了病正完了骨,六子才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只道,这师叔素日就不待见师父,而昨天师父回来又嘱咐自己,说是早些儿收拾东西要与同庆王爷一并去香港。

他想,将这样一个消息说与他听,不正是合他的心意么,不但能表明师父已将他放下,又能拿话激他一激,岂不是两全其美。

六子一番心思过胸,便顿了顿没有随那接骨的大夫一并下楼。见他踟躇,玉泽秋不免纳了闷,只道六子怎么还不走,谁料那六子竟嬉笑着上前给自己做了个礼。

「我给师叔道喜啦。」

道喜?玉泽秋皱了眉,倒也并不想追问缘由,却是六子自顾自的接口说了下去。

「我知师叔素日的心思,一心只想争做这杏林第一,可是以往有我师父在,师叔是总不能如意。但现下好啦,我师父要随同庆王爷去香港啦,我师父一走,您哪可就是第一了,所以六子我提前来给你道个喜。」

拈酸呷醋夹枪带棒,六子正是好一顿排挤,可他那些话玉泽秋都没有听进心里,满脑子里只听见了香港二字,连六子是何时走的他也并不知晓。

只想着怪道昨日晚上他说是要走,自己还当他只是回回春堂,却不曾想是要一下离了自己远去,且还是要和那仗势欺人的溥旋一起去!

瞬时心里一股无名火起,抬手就将床侧矮几上的一个花瓶扔了下去。可见那瓶子碎了一地,自己又茫然了起来,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恼怒,若说是因着他去香港,却又是无论如何的想不通。只得思来覆去,看着那窗外渐渐的呆住……

又是过了几日。这几日来,那溥旋竟是没有半点的消息。

玉堂春几次和六子去王府里打听都没有得着什么消息,等到了第四日的时候,溥旋仍是半点消息没有,而玉泽秋的腿却已经大好起来,能下床走动了。

等得第五日的时候溥旋还是没有消息,却是一队官差进了回春堂。那些官差凶神恶煞的冲进回春堂也不多做分说,只说是捉拿乱党余匪,就把几人绑了押赴大牢了。

进了大牢这才知道,同庆王府今儿早也是抄了家,说是什么理通乱党又走私枉法,这才治的罪。但幸甚王府虽然抄了,却并没有拿到溥旋,那溥旋早是不知踪迹。

知道溥旋无事,玉堂春心里是又忧又喜,又气又怒。

喜的是溥旋无事,忧的是他下落不明,而自己又身陷囹圄凶多吉少,这怒嘛自然是是暗底恼恨溥旋说是要带自己去香港,却没想他自己一个人倒先失了踪迹。

这倒好,空留下自己一干人代他受罪。

不过也是甚奇,往日里自己总是胆小怕事,可时至今日,滔天大祸凭空而降自己却是半点不惊怕,只是每日在牢里恍惚里想些往时旧事。

想来,人生一世总是苦多乐少,你正道什么春风得意却又是浪起滔天,不过一阵风来,忧喜俱散……

如此,也就安下心来任凭天命。

待得几日过后,玉泽秋上牢里来瞧他了。

师兄弟一个照面打下来,玉堂春先是忍不住笑了。想这际遇也是荒唐,不过个把月两人的情形竟是颠了个个儿,只是难得小师弟会来瞧自己,心里不免有些甜意。

可玉泽秋不这么想,他一见得玉堂春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问了句:「你可是要去香港?」

闻言一愣,玉堂春真真是哭笑不得,心道这都什么时候,师弟竟还想起问这茬。只得苦笑道:「去不成了。」

「那你先前确是要去。」不依不挠,玉泽秋继续追问。

怔了怔,玉堂春道:「确实有这一说,不过现下怕是要去阴曹地府了。」

「确是要和那个乌龟王八蛋一起去?」玉泽秋恨骂,倒叫玉堂春愣了好一阵子才得晓这乌龟王八蛋说的是谁。

他失笑,只道:「他倒确实是个乌龟王八蛋。只是,我怕是再也见不着这乌龟王八蛋啦!」说着,竟忍不住是一声长叹。

听得他叹息,玉泽秋心里忍不住又兀自恼恨了起来,心道:那乌龟王八蛋都已经将你丢了下来,可偏生你却还想着见他!

他是这样恼恨,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无趣,他想那人与自己何干,自己为何又要生些闲气,因此心里更是气苦更是恼怒,只道:「我不要你让我做什么第一。」

听得讶异,玉堂春道:「什么第一?」

闷闷嘟囔玉泽秋气道:「你不是要去香港,将这保定府第一的名头让与我么?我是什么便是什么,谁要你让!」

他这样的愤愤不平倒叫玉堂春好笑起来,只道自己的这个师弟还和从前一般的孩儿心性,心心念念的都是与自己一争长短,只是可惜,自己以后怕都是不能再和他较真啦,不免心里更是感慨心酸。

「师弟,我是不成啦,日后我是与你争不了第一了,正好,你打小就潜心医术不知比我勤力多少倍。日后我不在你更要发奋,师兄信你,那时莫说是什么保定第一,怕就是这京城的第一也该数到你啊。」

慢说慢笑,心痛却一阵大过一阵,便瞧着玉泽秋不肯转眼。

而玉泽秋仔细听到他这样一番言语,无端的更是恼怒,只是连迭声声的吼道:「我不要你让!我不要你让!」便发足狂奔了出去。

一顿好跑,他从牢里冲出,连跑了数条街才停了下来。

此时是晌午,正是北京城最为热闹的时候。大街上人来人往,客似云集,可站在街沿,玉泽秋就似呆了一般。

他心里不住的问自己:这是怎么了?我不是巴不得他死么?我不是一心要赶过他么?怎的,今日他落到如此的下场,我却是半点欢喜不起来。

想着想着,又想起些少年旧事,那雪里的初见,那求艺时的同门情谊,那些玉堂春对他的种种好处,直把自己的心要搅得天翻地覆一般。

再一摸双颊,那脸上竟是早已泪流满面。

越思越不通,只不住的暗问自己到底是如何了。只是越问越想不出因由,越问就越是怒他恼他,只道自己如此这般的失常便是为玉堂春所害。

又想起前日里娘子嘱咐的话,说是他对自己恩重如山,要自己设法去恭靖王府讨个人情救救他。可现下,这样的想起来,竟与自己的心思不谋而合。但一番的颠来倒去,却又忍不住重重愤恨,只在心里更加的逼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救他?我为什么要救他?

想不出来缘由,更是失魂落魄。

正是愁恨不知风月浓,风月难解离人意。只是他这里还未理得清自己的一番心思,玉堂春那里却先唱上三堂会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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