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的意图明少卿已是十分清楚了。
虽然这些日子一直是陆季在照顾他,可是两人毕竟还只是朋友,做到这个份上委实让明少卿措手不及。他冷眼看着陆季,
口气不善道,“下次再做这种事,连朋友也没得做,你就给我回明家堡去!”
“少卿……我……”
急于解释的陆季急得面色通红,而明少卿根本不想听他的解释。此时车外的马夫向内喊道,“少堡主,我们已经到了渡口
,可以过河了!”
狭窄的马车里,明少卿推开陆季想要扶他的手,一个人撑着腰吃力地走下马车。陆季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触及了明少
卿的底线,真是悔青了肠子也无用了。
这世上只有沐晟的温柔是明少卿不会拒绝的……
这个想法像一把刀划在他心上。痛苦难当。
他追在后面,不敢再去惹明少卿的不快。可是看见他那个摇摇晃晃的样子,只怕是没人扶一把真能摔下去一样,
“船夫说这船马上就走,我们来得巧,天黑前一定能赶到了。”
听完侍从的回报,明少卿点点头,又对身边随行的大夫道,“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那大夫在医馆里休息了一夜,扭伤的手腕也恢复了不少。他是明不戒专门派来为明少卿保胎的大夫,对明少卿的身体状况
十分了解。他深知明少卿之前动了胎气又失血不少,现在勉强上路对身体伤害很大,现在这样问他,一定是快撑不下去了
。想到这一层,赶忙道,“我身体无事,少堡主之前耗损过度,上船之后让我为你号一号脉,看看胎儿是否安全。”
(六 下)
众人上船之后便各自分散自行回房休息。只有陆季一人守在明少卿的房外。他先前看明少卿脸色有异,一直担心他过度劳
累伤及身体。但是又因为之前的事不敢擅入房内,只得待在门口等消息。
大夫入内为明少卿诊脉之后紧锁的眉头就一直没有松开过。明少卿见状心里也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劲追问他腹中胎
儿如何。大夫知道这种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必要隐瞒真相,便将实话和盘托出,
“少堡主之前带伤受孕,对胎儿的损伤已经极大,近来又一再颠簸劳顿,还险些小产,这接二连三的伤害已经波及胎儿,
眼下少堡主胎位异常,也有出血的症状,长此以往怕是……”
“怕是怎样?”
“不是早产,恐怕就是胎死腹中……”
大夫咬咬牙狠心说出来,“现在就算是慢慢以针灸药物移正胎位也无法保证胎儿的顺利产出。况且以少堡主男子之身,生
产要更难于妇人,现在再不好好休养,不仅连孩子保不住,少堡主自己也会身体受创。”
这样的结果无疑如一盆冷水浇在明少卿的身上。他哆嗦着双唇还想询问什么,可是声音就一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
来。好像整个人都抖得不能自已。在房外已经听到他们对话的陆季再也忍不住,推门而入抓住大夫的衣领,把他猛的提起
来吼道,“你这庸医!堡主让你来做什么的?你竟敢说这种话?!”
被陆季吓得面无人色的大夫一边为自己开脱一边向明少卿求饶。而此时的明少卿显然已经是阵脚大乱,他捂着自己的小腹
久久不语,直到陆季“砰”地一声将大夫摔出门去他才稍稍回了点神,可眼睛里仍是苍茫一片,好像什么东西都无法进入
视线一样,
“少卿你别担心,我们上岸之后就去找最好的大夫,这个孩子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
“我累了,你出去吧。”
僵坐了许久的明少卿朝陆季挥了挥手示意他立刻出去。可是他如何放心的下这种状态下的明少卿,执意要留在房里陪他。
明少卿身心俱疲,拗不过他便没有坚持,自己合被躺下之后却一直难以入睡。
这也难怪,在知道了这种结果之后谁还能装作无动于衷?何况明少卿那么盼望这个孩子的出生。
这是他与沐晟之间仅存的一点联系了。他不想再以后的日子里想起与沐晟的这场相爱,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床上的人影在黑暗中辗转了许久,陆季一直没有休息,看着那彻夜未眠的人,他的心如何能安?他所能给的安慰实在太过
有限,那些反复说出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要相信我,会没事的,没关系的,孩子会好好的,
他既不是个大夫,不懂任何一点药理,也不是沐晟,随便一个拥抱一次亲吻都能让明少卿怀念很久,
他只是陆季,什么都做不了的陆季。
这样的认知让他一再地把酒灌入口中。酒入愁肠,即便是再烈再醇的佳酿都无法让人一醉不醒。陆季手中用力一握,酒杯
立碎,清纯甘美的酒香从他的手指尖溢出,他无暇顾及受伤的手,只想着把桌上所有的酒都喝干喝净,好让自己醉得痛快
,
这样他就不必看到明少卿的痛苦,亦无需如此清醒地去品尝自己的痛苦……
喝道喉咙发烫冒火,将醉未醉的陆季这时候无意间瞥见墙上的一幅字画,画中之物是仿佛开满山野的粉白色小花。花海之
中的房屋与中原建筑有些相似,但细细一看那坐在画中的人所着的衣服,所佩的饰物却与中原大大相异。
而最重要的是,画中人腰间所别的刀……
“是东瀛人……”
陆季见过东瀛武士的佩刀,所以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只是他不明白,在这艘船上为何会有描绘东瀛风光的壁画,
难道这船的主人是东瀛人?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只觉得周身一片冰冷,连带着醉意也全数消尽了……
(七 上)
这个时辰甲板上的人已经悉数离开,再不复白日的热闹。夜间的晚风带着深冬里刺骨透心的寒意,饶是再精贵的皮裘暖衣
也似乎起不了什么作用,
船头的地方,一袭黑衣的男子盘腿坐在绒毛软垫上,他身侧的木桌上放着刚暖好的酒,木桌的另一边,一身赭色和服的异
族武士腰间挎着东瀛弯刀正襟危坐。他的面孔虽然还很年轻,可是不知为何总是带着与年龄不相符合的肃然之色。
“川泽,你当真要与你父亲为敌么?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被唤作川泽的男子闻言敛紧了眉,他接过对面递上的清酒,轻轻抿了一口,然后道,“我们白水家只有一个家主,那就是
我的外公。我所做的事只遵循我外公的意志。那个男人他不配让我称他父亲。”
黑衣男子难得地露出一点笑容,他侧过脸,几乎遮住面孔的皮帽外,银色的长发从衣间倾泻出来,他双手执起酒杯,向对
面的人虚敬了一把,然后将酒一饮而尽,
“你来我们东瀛这么久,还不习惯清酒的喝法么,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根本就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川泽毫不客气地指摘对方的做法,而那人却也是全不在意地笑笑,“我们中原人喝酒也分很多种,像你们这样细品慢尝的
,那是身在高位衣食无忧的人,而我们这种江湖人,整日里提着脑袋过活的,喝酒就像你们武士杀敌,图的是个痛快。”
“我与你相识这么久,从来也不见你像个江湖人,”
“呵呵,是么。”
黑衣的男子扶着木桌站起身来。他慢步踱到船头,轻轻将自己头上的皮帽摘下。那一头的银发被松散地系在身后,在凛冽
的江风中肆意舞动。
“你这次回中原来,真的打算回去找他?”
川泽望着他的背影,忽然间想起半年前自己在海上救起他时的模样。那个时候的他也像现在这样站在船头,远远望着渐次
消失的海岸线,一看就是一整天,
后来他们慢慢开始交谈,川泽知道了一些他过去的事,知道他有过一个孩子,可是却因为他一时失手而永远失去了。从那
时起,那个一直等他回头的恋人就再也没有原谅过他。他以为两个人会这样彼此仇恨地度过一生,知道有一日那个人突然
告诉他可以离开了,他才发现当初所渴求的一切是那么荒唐可笑,送到他面前的那点真情也已经在消失殆尽。
这世上再没有感情供他挥霍。他连求得对方回头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
“也许只是远远看一眼就好。他若还肯对我笑一笑,我就再无遗憾了。”
说完,他捂住嘴轻轻咳了一声,川泽不由紧张地盯着他看,“又说这种话,什么遗憾不遗憾的,你这辈子还很长,还有很
多路要走……”
“川泽,在你们东瀛的传说里,有黄泉冥府,前世来生这样的说法么?”
黑衣人拿开捂住嘴的手,苍白的手心上还残留着刺目的血红,他并不在意地用方帕擦了去,然后随手丢在江中,川泽却一
步上前捉住他的手腕,怒道,“你的病……你为什么骗我说你全好了?!”
“生死有命,天要收我,人力岂能挽回?你无须太过担心,我这是报应,”
“再大的罪过你这半年里所受的苦都该赎清了,不许胡思乱想。”
他刚一说完,忽而眼神一冷,直直抽出自己腰间的长剑,指向船舱的暗处喝道,“什么人?出来!”
阴影处的人见避无可避,只好慢慢走出,待他看清了黑衣人的面孔,才陡然间面色大变,失口叫道,
“赵,赵总管?!”
(七 下)
从角落里战战兢兢走出来的陆季讶异地望着月色银霜满头的赵七,顿时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他映像中的赵七是个比明家
堡堡主还要可怕的人物。从前赵七在明家堡中当权时,他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可是连他也知道在明家堡中即便是明不戒都
对赵七言听计从。可是这仅仅一年的时间,再见到他时,居然会是这番光景。
“无妨,是明家堡的人……”
赵七说话间已将川泽的剑慢慢推回到剑鞘中,他走到陆季的面前,陆季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握紧手里的剑,“没想到你
居然跟东瀛人勾结……”
“你说什么!”
川泽阴冷而带着杀气的目光从陆季的身上一扫而过。陆季不禁地周身打了个寒颤,原本还想说出的话硬是让他给咽了下去
。赵七好脾气地拍拍陆季僵硬的肩膀,示意他不要紧张,“明少卿他怎么样?我看他刚上船的时候脸色不好,你不在他房
里守着跑外面来做什么?”
“若非我发现这船上有东瀛人的壁画还真要被你们蒙在鼓里。你这明家堡的叛徒现在又想联合东瀛人对付明家堡么?当初
堡主放你一条生路,你……”
他话未说完,川泽绽着寒光的剑已经如逆风断水一般直劈而下,陆季尚未反应过来,那剑已抵在了他的颈项边,只消稍稍
一动必能取他性命。赵七苦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为自己辩驳。陆季被这一剑抵住脖子,不敢再多说什么,但他也没有示弱
的意思,仍是半点都不屈服地狠狠瞪着赵七。川泽本想再教训教训他,岂料这时不远处的河面上突然火光通透,大束的火
把密集地集中起来,船桅上巨大的白色旗帜在火光中缓慢升起,川泽仔细看清后立刻从腰间拔出装有烟火的竹管,一尾银
色流光直射天际,即便是在这样灯火通明的河面上也能一眼认出,
“是父亲的船队!”
川泽冷静地从船头走下来,周围黑衣的武士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原本静寂无声的甲板上顿时人影交错,虽然无声却让人
有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陆季看着这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切,一时间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赵七向川泽做了个眼神后便拉着
呆立当场的陆季向船舱里走去,
“待会你带着明少卿乘小船离开这里,记住,千万不可回明家堡别院,在那里有白水家的埋伏。白水家家主打算捉住明少
卿之后要挟不戒和沐晟前往扬州与之商定日后海上商贸的势力范围。若是你们落在他们手中,明家堡与沐家寨必受掣肘之
害,届时中原武林沿海一带的优势渐失就更当不出东瀛人的战舰了。”
甲板外的喊杀声渐渐传来,陆季就算再不信任赵七也知道这万分紧急的时刻由不得他多耽搁,明少卿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
“好,我就信你一次。”
时隔半年时间再次见到这个赵七赵大总管,陆季在他的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从前那股摄人的煞气,反而是让人有种会不久于
世的病态。好像每一个眼神中透露出的都不是活人该有的气息,想到这个,陆季又忍不住多看了赵七一眼。这个在半年时
间中急速衰老的男人好像已经虚耗掉了大部分的生气,只剩下一副病骨支离的身体。
不知道明不戒看到这样的赵七会做何感想……
“外面发生什么事……赵,赵七?”
本来就睡得不熟的明少卿早就被甲板上的声音吵醒,没想到的是他一出房间看到的居然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赵七,
“小心!”
这时,一支带火的箭矢朝着明少卿直射而来,陆季因为背向而站,根本看不到这只冷箭,只有赵七最先反应过来,他猛地
扑倒明少卿,那只箭从他衣领上“咻”地一声划过,焦黑色的划痕伴着呛人的味道漫开,明少卿本能地要去扶起赵七,岂
料他将人一把推开,对陆季大喝一声,“带他从后面走!川泽的人会保护你们离开。记得,不要回明家堡别院!”
这时明少卿从那次逃亡之后第一次与赵七碰面。在他的记忆中,这个男人总是不动声色并且毫不留情地将他与明不戒玩弄
于鼓掌之中。他一度这一生都会受控于赵七掌中。他也一度以为自己这一生的目标就只是把明不戒救出赵七的魔掌。可是
他没有预想过会有这样一天,救他的人,是赵七,
而这个赵七,也再不复昔日的风采。他甚至连挡开一只箭的力气都没有……
(八 上)
那日沐晟与大夫一起上山采药之时,没想到山上的草药被今冬的一场大雪覆得严严实实,要找起来真是难上加难。两人在
山上兜兜转转了大半天才勉强把几味要凑齐,知道天光黯淡的时辰才急急忙忙往医馆赶去,
谁知这一回去才发现医馆里已经是天翻地覆,物是人非了。
坐在厅堂里焦急等待沐晟的明不戒一看见这两个人就迎上前去,沐晟一进门的时候就感觉到医馆里的氛围异常,现在看到
明不戒出现在自己眼前,只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自心上划过。他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还在病中的明少卿……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闲话少说,少卿人呢?”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询问对方。但是在听清了对方的对话之后,两人都瞬时煞白了脸色,沐晟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卸
下肩上的药篓,推开挡在门前的人径直往明少卿的房间奔去,
“沐晟!”
明不戒大喊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一起赶到房中。空空如也的房间里此刻哪里还有明少卿的影子,其他房中的人也走
得干干净净,包袱,马匹,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