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一个初冬的时节,风很劲,云很高,所有的一切都静得像幅画。在千山之顶的一个僻静角落,传来阵阵衣袂带风之声
,黑衣、蓝衫,两个彼此惺惺相惜的男人正展开—场悲哀的生死决斗。
那天的风很冷,像刀片般划过脸颊,带来些微的刺痛。天空很静,石也凝固不动,风儿失去了号叫的力气,所有的一切都
像被诅咒般的死寂。
剑刺入肉体的声音犹如蜘蛛抽丝一样,细细地绵延不绝,将血滴落的声音掩入风中。真正优秀的刺客知道,如果剑的速度
够快,刺入的时候就不会觉得疼痛,血也不会流得太急,人还会觉得自己没有死,而拥有撑上两口气的时间。
但是,罗云英却连多喘一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他本以为还有时间可以跟单峰说上两句话,两句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过的真心话。
就在剑刺入他胸口的瞬间,他抓住了单峰的胳膊。
单峰的铁掌重重地击在罗云英的脑门——那是他的独门绝技,即使是像罗云英这样的高手,胸前挨了他一掌也得在床上躺
个半年,何况是致命的百会。
罗云英是看着单峰咽气的。因为他到临死的时候也无法相信,单峰竟然连让他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如果死是一种牺牲,那么罗云英的牺牲什么也没有换来。
山峰间流淌着冷寂的空气,浴血的战斗没有费半点力气便已经落幕,甚至连希望中的感动场面也没有。
罗云英死不瞑目,呼吸虽然已经停止,眼眸里却仍然牢牢地锁定了那个黑色的身影。单峰猛地咳嗽起来,无法停止地剧烈
咳嗽,直到咳得满口猩红,咳得黄沙飞血,直到所有的黄土都被鲜血浸染,罗云英在此时缓缓闭上眼睛,他再也无法去关
心他了。
直到此时,单峰才知道自己的伤病也已经足以致命,那是他从来都没有想到的椎心般刺痛。
痛在不断地扩散,扩散至全身每个角落,—点点地将单峰粉碎。
这世界上竟然会有比自己更重要的选择。
单峰知道得太迟,但是却也做出了选择。
他将罗云英埋在群峰之巅,也将自己的灵魂葬在了黄沙之上。
清晨的风从旧式楼的窗棂缝隙中吹了进来,夏曰的炎热在太阳升起之前化为了冰凉。这幢被列入城市规划,几年之内就将
成为拆迁对象的六层居民楼,正安静地沉睡于黎明的薄曦中。
每天的这个时候,人的神经开始活动,在清醒之前,梦境最为清晰。
残杀的恶梦,真实而深刻,那是……发生在四百年前的故事。
陈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全身痉挛般地抖个不停,他捂住了眼睛,脑海里不断重现着那悲惨的一幕。
恶梦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将深重的罪恶感植入他的记忆。无论如何转世,他都无法忘记四百年前那一天,他亲手杀死了
最重要的朋友,最爱的人。
就算是沉睡!他仍然会被梦境所控制,流下悲痛的泪。
陈今透过指缝,茫然地看向窗外。
天还没有亮,晨风吹来,仍有丝丝凉意。窗外传来隐约的鸡鸣,将陈今拉回现实,他早已经远离四百年前的那个时候了。
对于一个现代都市里求学的大学生,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繁忙的大都市里,有一处与世隔绝之地。大街上车来车往,人声嘈杂,高墙内却是一片清静,只听到刷刷的树叶舞动声。
校舍前的平地划分成了十数个篮球场地,在此读书的学生们正跟着老师在场地里环跑,做着基础的训练。
这是一所位在市区内的大学,因为学生多在市区,所以大门总是敞开着,保安也不怎么留意来往的男男女女。
时间指向了下午四点半,最后一堂课的时间也要用尽了。
几个像是外来的青年游荡着来搅瞬俪。渍咭煌飞⒙业暮趾斐しⅲ掷锬米乓桓隼呵颉br
操场上的学生们纷纷停了下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红发青年甩了甩头,迳自走到空的球场,毫无顾忌地耍弄起来。
刚满二十一,才升上大学三年级的沈禁言支着下巴,透过教室的玻璃,瞟向了那几个来占场子的青年。大概是一星期前,
这几个人就已经在学生中闻名。有些人有名是因为才华,有些人有名则意味着恶贯满盈。
沈禁言捂着嘴,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你也困了?坐在旁边的何洋放下手中的笔,跟着打了个呵欠。
上了一天课,精力都耗光了,怎么不困!沈禁言抱怨着,眼睛却闪亮亮地盯着窗外。
别担心,今天我拜托了朋友帮我们占场子,老地方。待会下课咱们几个就一起去玩两场怎么样?何洋竖起大拇指,得意地
笑道。
老地方啊,你没看到那几个人么?沈禁言低声说着,指了指窗外。
一看到那几个青年,何洋的脸气也变了。
靠,怎么是他们?何洋低声叫道,前两天跟他们抢场子的,听说好像被打得很惨啊!
听说他们是混黑道的,挺有来头的样子,不过这一个星期,我也没见他们多来几个人。沈禁言皱起了眉,也许是以讹传讹
罢了。场子没了,我们只有两个选择。
两个选择?何洋不解地问。
因为他们占的是我们的场地,所以要么抢回来,要么拱手让给他们。沈禁言戏谑地笑了起来。
何洋却笑不出来了,他气冲冲道:这操场是我们学校的,哪由得这些人渣来混?
沈禁言挠了挠头,道:说得没错,那你是要跟他们干一架?
这,这我也不想,跟他们的话……何洋为难地说,会惹上麻烦的。
看来,你想当孬种?沈禁言横了何洋一眼。
何洋瘪瘪嘴。男子汉大丈夫被人骂为孬种,这口气怎咽得下去?
你才当孬种!混蛋,打就打,谁怕谁啊!
哈哈,这才是好兄弟。
沈禁言笑了起来,眼睛一转,看到了坐在斜前方,隔了两行的男生的背影。
那是他们班最沉默寡言的学生,名叫陈今,今年才转学到他们班来,在班上没有什么朋友,总是一个人。
陈今长得既不是特别帅也绝对不丑,但是他的身上隐隐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魅力。他的眼睛很明亮,虽然沉默寡言但并不木
讷,只是很不擅长与人交往,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也是沈禁言篮球场上的对手。
自他转学以来,每逢体育课,两个人就会被分在敌对的组里,多次接触之后,沈禁言暗暗发现,陈今有着极其敏锐的神经
,俐落的动作,相当难以应付。
陈今不但话少,表情也很少,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喜怒哀乐。就算是被领先,他也绝不会紧张激动,总是坐怀不乱,镇
定地稳住局势,有他在,球队总能安下心来,攻防一体,固若金汤。
因此,沈禁言对如何突破陈今的防守非常用心,不知不觉间,他开始观察陈今,观察他的表情,了解他的想法。
虽然陈今和他之间极少对话,但当沈禁言对上陈今的眼睛时,从那对黑眸中,立刻能感受到强大的压迫力,让他不敢有片
刻的松懈。
陈今就像一只温和的狼,即使是退让,也随时会反扑。
沈禁言没有自信能完全凌驾于陈今之上,因此他非常兴奋,为了打败陈今而悄然地苦练着。可惜的是陈今根本不在乎他,
甚至也从不跟他对视,这一点让沈禁言十分沮丧又很好奇。
这也是他一直对陈今的沉默寡言充满兴趣的原因。
陈今没有朋友,但是同学关系还不错,只是为人太冷僻,跟女生的关系几乎为零,在其他同学眼里,觉得他是个十分无趣
的男人,是班里公认的怪胎。
沈禁言并不觉得陈今是个不擅言词的人,他认为陈今只是对这些事完全没有兴趣。班上没有—个人能在他的眼睛里停留三
秒以上,所以其他人也不会去注意他,加上他是突然转学而来,大学的生活又各自独立,他自然而然就落单了。
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沈禁言自认他是班上唯一注意着陈今的人。
有一次体育课上,沈禁言打得顺手,连进了三个球,将比分优势夺了过来,他兴奋地对着陈今炫耀:你们输定了!
那可很难说。陈今难得地回答,然后说:你们不过领先四分而已。
哦,你在向我挑战?沈禁言大笑起来,摩拳擦掌,一副决斗的表情。
陈今立刻沉默下来,目光刻意地避开了沈禁言,不知为何再也不发一语。喂,你这算什么,瞧不起我啊?!!
沈禁言为受到冷落而感到郁闷,心里燃起了一把无名火,他是如此努力而且主动地想要接近陈今,为什么陈今竟是那样的
态度?
那场比赛沈禁言他们还是赢了!正当敌队都不服输,叫叫嚷嚷着下战书的时候,陈今却坐到了场边,拿起矿泉水,慢慢地
一口一口啜着。
沈禁言不由得被那样的情景吸引,呆呆地注视了很久。陈今的每个动作,他的表情,他的目光,都落入了沈禁言的眼里。
沈禁言能感到他正在养精蓄锐,更能感觉到在胜负之外陈今的深不可测。
获得胜利的喜悦被对手的沉默给冲淡了,沈禁言发现自己无法捉摸陈今的实力,究竟是该他赢,还是该陈今赢,他完全不
能确定。
沈禁言无法将陈今挥之脑外,又很讨厌这种不确定的状态,处处想与陈今一比高下,但是陈今总是不予配合,冷淡得像块
寒冰。除非是在体育课上,否则他从不在操场上出现,请也请不来。后来经过打听,沈禁言才知道陈今住在校外,自己租
房,而且他不是本市的学生。
为什么外地的学生要大费周章地来考这所学校呢?沈禁言百思不得其解,对陈今,他有太多太多的迷惑,也有太多太多莫
名的关注。他想要知道,却又无从得知,只要想到陈今,他就会莫名地焦躁不安。
不知道他会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呢……
沈禁言自言自语地说着,目光仍然凝注在陈今的后背。这时候,他突然发现陈今悄悄地回头向他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而已,沈禁言却如受电击。一向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的陈今,会用那么忧伤的眼神看着自己,太不可思议了!
接触到沈禁言的目光,陈今闪电般地转头,但是那眼神里的哀伤,却强烈地在沈禁言的内心里燃烧。
沈禁言发现自己已经为那瞬间的情感所俘虏,急欲探究。
为什么?明明对什么事都完全不在乎,而且也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人,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何洋,沈禁言椎了何洋一把,待会放学的时候,你去邀请陈今。
什么?!何洋瞪圆了眼睛,我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个性,叫他干嘛?
偶尔叫一次有什么关系?自己班同学嘛,何况他球又打得不差。沈禁言叽咕道,叫你去你就去,意见怎么这么多。
我不去!你要叫他你自己去!何洋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他是尊泥菩萨,我可请不动!
喂。沈禁言一阵心慌,急了。
我绝对不去,何洋大叫了起来,所有的同学都回过了头,何洋急忙举起书,一脸讪笑。
沈禁言也赶紧低下头,避过老师愤怒的目光。他发现,陈今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回头,但是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陈今深吸了一口气,放下笔,两手交握着。因为惊慌而颤抖着的手,终于慢慢地镇定下来。
他不敢回头,因为一回头就会迎上沈禁言锐利的目光,别人也许不了解陈今在想什么,但是沈禁言却是例外。
上个星期体育课的时候,陈今与沈禁言抢球,两个人互相抢位,沈禁言的胳膊横在了陈今的胸前,两个人全身都热热的,
感受到接触地方的温度,陈今有一瞬间的晕眩。
他想逃开,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沈禁言突然笑道:你要是让开的话,我就可以上篮了哦!
陈今霍地回头,迎上沈禁言戏谑的笑脸,一瞬间失去了言语。
他不知道沈禁言是有意还是无意,只是看着那张笑脸便茫然,仿佛被抽去空气一般无法呼吸。
无论过去多少年,那张脸还有那温柔的微笑,却是一点变化也没有。
陈今胸口隐隐作痛,就这么让沈禁言闪了过去,得空上篮。陈今想过去防守别人,但是他一闪开就没人防得住沈禁言。
队友们开始施压,陈今无奈地走向沈禁言,他离不开,也无法看着别人与沈禁言肩手相碰。你刚才干嘛走神?沈禁言投进
之后追了过来,陈今狼狈地躲开他质疑的目光。
不想与沈禁言更接近,他什么也没回答,感觉得到背后那两道愤怒的目光,他也不想解释。
太接近,对他来说太痛苦,他是来还债的,不可以再奢求其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沈禁言面前,他不可以做个卑鄙的利用
者。
陈今的眼里满溢着痛苦,因为他逃离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深刻在心里的朋友,最重要的人。
沈禁言站在陈今背后好一阵了,本来他打算叫他,但是发现陈今在出神,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这令他很好奇。
平常的陈今,不管是谁,不管是找他还是找其他人,只要从身边经过,他的眼神一定会警惕地扫过,那是有别于他人的天
生警戒心。
沈禁言悄然地偏过头,陈今的手放在胸口,五指弯曲,眼睛微闭着,微微紧锁的眉头紧窒着周围的空气。
他很……痛苦?沈禁言心里掠过一味难言的不安,同时心里升起奇妙的纠葛感。他本想出声安慰,却看着陈今痛苦的表情
而失了神。
陈今深呼吸一口气,猛地感觉到旁边有异样的存在,正想抬头,颈背却是汗毛直竖,一阵紧张。
背后的人,是谁?
陈今。
沈禁言低沉而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陈今虽然预料到,但仍然忍不住浑身—颤,然后慢慢地回过头去。
沈禁言正站在他背后,笑嘻嘻地看着他。
这番景象,曾经是多么的熟悉又多么让人心酸。
陈今感到窒息。他明明已经不跟他说话了,为何他还是……还是要靠过来?
要不要一起去打球?沈禁言佯装随意地问,心里却极度在乎陈今的回答,明知道九成九会被拒绝,但他还是存着一丝希望
。也许陈今待他会不一样,说不定愿意一起去。
其实陈今去不去有什么关系?沈禁言默默地想。
他只不过想知道陈今的反应而已。
对陈今而言,自己的接近意味着什么?为什么陈今总是一脸沉默痛苦的样子,警惕着不愿意让任何人接近呢?
沈禁言虽然任性妄为,但并不讨人嫌,他的接近,陈今不应该不知道。
陈今虽然寡言,但既不迟钝也不笨。
陈今的表情在沉默中黯淡了许多,沈禁言不禁心中一沉。
对不起……
啊,果然。
我不去。
真是干脆果决,连理由都不搪塞一个。沈禁言的脸不禁有些扭曲,恨恨地回过了头,尴尬得想转身就走。要知道在这个班
上,可是只有他愿意主动跟陈今说话,还不记仇的呢!
陈今注意到沈禁言发青的脸,微微抿紧了唇,沉默地转过了身。他把沈禁言给激怒了……就像那时一样,因为无视对方的
接近,因为冷漠以对,结果罗云英也被他气得发疯。
只不过,四百年前罗云英是他的敌人,而四百年后的沈禁言跟陈今并没有过节。
陈今很清楚,只要和当时一样,只要彼此招惹,自己一定无法控制,而泄露出真正的心意。
对他来说,虽然过去已经烟消云散,但感情却在不断地累积,深厚到无法计量。罪恶感与情爱相伴而生,如果之前他给予
罗云英的是痛苦,现在他只想看着他,永远的守护他,别无所求。
只要罗云英肯原谅他。
沈禁言虽然是罗云英的转世,但是他已经忘记了一切。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不可能原谅任何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