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物整理盒,表情平静。走过方永辉身边时,漆萧给了一个眼神示意他等一下,两人一起走到门厅前台处,年轻男人交出
公司专用的门卡,便和漆萧挥手告别了。
「有事?」
「上午的邮件我看了,你的新策略值得考虑。要尽快拍板,这个案子已经不能再拖了。」
「真是没个省油的灯,刚送走一个,又来一个。走吧,上楼去会议室再说。」
「刚才的是……?」
「舒宇昕啊,你不认识?」
「就是他?我听说过,但没见过。」
「现在见过了。」
的确有点好奇和漆萧又关联的话题人物,不过稍微有职场经验的人都很清楚最好不要在公共场合搬弄是非。话题也就此打
住,公事更重要。
这次他们要面对是一个对与广陵游戏合作有兴趣,但一直心存疑虑的独立团队。方永辉十分欣赏对方在14岁以下儿童游戏
市场潜心钻研低调搞开发的态度,想将其全资收购,以扩充广陵游戏产品线的多样性;而作为独立团队,一方面觊觎广陵
游戏强大的市场推广能力和健全的游戏运营服务平台,另一方面却担心被收购后,广陵会干涉他们的发展方向和进度。哪
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被收购当然就要服从总公司的管理,无论是策略方向还是成本控制。
方永辉深知同业的龙头企业做投资,与异业的风险投资VC或私募有很大的区别。VC可能看好一个产业或者一个技术,看看
行业分析报告就砸钱下去;作为金融业的VC通常也不会过度干涉其投资对象的具体行业发展和操作,毕竟隔行如隔山,他
们的投资回报期往往长达数年甚至十年以上,投资成功率能到30%就不错了。但广陵游戏本身就是在这个行业里,挑选收
购对象的功利性比VC更强,在他们面前画饼是没用的,除非实实在在看到一个能赚钱的好游戏,或是一个能做出赚钱好游
戏的团队,说白了,双方都是利益交换。
在双方僵持不定的情况下,漆萧提出了新的建议,以部分投资但不做控股股东的形式达成交易,附加条件则是要将游戏完
成后的优先运营权交给广陵。
「到了这种时候,他们已经快无米下锅了,居然还那么硬气。我真是想不通。」
方永辉扯松了领带,对着铺了一桌子的分析报告提高了音调。
「应该是有别的公司找过他们,让他们觉得除了我们广陵,还有退路可选。」
「我知道,听说有两家VC都和他们谈过,问题是VC提出的持股比例也很高。都是搞投资的,哪有可能我们是专横的土财主
、别人就是善良的慈善家?」
倒是这两个比喻把漆萧逗笑了。
「你笑什么?说正经的,你的提议从公司的利益来看,仍然不够说服力,到董事会那边很难交代。我想过了,不控股可以
,但要再增加两个附加条件,一是把优先合同改成排他性合同,再把游戏运营收入分成的比例压缩5个百分点,既然是拿
过广陵投资的公司,没理由享受和独立开发商同样的分成比例。这样才能确保公司的付出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回报。」
「你啊,还真是一幅商人的嘴脸。」
「谁像你?大好人!」
「诶,方永辉,你怎么又乱发好人卡?」
合计完之后,就立刻开始准备正式的投资提案,从三个月前交到董事会的投资意向书到现在,已经折腾了若干次,方永辉
知道漆萧也想在年前把这笔生意谈成。两人忙到晚上九点多钟,把该算的该改的都一一理清,这一场相互之间的利益博弈
,着实不易。
「董事会那边问题应该不大,周五我再去找他们团队的负责人谈一次。算是最后一搏吧!」
「嗯,谈判的事就交给你了。」
看到漆萧充满信任的笑容,方永辉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漆萧似乎没有把他当作同个部门里的竞争对手,这
种信任反而让他无所适从。
公司附近不像市区那么热闹,加班之后要找个吃饭的地方不那么容易。真是熬到肚子饿了,方永辉也就老老实实跟着熟悉
地形的漆萧走。只见住宅区旁边的一家拉面店,门口的灯笼还亮着。
「冷天我就想吃拉面,你不喜欢面食可以点定食,不过我不确定那么晚还有没有。」
这种小事,他居然还记得,方永辉心下奇怪。漆萧家爷爷奶奶是北方人,高中时请方永辉去吃自家擀皮包的饺子,他假装
喜欢吃了不少;后来有次食堂午餐只供应面条,才不小心说漏嘴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吃面食。只记得那时漆萧敲了一下他
的头,「不喜欢你早说嘛!你不是一向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吗?跟我还假仙什么!」
他当然说不出,对于在意的人,他从来说不出拒绝。
伙计都下工了,店里只剩老板一人。方永辉和漆萧并排坐在台前的木凳上,果然定食早就卖光了,只有原料最简单的猪骨
拉面。
「又不是女人,哪有那么娇气?拉面还有热汤喝,给我也来一份。」
「白天你是想问舒宇昕的事吧。」漆萧突然开口。
「听到不少传闻……」
「那你现在问吧,天知地知、我知你知。」
「是他主动辞职还是公司开了他?」
「是我跟老板和HR说要解雇他的。」
方永辉侧身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漆萧,他确实听漆萧说过伤人的话,比如分手时对Amber的决绝,比如搬家时对他的冷嘲热
讽。但他以为一直觉得漆萧对公和对私完全是两种态度,有时甚至看不惯漆萧在公司里圆滑世故、左右逢源的处世哲学,
难以置信男人会在工作上做出那么残忍的决定,不是一直在上司下属面前装好人吗?
「他不是……很厉害吗?」
「不是很厉害,差不多是最厉害的。把他招进来的时候,公司正在做一个战争科幻类的策划,他的原画和设定都非常棒,
大家一拍即合。接下来他就完全没把美术组的经理放在眼里,在美术组的讨论会上经常出言不逊,但是大家对他也十分容
忍,说他是天才一点也不为过。就算有些比他年资高的同事对他的薪水传闻等等颇有微词,只要拿出作品一比,就会甘拜
下风。舒宇昕的能力和才华,从来没人否定。」
漆萧接着说道:
「问题就出在那个策划半途而废了。在概念形成的最初,游戏设计师只能动用很少的人力做一个简易原型来呈现整个概念
,只有在原型得到董事会下属新游戏审定组的绿灯之后,公司才会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进入正式立项开发的阶段。当时
在原型阶段一切都很顺利,却没有通过审定组的那一关。舒宇昕为挽回项目,说动了几个游戏设计师、程序员和动画师加
班加点硬是赶出第二个原型,结果还是失败了。过分前卫的美术风格和世界设定,并不符合中国市场的需求。后来项目组
解散,进行人员调配时他被分到了第八组。」
「你为难他了?」
「准确说是他一直在为难我。我们组一直是在负责公司的Q版游戏产品线,他却经常交出一些天马行空的设定稿。不仅指
责美术组的同事没有创意、只会模仿,还无视游戏设计师的要求;他根本瞧不起我们手头上在做的东西,也不屑于自我改
变适应项目,那种近乎艺术家的偏执让他无法融入团队,才华也无用武之地,这样于他、于公司都是一种浪费。」
「这就是你在发年终奖前把人开掉的原因?」
「年终奖又不是见者有份,就算把他留到年后,他的年度绩效评估还是由我来做,结果没什么差别。金三银四是跳槽的好
时机,他应该去找一份更适合自己的工作,这也是送走他之前我给他的忠告。」
「想不到你也有当坏人的时候。」
「你以为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在背黑锅、扮黑脸啊?有些事……反正注定要有人出来演坏人。」
吃完面,男人点了一支烟。老板送上一碟盐津橄榄,也没有要赶人打烊的意思。
「不必为那种人担心,我反而比较担心小勇。」
「小勇是?」
「你应该见过只是叫不上名字,我们组里的一名动画绑定师。听说以前舒宇昕没有稳定的收入时,都是靠小勇养活他;当
初也是小勇把他介绍到公司来的。他本人似乎对固定的职业很不在意,也不太愿接商业志的活计,和心比天高的艺术家交
往,小勇还真是辛苦。」
「等一下,你说的小勇是男的?」
「对啊,我手下基本都是男人,要能多几个妞就好了。」
「小勇和舒宇昕,两个都是男人,在……交往?」
「喂,你在美国浸淫了十几年对这种事不至于大惊小怪吧?」
回家的路上又冷又黑,方永辉走在漆萧后面一点,前面传来欢快的口哨声,哼的好像是宇多田光为EVA剧场版配的新歌,
男人似乎没有把这一天中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望着他的背影,方永辉想起高三上补习班,晚课之后也是这样和漆萧一起
走回家,已经到累到不想说话了,漆萧还是会和他有说有笑。对漆萧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方永辉羡慕过,甚
至有点嫉妒男人天生的乐观。
新的收购提案很快通过了董事会的批准,与目标公司的谈判也取得了突破,双方各退一步,生意以和为贵。但与上一次的
高调不同,这一笔生意广陵相当的低调,由于交易金额不大,又未涉及公司本身的股权交换,甚至连上市公司应该履行的
信息公开义务,都可以免了。
就算是这样,过年也放松不下来,战略投资部还积压着几十份有待考察的公司资料。哪怕网络游戏产业在国内发展已逾十
年,行业门槛也越来越高,但是在暴利的刺激下,新生的小公司仍然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方永辉在公司尾牙
上一边喝酒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看到漆萧在隔壁桌又死性不改在和客服部新进的年轻女职员搭讪调笑的样子,只想摇
头,她们没见过漆萧另一面。
「小勇,你代表我们组也去表演个节目嘛!」
「对啊对啊,小勇去跳NOBODY好不好?」
「好好!!小勇,我们要看小勇!」
听到那个名字,一下子刺激到方永辉的某根神经。朝最嘈杂的那一桌望去,他以为会看到一个清秀柔弱的男人,没想到被
众人拱上台的——明明是个五大三粗的壮男,哪里像同性恋了?再联系起只见过一面的舒宇昕,从外表也完全看不出……
没有一丁点儿女性化的外表,这样的两个人——哪怕手牵手的场景方永辉都很难想象出,更不要说更亲密的动作,假如他
和漆萧……方永辉一怔,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会想到了漆萧?
战略投资部才几个人,坐在一旁好不冷清,后来方永辉记得漆萧把他们全部叫到开发部第八组那边,热情地向那群和他称
兄道弟的下属介绍了方永辉、陈锐迪和何晓楠,反正Julie他们都很熟。挡不完的酒,又喝多了。至于最后是怎么回家的
,方永辉也不记得了。
年二十六这天,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他,还有漆萧。
第十三话
回家过年,是方永辉二十几岁时很难做到的事情。归国后的第一个春节,却已经没家可回了。姑妈早在冬至时就提醒过,
他也大概知道,父母在五、六十岁时离婚,他是家中独子,又没娶妻生子,过年的话多半要在父亲那一边的亲戚家里凑热
闹,不然孤零零的父子两人也没什么气氛。年前几天接到母亲的电话,匆匆赶去机场,母子才见到一面。母亲与友人结伴
说要去吴哥游玩,他自然没有反对的立场。本来很高兴见到母亲自得其乐的单身生活,一想到家人之间越来越淡薄的关系
,家庭、亲情、羁绊,这些词汇仿佛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有时也会怨念,但结论多半还是怪罪自己,曾经的三口之家,
父母都忙工作,对他的教育也无外乎好好读书日后好好工作,父母做得最好的事便是职业规划,可谁都没有在家庭规划这
件事上花力气。就算是方永辉自己,也没有信心可以很好地兼顾事业和家庭。
感情,就像是养花。没人浇水、除草、施肥、灭虫,没人投入时间、精力悉心培育,就养不好花。哪怕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也需要彼此的投入。
除夕是在姑妈家过的,还见到了伯父、叔父以及与他同辈的一些表兄弟姐妹,几个月前刚刚结婚的表姐也带着姑爷回来了
。年逾花甲的老一辈都在感慨现在的家庭多半是4—2—1,两个家庭四个老人,各有一个子女,子女结了婚只生一个小孩
,就变成了人口的倒金字塔结构。父辈都有亲兄妹,方永辉他们这一辈就只有表兄妹,到他们的下一代恐怕连表兄妹都很
难找到。有几个热心的伯母得知方永辉还没有女朋友,都纷纷表示要帮他介绍好的对象。方永辉都是笑着带过,至于坐在
旁边打麻将的父亲,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另一边的重点则是表姐,准确说是表姐的肚皮。因为表姐算是晚婚,已经过了最佳的生育年龄,家里的长辈都很关心她什
么时候怀孕生产的问题。席间不断听到有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虽然知道那是玩笑话,表姐还是会偷偷朝他摆出
无奈的鬼脸。
因为一下子聚了不少亲戚,姑妈家的床位告急;过了午夜,方永辉决定回家睡觉,父亲则表示要留下来打通宵麻将。在叮
嘱了大年初一要按时过来吃饭之后,知道他不喜欢吵闹的姑妈才放他走。
父母各自有住房,不过方永辉留着钥匙的只有中学时代住过的老屋,离姑妈家也不远。路上的出租车少了很多,索性就走
回去。沿路到处都是明亮璀璨的灯火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个人走着才想起掏出手机看看,有战略投资部同事发来的祝
福短信,看完就删了,反正这种到处转发的东西也没什么意义。倒是有一封私人邮件,是冯思泉发来的。叫他明晚去一间
PUB参加情人节的特别活动,想都没想就回绝了。大年初一谁管你情人节不情人节,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常识都没有。
「好。情人节你不来就算了,但是你要答应我七夕节一定来。」
二次回信中不讲道理的年轻人私自做了约定,信末还附了一个网址,说是让他有空去看。方永辉本想说谁知道半年后有没
有空,但也不忍这么快就接连拒绝对方。这段时间冯思泉算是很听话,没有再打扰他,偶尔发一些类似自言自语的邮件,
他只当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没放在心上。
到家后洗了澡想睡觉,却被外面持续不断的鞭炮声吵得根本没办法入睡,索性打开手机去看冯思留给他的那个网站。
那是冯思泉私人网站,分成日志、照片和视频三个区,大多是他在PUB唱歌的记录,那点击量和留言数,看起来他还算是
个小有名气的驻唱歌手,还有粉丝鼓励他参加电视选秀节目,看得方永辉哈哈大笑。他能够体会冯思泉,想把最光彩动人
的一面呈现给他,这种有点幼稚的行为大概是每个年轻人的必经之路。
对照片、视频不感兴趣,就去看日志部分的文字。影像终究只是表面,方永辉更愿意相信文如其人。
「孤独是天边的一朵云。今天在田子坊和朋友喝咖啡,聊了几部今年Sundance的独立电影。冬日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懒洋洋
的,突然想起他。我想见他,可是他却笑着说不想见我。明明把我推开了,却又送上温暖的热巧克力。让我甚至无法憎恨
,任由思念继续疯长。最近在听陈绮贞,她说“带不走的丢不掉的让大雨侵蚀吧”,我也好想有这样一场大雨,把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