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凉看见儿子日渐消瘦,没有食欲,无精打采,每天窝在房里,要不就是书房,不出家门。手机不离身,守在电脑旁。宋凉当然能体会这种感受,当年羽生离他而去的时候,他承受的痛苦让他一辈子都难以忘记。他当然不希望儿子像他一样饱受感情的折磨,但是仿佛他的警告太晚了,儿子最终还是逃不出爱情的陷阱。他甚至不敢去设想儿子与王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去了一趟广州,两个人之间就出现了这么大的问题?造化弄人,宋凉只好耐心的等待儿子的心情能够转好。
卫清云几次来看到宋思羽这样,都非常担心思羽的情绪变化。每次都仔细的观察他的神情,然后提醒宋凉要小心的看着他。宋凉刚开始不明白卫清云的意思,卫清云解释说:“我觉得小羽是个神经比较脆弱的人,我猜测他这次感情非常的投入,以至于他根本不能承受这种突然失去幸福的事实,这会让他更脆弱,更敏感,更容易悲观——你将儿子过度的保护,却让他失去了男人最该拥有的坚韧不拔的精神哟。”宋凉被卫清云的一番分析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说:“小羽这个孩子,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没有刻意的去娇纵他——而且他从小就特别的懂事,特别的早熟,我非常的疼爱他。”卫清云继续说:“可能这是他天生的个性——比较温顺却太软弱。或者说是心智不太成熟。”
八月十九号的那天是宋思羽的生日,大事情发生了。
那天,宋凉和卫清云高高兴兴的,因为宋思羽的精神看上去好多了。于是他们以为宋思羽是因为自己的生日心情有所转机。陈文也来给宋思羽过生日,李威和挺着大肚子的张离也出现在宋家。大家兴高采烈的吃饭,切蛋糕前宋思羽许了愿,大家都争先询问他许的是什么。宋思羽腼腆的笑笑说:“我乞求上帝能让我的父亲永远年轻,健康而已。”大家都被他的孝心感动了,父亲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宋思羽静静的看着父亲,说:“爸爸,每次过生日的时候,我总是在感谢命运的安排,让我遇上了这样好的一个爸爸。儿子下辈子还要做爸爸的儿子。”宋凉的老泪从眼角划落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别人面前落泪了。桌上出现了片刻的沉默。黑暗中烛光闪烁,蜡泪落在了蛋糕上,燃尽了它的短暂的生命。宋思羽望着蜡烛燃尽,没有吹熄它。然后他开心的说:“好了,切蛋糕了——大家尽情的吃吧!”
晚上,卧室里卫清云坐在床头翻阅杂志,将杂志一会儿放下,一会儿又拿起,反反复复的。洗完澡出来的宋凉瞧见了,很奇怪卫清云的焦躁不安,就问:“阿云,怎么呢?”
卫清云看着宋凉,想了好久才说:“凉哥,我今天总是心神不宁的,——你不觉得今天小羽有点不自然?”宋凉拉住卫清云的说:“你想多了——你看小羽今天笑得多开心!我也就满足了。他总算是有所好转了不是吗?”卫清云无可奈何的苦笑一下,眼中有埋怨的色彩,说:“我总觉得他今天是在强颜欢笑。我不相信他可以笑得这样开怀——”宋凉想想说:“好吧,我去看看他,我正想和他说说话,前段时间他一直闷闷不乐,我也没有机会和他谈心。”
宋凉走到儿子的房门前发现门被上锁了,心想:奇怪了,小羽在里面干什么呢?他从来都不上锁的啊。于是取来钥匙小心翼翼的打开门,看到宋思羽在全神贯注的奋笔疾书,旁边放着一个小药瓶。宋凉轻轻的走进,想看看儿子在干什么。距小羽一步之远时,他惊呆了!他看清那个小瓶上写着三个让人不舒服的三个字“安眠药”。
宋凉全身的神经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从脚尖到指尖都在发冷,头皮也竖起来,他感到了一种陌生却又那么真实的死亡的恐惧感。宋凉瞪大眼睛望着儿子的背影,不敢想象儿子在写些什么。他甚至不敢呼吸,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发泄这突如其来的害怕。
专心致志的宋思羽终于感觉到了背后的压力,看到投射在墙上的人影,他不敢回头。宋凉也感觉儿子发现了自己,一把抓过药瓶,仔细的看了一会儿,手在不停的发抖,腿在发软,他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了。那是满满的一瓶安眠药啊!宋凉跌坐在床上,有气无力的说:“把你刚才写的东西拿来给我看——”
宋思羽不敢转身,不敢说话,他企图偷偷的将那页纸碾烂。宋凉冲过去就去抢,宋思羽惊叫一声迅速的将纸藏在身后,面对着父亲。他低下头,不敢看父亲的悲伤的眼睛。宋凉一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心颤抖了一下。而宋凉看着自己的右手,痛苦的闭上眼睛,这让他想起自己曾用它也给了羽生一个耳光呀。
宋凉左手紧握药瓶,右手用力将儿子抓住,往床上按了下去。宋思羽拼命挣扎,将压在身下的纸揉得稀烂。宋凉又气又急,不顾轻重将儿子摔到床头,趁他吃痛的瞬间,把那揉烂的纸夺下,大声喝道:“——你敢动!你再动,以后就别叫我爸爸!”
抖着手将纸张小心展平,大略的浏览了一遍,将它收进浴衣口袋中。宋凉呆呆的望着躲在角落的儿子,傻傻的笑了笑,接着大吼一声,将药瓶用力摔破了,圆圆的药片滚得到处都是。宋凉带着哭声吼道:“好啊!——好啊!好!好!好!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可以不管你老子了!——你怎么这么自私!为什么你们两个都是这么的自私?!——你们为什么都要我痛苦就高兴了!——为什么?”说完宋凉蹲在地上捂着脸痛哭。
听到响声的卫清云赶过来,看到满屋的一片狼籍,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傻傻的站在房间的正中间,望着地上圆圆的药片。耳边是宋凉两父子的哭声。
(一百零一)
宋思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度过事后的那几天。父亲一刻不离的守在家里,王妈在第三天就从成都赶到了北京。后来宋思羽知道是父亲让王妈回来的;王妈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父亲好象没有告诉她。知道的人只有他们三个人。
等到他再次意识到自己活着的,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宋思羽关在房里哭了整整一天。他哭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深深的伤害了父亲——那个将自己捧在手心的深爱自己的父亲啊。他记不清当时自己的冲动,当时父亲的悲痛,宋思羽刻意的去遗忘,因为当时的他是那么的无助。痛苦的时候,不仅仅是自己的事情,也会波及到爱自己的人。宋思羽想到如果自己真的不在这个世界了,父亲会多么的伤心啊——而自己是多么的罪孽深重。父亲每次看着自己的眼神,都是那么的复杂,关爱、心疼、责怪、失望、伤心、无助,那么的多。宋思羽一想到这些,就无法原谅自己。
宋思羽心想王哲这些日子都在干什么呢?他还在想自己吗?他还爱自己吗?为什么他不来找自己呢?为什么幸福总是失去的那么的快?——而自己为什么那么的想见到他?宋思羽的心在痛苦中挣扎,是那么的痛。
卫清云看着宋凉,消沉的面容让他很难过。他安慰宋凉说:“凉哥,小羽可能只是一时想不开——经过这一关,他很快就会振作的,我保证。”宋凉抱住他,说:“阿云,我是不是一个失败的父亲?”卫清云柔声的说:“怎么会?你是我见过最无私的父亲——你是那么的爱着思羽,只是思羽的生活里出现的意外并不是你能预料的,你不应该自责。我心想思羽也是知道的,而且他也非常的爱你呀。”宋凉老泪纵横,说:“我真的不敢想象他——要是真的发生了,我该怎么办?”卫清云说:“不会了,我想思羽会坚强起来的。——我看他这些天一直都有反省自己,这是好现象,我也和他谈过了,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很后悔。我应该给他坚强的信心——”
宋凉说:“阿云,真的要感谢你对我们父子都这么好——”卫清云满含柔情的眼望着宋凉说:“凉哥,你别说什么了,我心甘情愿的。”
宋思羽在家人的关爱之下,慢慢的度过了生命艰难的时刻。他想起今年十月十号是父亲五十岁大寿,他想趁此感谢父亲对自己的付出。他请了所有他认识的家人,朋友,预定好最好的酒店,买好了送给父亲的礼物,定做了最漂亮的蛋糕,还有最好的法国红酒。经过一些事情之后,宋思羽清楚的明白家人永远都是自己最宝贵的财富。
(一百零二)
人生真的是太多的不如意。不幸的事情总是相伴而至,让人措手不及。无奈,只能默默的承受人生一次又一次的变故。看那些碌碌无为的人们啊,他们的大脑都在想些什么?他们是怎样在一次又一次的不如意中泯灭了自己的希望的?他们是怎样变得麻木不仁的呢?他们在充满朝气的人眼中是没有理想的一辈。虽然宋凉曾经是自信的,但是在经历过不少惊险的失去重要的人的痛苦之后,也对自己的人生提出了疑问。他总是在问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觉得自己大半辈子以来,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那为什么羽生一直都不肯回来?又为什么小羽也要弃他而去?他无法理解自己的爱总是换来心痛的回报。
宋凉想到再过半个月他就整整五十岁了,羽生离开他也整整二十二年了。他的心只有贯彻全身的痛。为什么他还不回来?
在五十大寿之前,宋凉突然变得很伤感,每天晚上他都会梦见羽生对着他笑。羽生的脸为什么那么的模糊呢?宋凉心中的羽生永远都是那么的俊俏。可是最近变得越来越不清晰了。他在夜里都会惊醒,一身的冷汗。
当该来的来临时,逼得人不得不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十月六号,天气蛮好的。在上海的家里,小羽没有外出,和父亲坐在客厅里小声的聊天,不时传来细细的笑声,王妈看见他们两父子心情不错,心里就更高兴了,在厨房里忙这忙那的。下午刚过了三点,门铃响了,小羽和父亲面面相觑,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便互相猜是谁的朋友。
小羽去应门,一看是李威,就朝里面的父亲笑,但是又一看他的身后竟有一个白发老人,心想:不像是李威的爸爸啊。
却见李威对着宋凉,脸色比较凝重,倒是让宋凉更莫名其妙了,不知这小子葫芦里卖什么药。李威也没跟小羽打招呼,压低着嗓子开口对着宋凉问道:“宋叔,您认识‘羽生’这个人吗?”
顿时,宋凉靠着沙发的背倏地绷得老直,瞪大了眼睛,直直地望着李威,那样子像要把他吃下去一样,李威也被宋凉的反应吓到了,偷偷地咽了一口口水。宋凉急切的声音传来:“你说谁?——你说谁?是谁?——谁?”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李威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声音发着抖,说:“我说的是一个名叫——‘羽生’的人。”
宋凉开始猛烈的呼吸,双手死死地抓住沙发垫子,像是受到了极度惊吓地样子,缓缓地低下头,喃喃自语道:“他是在问我羽生,他是在说羽生,——羽生,羽生,他在哪里?——他在哪里?”接着宋凉惶恐地四处张望,像是要寻找什么又像是在寻求支柱。
宋思羽一听到“羽生”两个字,又看到父亲的反应,真吓着了。他连忙坐到父亲身边,抱着父亲地肩膀,说:“爸爸,爸爸,你没事吧?——有什么事,大家慢慢说,爸爸。”
宋思羽显然没有想到李威这一来,竟然带来这样大的消息。就不知道这个消息是好是坏了。但是显然的,小羽的声音对父亲而言是有作用的。父亲抹了一把满脸渗出的细汗,王妈赶紧递了块湿毛巾给小羽,小羽给父亲擦了擦汗,这才使宋凉开始镇静下来。
宋凉望了望李威,又望了望他旁边的陌生人,缓缓道:“是的,我认识羽生,——我怎么会忘记他呢?”
李威小心翼翼地说:“宋叔,您先别激动。——这位是上海爱民福利院的院长,他说想拜访拜访您。”
宋凉点点头,转身朝着那位不速之客,勉强地笑了笑,说:“请问阁下是如何知道羽生这个人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亲人,所以刚刚有所怠慢了。”
陌生人是一个彬彬有礼的老先生,他腼腆的笑容让人觉得可以相信他。他首先向宋凉做了一下自我介绍:“宋先生,对于我的冒昧前来,我本人深感歉意,但是我也是为了完成故友的愿望而来的。——看宋先生的反应当是认识羽生的,您一定是姓宋名凉了。”
宋凉默默的点头。李威倒是急了,道:“胡院长,您快说,您是怎么认识这个羽生的?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胡院长点点头,说:“我长话短说,我认识这位故友已经超过二十年了,那是一次极偶然的机会,那天夜里下着好大的雨,从福利院打电话给我说有位老人去世了,我赶紧开车回福利院,——结果在半路上,看到有人昏倒在雨中,我不忍心,就下车一看,是个年轻人,我看他就光人一个,以为是叫人给抢劫了,就把他带上了车一起回到福利院。本来是打算等他醒来之后询问了具体情况就报警的,结果他一直发高烧昏迷不醒,加上老人的后事,我就将报警的事给拖后了。——一个星期之后,他才醒过来。不说话,我说去报警,他就摇头。我看他身上什么证件也没有,又是孤家寡人,开始也不敢收留他,但是他对院里的老人们可好了,大家都喜欢他。他眉清目秀,举止温文尔雅,想是好人家的孩子,问起他的身世,他只会摇头,什么也不肯说。”
这时宋凉喃喃道;“是他,一定是他。——他是那样的充满魅力。”
胡院长附和道:“是的,羽生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孩子,善良体贴又很智慧。”又说:“结果我们整个福利院都信任他,喜欢他,而他也没有辜负我们的希望。我们收留了,但是对他的一切情况都不知情,我们猜想他一定是有什么不愿意提起的事,才会这样的。——或者他是受过什么打击。——我们当时的院长很器重他,就这样,他和我们一生活就是三年。什么事情都没说。”说完胡院长遗憾似的摇摇头,唉声叹气。
宋思羽连问:“后来了?他现在人那?”
胡院长眼神有点涣散了,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是个好孩子啊。——我们大家,尤其是那些老人更是喜欢他,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孙子一样看待。可惜啊,真的太可惜了。——他还那么年轻,还是那么鲜嫩的一枝绿芽,就那么凋零了哦。”
李威忙问:“胡院长,您这话是啥意思?——那个羽生后来也就是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胡院长望着宋凉,宋凉望着胡院长,两个人都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胡院长说:“宋先生,我非常遗憾的告诉你,——羽生已经往生了。”
话刚落音,宋凉两眼突出,直直地望着前方,自觉喉间有股苦涩的热流一下子跑到了自己的舌头上,他“哇”地张嘴,一大口血从他嘴中奔出来,洒满了几案,血顺着平滑的桌面流到了地上,没入了深色的地毯中。宋凉满嘴的血腥味而无自觉,整个人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宋思羽跳起来,王妈傻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宋凉的这一反应吓坏了,不能发声。小羽要去安慰父亲,被王妈一声刺耳的尖叫制止住了:“小羽!——别碰你爸爸!你会害死他的!——让他自己慢慢地回过神来。”
大家知道宋凉现在是大痛大悲之际,一口气喘不过来,才会悲从心生、呕血不止。其他四个人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讲话,谁又能深深地体会宋凉听到这个对他而言简直是致命的消息时的悲痛。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和羽生之间曾经的岁月在他的心中是多么的刻骨铭心。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最最深爱的人就是羽生,而他苦苦地等待羽生的回来已经整整二十二年了。因为没有谁能告诉他羽生只是一场梦,他早该放弃了。王妈第一个失声痛哭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宋凉这样痛苦,她明白这是失去了深爱的人时才会有的撕心裂肺般的苦啊。王妈是过来人了,她多少能够体会宋凉此时此刻的心情。而小羽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好像停止了,他对羽生的认知不是“生父”的关系,而是父亲的挚爱上。他为父亲惋惜,为父亲失去所爱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