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神,胡旭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不该言明的话,做他们这职的,总要看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遇了官,自然就是些表面热迎,从不可太真,而现下他竟犯了大忌,不知这位面带贵气的公子爷会不发怒?
唉呀呀,这张胡嘴真是该打、该打!
“没什么,老丈所言有理,合该是我受教了。”奕歆淡淡一笑,对他突来的抱怨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升起些许的敬佩之意。
生见世面不同,出生官宦人家的他,若没巧逢胡旭道出身操贱业不为人知的悲苦,这辈子他可能也不会有幸听到此真心话吧!
此人间世道,有几人能不避俗地掏出真心?生在官场,哪一天面对的不是讹虞我诈、就是谄媚逢迎,试问忠君爱国,又谁可信誓旦旦?
唉……几希矣。奕歆不胜欷嘘,当今圣上年迈,各皇子们大都结党闹哄,纷纷扰扰,只为求得一席皇位,草井世民,有时真比他们高贵多了。
“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去忙些事,就先告辞了,有缘的话……自当相见。”奕歆话中故意透些玄机,便就此拱手拜别。
“公子慢走,方才的浑话望您不介意。”胡旭赶忙回了个揖,毕恭毕敬地送离。
手一扬,奕歆便头不回地阔步离去,白衫下摆随风飘曳,行走之间,真有说不出的洒脱。
湘兰……这名,他是记着了。
今晚的戏码,着实令人期待。
第二章 腾祥
花好月圆、明月高挂,微风徐来,吹动了一池春水,端亲王的承袭大喜便在此种美景下展开,到了夜晚,更是重头戏的开始。
喧喧闹闹了一早,屋脊梁柱、羊肠小径,皆是火红灯笼高高挂,照得满园的清明光亮,一片喜气隆隆。
到了时辰,家主将众宾客们全数恭请到内院花园里,只见花团中建了座大戏台和一张张的宴桌。
今晚算是个喜宴,也是家宴,留下请来看戏的均是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阔手席开百桌,好不热闹,朝廷亲贵们亦是穿着吉服前来道贺,而不是穿着平日的朝服,少了拘束,让整个宴会里更添增了一种融洽亲昵。
台前大场坐的全是百官亲贵,东西两侧共约十座包厢,珠帘掩密,坐的自然都是些端亲王府的女眷,像是端福晋、女妾们和一旁服侍的贴身奴婢。
大清礼教素来严厉,千金、闺女不可和男人们同一照面,就算是成过婚的妇女亦是,以至一袭春风吹来,只能隐约闻见淡淡的脂粉香和阵阵花香,别提说远观那帘后人的长相打扮,就连想亲近细看影儿、衣绢,都是瞧不得的。
好戏开锣啰!台下又是一阵欢喜雷动,锣鼓喧天、响震云霄,每个准备上场的戏班子个个是摩拳擦掌、精神抖薮,大伙儿都有同样的目标,让戏班一炮而红。
今日为了热场,破例来个娃娃戏抢先开台祝贺,并不是平常的《跳加官》、《天官赐福》,主唱娃娃戏的湘兰早就打扮好,画上胭脂脸谱,躲在戏台后正准备开唱。
可这种大场面他还是头次见到,靠在戏房窗口向前看去,人山人海的,不禁心头小鹿乱撞的发慌,尤其知晓师傅非常重视这场戏,硬是叮咛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箴言,若真的那般乌鸦被他搞砸了,那不就、不就……
越想越急、越想越可怕,连个大气都不敢喘出,一双单薄的肩头是簌簌发抖,伫立在后的胡旭见着他的不安,非旦没柔气安慰,仅脸一沉,用着平日贯有的粗声喝骂:
“不许慌!不许哭!要是你当众给我出丑,坏了我的招牌,看我回去不扒了你的皮、拆了你的骨,赶出戏园子,这辈子你也甭想唱戏了,听见没?”
被胡旭这么一喝,哪还敢哭呀?欲夺眶的泪水硬是给逼了进去,吞入肚中,湘兰委屈的往发怒的脸上一闪,小声地回:“听…听见了。”
“听见了就给我好好唱,今日的娃娃戏全靠你撑着。”是尽力了,他这样骂道不知有无成效,接下来就得靠湘兰自己了,是福?是祸?由他决定,他无能改变。
咚!咚!咚!三通锣鼓响起,这会儿才是正式的开戏,原台下打闹、敬酒,闹如鸟雀的众宾客们此时却一个个安然入座,等着欣赏由京师顶尖演来的名伶好戏。
戏台的门帘一掀,当下湘兰的脸是白的彻底,整个面无血色,呆站在台阶上迟迟不敢踏出。
掌戏的胡旭见状,不禁暗暗叫苦,又是稀嘘又是哀叹的,心一横,便伸手使力将小湘兰猛前一推,给推到了戏台前。
想不到是这种上场方式,突然面对台下众多宾客的湘兰是瞬间呆住了,他低着头,微微往下一巡,目光就定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湘兰猛地睁大眼睛,那人也是同样注视着他,就这样四目交接,湘兰仿佛看见了那眼眸里的温柔,像是囫囵吃了颗定心丸,小嘴微微开阖,就这般唱了起来:
‘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体,芳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拚死了奴身己,争奈没主公婆教谁看取……’
如凄如诉、尽卑进亢,细细如声,道出五娘无食无米,强咽糠秕的悲苦,合上“山坡羊”的曲牌调儿更是道尽莫人知的心酸。
那抹袅袅身段,柳腰一弯、一旋,莲花指一拨、一弹,举手投足间就是带股凄凉韵味儿,在柳眉双凤的瓜子脸上,眼眉间的那份浓得化不开的忧郁,也透出映衬眸子的几许空闺孤寂,神情中不时流露的黯淡家世悲然,如行走于五里雾般的迷茫,叫台下的观众们是看得如痴如醉,全溶入柔柔莺燕的戏曲里,仿若感同身受着。
所有观赏者们均惊于湘兰的唱功,不禁交头接耳,热烈地议论。这小旦是这般的小,眉宇间透出掩不去的稚气,晃眼看去也不过才八、九足岁,但他成熟的身段和如道尽沧桑的舞姿动作又是如此惹人心醉,一声一句是那么的字正腔圆,整曲唱来韵味十足,实在有说不出的好哇!
唱毕,停了一会儿,人们都还沉浸在余音缭绕里,久久无法回神,半晌,台下突地一阵掌响轰天,几要拆了戏台、掀了屋顶,此起彼落的叫好叫座,热闹非凡。
初次上台开唱便博得许多喝采掌声,湘兰心中大喜,方才的恐惧哆嗦顿时烟消雾散,全没了个影儿,他站稳身子,又接着照着同样的宫调唱了曲《思凡》:
‘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小尼赵氏,法名色空……’
念、唱俱佳,小湘兰更向前跨了一步,持起高嗓,将年方二八小尼的思春、思情活灵活现的带出。
‘那眉大仙愁着我,他愁我老来时有佘么结果?佛前灯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
唱到了数罗汉,节奏便越使越快,突地拔了个尖,唱声煞是停住,静寂半晌后,台下又是同时间爆出个“好”,还不停地讨论打趣,不想他这么小小的一位伶儿竟唱得如此流畅之好,尤其是戏后的胡旭更是感动的差点老泪纵流,瞧湘兰之前未上台的怯场,还只盼他别当众出丑就好,没指望他立马定心唱完整出曲儿,谁知倒叫出人意料,不仅唱了,还多唱了出,竟比平日练时出色!
欣慰了、欣慰了,得徒如此,他这师傅又有何求呢?
娃娃戏这一炮,终归是打响了。
随着掌声欢腾起落,湘兰和各位打了辞行揖,便隐隐下了戏台。
坐在台下主位的奕歆,身着礼服、坎肩儿挺挺,自然就着一股霸主姿态,他招手无声叫唤,一名青衣奴仆便恭敬地走了过去,福身待命。
“去和香芰班的师傅说,闭戏时再叫方才那唱娃娃戏的小伶唱一折,酬金另赏。”奕歆嘱咐交待,就将奴仆遣了下去。
同是皇族亲贵的伍胥压了压声,推着臂肩,看戏之余不忘了打趣在旁的奕歆,笑问:“怎么?你何时对昆曲有兴趣啦,竟还加演一折?”啧,向来不喜赏戏的奕歆今儿个竟破例加戏了,是乐过头儿了吗?
“呵,不行么?况那小伶确是唱得好,难得看到如此顶拔尖儿的戏,加了出,让大伙儿看得过瘾。”听着方才的小戏,没想到湘兰小小的个儿,竟也有个模样赢得众人的掌声,连他也感到骄傲欣喜。
“是呀,那娃儿唱得真是没话说,连我家的那班子也没来得好。哎,那两个柔柔艳艳的花旦,得赏的不就是花样脸蛋和娇媚无人能及呵。”伍胥手摇绢扇,笑着自个儿家内的优伶,异样的暧昧在脸上表露无遗。
说明白些,还不就是个像姑,同属下九流的男妓,比起那纯戏子,虽是地位不差,可也下贱许多,这老友还敢挂在嘴边不避讳地明道。奕歆淡摇着头,真话全搁在心底,倒是没明讲。
“好了,看戏吧!别说嘴了。”
娃娃戏没了,接着上场的是主台戏码,由着香芰班的师兄们和其他戏班子搭对着唱《还魂记》。
今儿个点的便是还魂记里大伙最为熟悉的《牡丹亭》,全剧共五十五出,可点选的折子却仅有“闹学”、“游园”和“惊梦”,偏偏漏了经典的“离魂”。
只因离魂这折子唱得是女角杜丽娘负病香消玉殒的哀凄,尤其是那主旦吟唱的‘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看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跳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和‘怎能够月落重生灯再红……’两句,更是最为冷殇,甚有戏旦唱了这取终末杜丽娘死绝时,也并跟着昏倒在戏台上,莫不闻者红眼、听者落泪,全折凄凄沥沥,在此喜气洋溢的宴会上实不适合扮演唱曲,以免冲了贝勒爷的喜气。
《思凡》完戏后,就没了湘兰的事了,他只主演娃娃戏,其他的还搭不上边,因年纪过小也没和师兄们对戏练过,便待在一旁,趁空洗去脸上的脂粉,就倚着门边透过戏房窗系看着一出出声情并茂的绝顶好戏。
瞧了一会儿,又觉无聊,细细打了个喝欠,小脑袋晃呀晃的,直想着跑到后方游玩去,毕竟湘兰还是个孩子,玩性不减,可性格又孤,班子里没啥熟稔亲近的师兄弟陪玩,现又正在上戏中,师傅也没管得了他。打定了主意,便偷偷爬下台子,悄悄地溜进戏台后方的花园里。
眼眸定在戏台,那余光可没遗了那身偷偷跑离的小小身影,唇边嗤上笑意,奕歆向了旁的伍胥报声道:“啥都别问,我先离座一下,你继续看戏。”
可伍胥的眼神全定在台上那扮演杜丽娘的优伶上,哪听得了他说什么,他随意敷衍似地摆摆手,催促着:“得了、得了!别打扰我看戏。”
色胚子!奕歆嗤了声,也不管淫相皆露的伍胥,起身摆袖,就跟着那抹小身影去了。
***
绕过层层灌木,湘兰误打误撞就进了“沁香亭”,小小的头颅四处张望,翦翦如水的瞳眸眨巴眨巴的,浑不知自己现正身处何处。
当初只想着怎么溜玩,压根忘了深不可测的花园有多么大,这会儿倒好,他又迷了路了。
胆小如鼠的湘兰想起师傅的告诫,若是在大宅邸迷了路,顺着小径走应该都能通往主道,于是,吃着泪的他,稳住发抖不止的双腿在黑漆漆的亭园里胡闯乱闯。
可走了许久,他还是没能闯出去,两腿又是走得发软、膝盖麻木,索性一屁股落地,也不走了,当场就地哭了起来。
哭声响天,湘兰盼有人能搭救出去,但岂知全府的人都跑去看戏台那儿,偷闲赏戏去了,别说一仆一婢,就连个小虫小蝶都不见踪影。
瞧没人,这下湘兰是更急了,哭声也就更大,但突地一阵鞑鞑声却让他一下停了哭泣,比仙丹妙药还灵。
“湘兰,怎又哭啦?每见到你总是一副苦瓜。”前方黑鸦鸦的小路走来一个人,那人便是端亲王奕歆。
“公、公子……”湘兰压住抽噎,满脸惊愕地看着奕歆,万万想不到来人竟是今早的那位公子爷。
透过月光的照耀,奕歆清楚地瞧见那两道未干的泪痕,打趣地猜问:“呵,迷路了是呗?”
瞧那模样肯定又是了,不言自明,可他就是想逗逗他,让那双白白嫩嫩的面颊染上嫣红。
小脑袋点了点,窘得开不了口,一时间好奇又胜过了羞涩,猛然抬头,睁大了清澈的褐眼。
“公子,您怎会在这儿?”湘兰实在大惑不解,没多想什么,冲口就问。
“你说呢,这身打扮、穿着,你觉我为何在这儿?”他悠然一笑,不打算讲明,任由他猜。
“湘兰…不懂。”
“亏你眼尖心细,还以为你方才认出我来了,不过这也好,免得拘谨,这样就不能和你好好说说了。”仔细瞧着湘兰的小脸,眸子闪过一道精光。
“公子想说什么?”
“湘兰,你喜唱戏么?”
湘兰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呐呐回道:“我…我不知道。”
一听,奕歆疑惑地眯起眼,“怎会不知,喜不喜欢心里总有个底吧?”不说实话,莫非是有意防他?
他摇头,“打小就在戏班了,师傅说练就练、说唱就唱,喜不喜欢真没想过。”没说假,当他会走会跳时师傅便要他顶水碗、练身段,要不吊嗓、唱音,到底没一刻闲下的,哪还有多余的时间去打量着其它心思空想。
奕歆听着他的说辞,抿起嘴,略一详思,才又说道:“好,那我知了。”
“嗯?”湘兰皱起眉头,成了八字形,甚是不解此话的真意。
“没什么。湘兰,我带你出去如何,这儿黑漆漆的,你还想待在这儿吗?”
“不,我要回去,这儿好可怕。”
“好、好,走呗。”奕歆笑着伸出手,让湘兰自个儿攀上。
见状,他迟疑了下,心想这实不何礼矩,纵使公子再怎么温亲,他终是和他不同阶的,师傅常说风俗礼教不可废、不可违,可是……湘兰回头探了探,树梢柳枝只只鸱枭嚣叫着,惹得他心慌慌、意乱乱,迫不得已只好赶忙搭上奕歆的手,啥劳什子礼教全抛之脑后。
一搭上他的手,温热厚实的安心感便传及全身,湘兰抬眼从旁偷偷觑着奕歆刚硬的脸庞,心头乱怦怦的,他带笑的神情是那般的豪情温柔,让他一时半刻里有些气促,不禁掌心慢慢冒出冷汗,步履也显得缓慢。
***
“胡师傅,该去领价银了。”一位同行正巧经过,便打了胡旭一个肩提醒。
“下戏了?”他怎没听见散戏锣?胡旭倏地回身一看,点数着自家班子的生、旦、净、末、丑…嗯,都在。确实是散戏了,可怎么少了湘兰这娃儿。
“应是下了,可听说贝勒爷还钦点你的那位小伶再唱一出娃娃戏才准下,当仆人转过身去寻贝勒问清戏码时却不见人影,仆人们一时也拿不了准,便作罢,提早让咱们退了。”同行的另位师傅将方才听戏房外仆人讨论的话,全一字不漏地转述出来。
“好吧,你先去,我过会儿才领,还得整些行装呢!”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告辞。”
“梦菊,有无瞧见湘兰?”胡旭唤着大弟子的表字。
被唤作梦菊的小旦顶了个大花脸,旋身瞧了瞧戏房,摇摇头,伸出纤指指着那暗暗窝里一角:“方才还看见他在这儿擦脸抹脸的,怎么一晃眼就不见了?师傅您要不在后方找找?说不定他跑哪去玩了。”
“这孩子…罢了,你们先整好戏服、卸下妆吧!待领了价银再同伙儿去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