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讨厌我?"
"我讨厌神。"
"你讨厌......什么?"
"听不懂吗?"共工黑曜般的眼珠冷得彻骨,"我说我讨厌你们这些自以为是,因为拥有力量就以为自己可以操控万物生杀
大权的神。"
"可是,你不也是神吗?"
鲧直觉抛出这个疑问,可惜只换来共工冰冷的沉默。
"这些日子我想过了。我猜,会起洪水只是单纯因为你在哭?"鲧大胆地假设,"祝融是为了保护你,才找了惩罚三苗的借
口掩饰这场大水。"
"一半对,一半不对。"共工语调依旧冰冷,眼神却带了一丝兴趣。
"哪部分对了?"
"洪水的确是我的情绪反应造成的。"共工冷然一笑,"不过祝融不会保护我。"
"那我不了解,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你,你父亲为何要替这场大水找借口?为什么停水令没传到你手中?"鲧想了想,再接
下去问,"当年你为什么会跟你父亲打起来?"
"与你无关吧?"共工脸上表情平静,但背后汹涌波涛显示了他心情阴郁。
"当然有关!天下人民为此在受水患所苦啊!"鲧着急地说,"你不愿说,可以。至少想办法撤了这场大水吧?"
"为什么我得那么做?谁生谁死又不干我的事。"共工不屑地甩头。
"因为你是水神啊!"
"这是第二次了。"共工寒霜般的怒气逼人袭来,"我警告你,别再提起这句话,否则我要你小命。"
"为什么不能说?明明那就是事实!你也是神,是受人民景仰、惧怕的神啊!难道你看不到受洪水所苦的人民投水的祭品
吗?"鲧说,"难道你听不到人民乞求你息怒止灾的哭泣声吗?"
"又不是我想当神的!"共工终于暴怒起来,扯着嗓子吼回去。鲧凭什么骂他?鲧懂什么?"又不是我想当而当神的!我为
什么一定要管他人死活?"
"那你跟那些你瞧不起的神有什么不一样?"鲧有些发怒了,"我不管你为什么讨厌神,也不管你想不想当。就算你不是神
好了!你今天有帮助人的能力、有与生俱来的天赋,你就该帮助弱小!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我、又没有人帮我!为什么我非得帮别人?"
"你需要帮忙吗?我会帮你啊!不要找借口!"
"你......!"
共工一时语塞,"我会帮你"这句话从母亲去世后就没听过,陌生、幼稚而好笑。可是他笑不出来。
"在我看来,你受天地滋养孕育长大,那就是你该帮助人的理由!"鲧义愤填膺地说,"你要理由吗?这个就够了!"
"是吗......"
共工接不下去了,愣愣看着眼前男子如品行般端正的脸庞。随着鲧的话敲进心中,共工突然觉得有什么破掉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该?"某种尘封已久的感情宣泄而出,毫无节制的,"当我大声哭喊着求救的时候,有人响应了吗?当
我说‘谁都好,快来救救我'的时候,人都在哪里?
"没有!没有神、没有人!一个都没有啊!根本没有人听到我的声音!
"不!是根本没有人想理会!
"当我求救的时候就是真的要帮助。可是没有!一个也没有!连施舍的同情都丁点也得不到!这么多人来来去去,没有-
个人看到我、听到我!
"我好寂寞!好痛苦啊!我哭得嗓子都哑到再也哭不出声音了!你们懂吗?你们懂吗?
"既然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有人伸出援手,那这个世界毁了又怎么样?为什么我要需要担心别人怎么活?"共工吼着,嗓
子哑了,头也晕得厉害,"什么叫不需要理由?话说得好听!那时候你在哪里?"
激动过后,共工停下来喘着大气,一双细长的眼愤然瞪着鲧。某种东西在鼻眼间徘徊、酸痛着找不到出口,好像是泪水
,但却又跟日夜伴随着洪水的那些情感不同。他不懂鲧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意思,那个表情他没看过,所以不了解。
而且他也不了解为什么鲧要伸手圈住他的颈脖,更不了解,为什么自己没有推开。
"对不起,那时候我不在。"鲧抱住共工,柔柔地说,"可是从现在起我都会在,所以想哭、想怒吼的话就放声哭出来吧!
"
共工呆站着任由摆布,而鲧紧抱着共工,胸口揪心的疼。
他抓不住、猜不透--这神力无边的总司水神,到底藏了多少委屈和痛苦?
"哭完之后告诉我......这样你还那么孤独吗?"鲧说。
有什么东西在变化、不同了。共工感觉到那徘徊着的酸楚往鼻端眼角下降;心松松的,没那么痛了,也减轻了一点万年
积雪的重量。
"孤独......吗?"
语音从喉咙深处发响,泪珠再次滚下水神的脸庞。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两个字突然让人无法承受?是因为是事实?还是
因为从没被意识到过是事实?
"孤独吗......"
无论共工在想什么,鲧都无法读他的心。鲧只知道共工又开始哭、生怕洪水再起,吓到魂都快飞了。
"对、对不起!是我不对!我说错话了。"他手忙脚乱地扯起衣袖要帮共工擦泪,"我不该乱讲的!你不能哭!你不要再哭
了!别哭了!求求你!"
"笨蛋。"共工的笑从泪水中浮现。酸痛流了出来,洪水没有上涨,反而稍微退去了一点。
"对不起,是我笨蛋!拜托你别再哭了!"鲧还兀自忙乱着。
"我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能力,你能帮我吗?"
"什么?"
鲧这才抬头,注意到共工那张不再苦闷的笑脸。那张脸同样带着泪痕,还有挺不美观的鼻涕在,却不复以往的绝望冰冷
,就如同他背后拨开乌云绽放出光芒的太阳一般。
于是,共工终于不再在愤恨中日夜以泪洗面,地面上的洪水不复升高,开始缓缓退去。水神的能力可以唤水招水控水,
却无法让水凭空消失,所以鲧陪着这个新朋友,帮着他在平坦的大地上导引水流。坐同席、居同屋,在日夜亲密的感情
中,有一个疑问一直在鲧的心头盘绕:祝融为什么不传达退洪水的命令给共工?
"因为我和那个家伙每次碰面都很忙,根本没机会传达天帝的命令。"某夜,俩人在山丘上闲坐时,共工仰望着满天星斗
,淡淡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忙?忙什么?"躺在地上的鲧奇怪地转头看共工,"你不是说你们父子感情不好?"
"不相信的话,就当我在说谎吧......"共工闭上眼,嘴角又挂上那抹若有似无的苦笑,"我说过伟大的天神不会犯错,也
不会忘记传达命令。那当然就是我不听命令......"
"我相信你。"鲧认真地从草地上坐起来,"所以想知道事实。"
"可是我不想讲。"修长青年嘴角的苦涩更加深刻了。
"共工......"鲧叹了口气。"你曾经问我‘你能帮我吗?',而我的回答是......"
"是啊,我知道。请原谅我讲不出口。"
"算了。"鲧看到共工的苦笑,突然觉得即使不知道答案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不想讲也无妨,算了吧!"
风柔柔地吹送着,代替了所有说话的声音。良久,共工才又开口。
"鲧,你恨过什么人吗?"他问。
"恨?"鲧认真地思考着,"对于什么事情很生气的感觉有过,不过说恨嘛......要愤怒到什么程度才能算恨呢?"
"不只是愤怒而已。"共工面对着苍穹,表情只有天才看得到,"因为无力、无法改变,却又怎么也逃不掉,所以无奈变成
愤怒,愤怒累积成了恨......"
鲧没有打断共工的话,是那近乎自言自语的音量自己减弱消失。又过了许久,共工才转过头面对并肩坐着的鲧。
"不懂恨的,到底是善良?还是幸福呢?"水神似笑非笑地问。
"或许是我一直都没遇过什么的关系?对不起......"
"别道歉,不是你的错。"共工缓缓从地上爬起,拍拍尘土起步下山,"想知道的话,晚上不要离开我的住处。很久不见了
,最近那个家伙应该会来。"
"好,我会的。"鲧翻身跳起,追赶离去的共工。
"如果可以的话......"仲春凉风伴着共工泫然嗓音,悠悠传来,"我不希望你知道,特别是你......"
于是此后每夜鲧都待在共工的小屋中,或坐或躺,和共工不着边际的彻夜闲聊到天明。直到有一天深夜,小屋外的荒野
远远传来轰隆脚步声,还伴随着草木点燃时的特有鸣响。
"来了。"共工语气虽然平静,但指尖在颤抖,"快躲到床底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可是......"
"听着!千万不要出来。"共工把鲧往床底推,"你出来只会让事情更糟糕而已!"
"共......"
"嘘!别出声!"
鲧才在床底下躲好,共工刚收起当灯的明珠躺上床没多久,就听到劈啪燃烧声已到了门前。火光中,小屋草门轰然敞开
,走进全身燃着金焰的祝融。共工假装睡着,鲧透过床边看到共工紧握的双拳,和照得室内如白昼、缓缓走到床边的祝
融。他不懂祝融明知儿子睡着了还来靠到床前做什么,直到祝融走到床边,极其熟练地俯身上床......
瞬间水声破空,紧接突起冰水碰到灼热物体的吱吱异响。
而猛然怒吼的话语从共工斯文口中发出,在深夜中格外的不搭调。
"出去!"水神大吼,"给我滚出去!"
"康回啊......你是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吗?"祝融眯眼笑着,身上火焰点着了一旁微湿的床褥,"好些日子不见,该这样
迎接我吗?"
"迎接?父亲?我呸!"共工用完全不符合形象的粗鲁动作吐了一口唾沫,"你又来做什么?"
"还用问吗?你不是一直都很清楚?"
一度被水流推开的祝融依旧笑着,慢慢逼近共工。床底下,鲧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夜半偷袭被阻,还一脸邪气毫不在
意点燃儿子居所的红衣男子,真的是地上人民景仰的火神吗?是那个天子祭拜、百姓奉祀的光明之神吗?是那个天帝最
宠信的部下--火神祝融吗?
"滚!出去!"共工扬起水流扑灭火焰,心痛一瞥烧掉的被单,"我不想在这里跟你打!"
"有什么差别?"祝融往前跨两步,他的儿子也往后退了两步,"只要你不抵抗,就不会有什么损失嘛?"
"垃圾!不要靠近我。"共工铁青了脸,发起飞瀑想排开祝融。
虽然高速水柱直扑火神,可是因为担心冲坏室内摆设,水量并不多。光是祝融身旁的热度就足以让这些水蒸发。
"反正每次结果都一样,何不省点力气?"祝融笑着,挥手散开大量的水蒸气,"还是想再来一场大战?你也知道打不过我
的吧?而且会牺牲很多无辜喔?"
"你......"
共工握紧了双拳,往后退了一步,全身颤抖着。
"你知道无法抗拒我这个父亲的,其实你也很享受吧?康回啊,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好个屁!"
再也看不下去的鲧从床底跳了出来,冲口就骂出文雅水神绝对吐不出口的粗话。他不敢相信,这个让人恶心的男子是祝
融?
"什么人?"祝融没想到会跳出来这个程咬金。
"我的名字叫做鲧,是天帝之子骆明的儿子!"鲧推开共工,把他挡在自己身后,"总司火神祝融,这就是你没传达撤水命
令的原因吗?"
"等......"
"是因为你对自己儿子施暴让他日夜以泪洗面,地上才洪水泛滥吗?"鲧痛心疾首的大吼,"因为你的谎言和失职,天帝被
你蒙蔽了是吗?是因为你的私心,地上千万人民才在受苦吗?"
"等一下,听我解释......"祝融终于着了慌,忙着想要找借口掩饰。
"不用了!我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鲧头也不回,握住共工冰冷的手,"跟我走!我们面秉天帝去!"
"你、你这小鬼......"祝融的惊慌转为愤怒,"好!我们就面秉天帝去!看天帝相信谁!"
"走就走!谁怕谁?"
在鲧的怒吼声中,祝融刷的化为一团暴炎冲天而去,烧破了共工住处的屋顶。而鲧呢?他还兀自气愤,对着祝融离去的
地方大吼。
"娘的胆小鬼!只会欺负弱小!"
瞪着大洞和烧起来的屋顶,怒火未消的鲧喘着大气。没想到一回头,却对上共工绝望的双眼。
"啊......对不起,还是烧坏了你的房子。"鲧一下气就消去,又紧张起来,"对不起是我不好,可是我实在看不下
去......"
"你不该......不该这样的......"共工嗓子刚才喊哑了,声音粗糙干燥,"你激怒了祝融......那家伙一定恶人先告状去
了。"
"别担心,错的是他。"鲧拍拍共工的肩膀,毫不在意共工担心的事情,"你不想去,我自己去。你是无辜的,没有道理让
你继续这样担心受怕。"
"你太天真了。"共工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共工的担心是对的。生怕事情不可收拾的祝融果然恶人先告状,在天帝面前奏了一本,说鲧私自下凡与恶神共工勾结,
意图取代他掌管地上的世界。如此一来,鲧成为意图中伤祝融而编造谣言的天帝孽孙,替共工伸冤的话语变成可笑的谎
言。
于是天帝不愿接见这个孙子,禁止他下凡,更对地上持续的洪水不闻不问。鲧眼看地上水患在自己离开后又日益严重,
知道共工一定又开始哭泣了。他忧心不已,自己又阻止不了祝融,只好拜托好友防风氏帮忙转达天帝,却碰了个软钉子
。
"抱歉,我做不到。"防风氏对好友摇摇头,"祝融对天上诸神下了通告,说是儿子共工作乱他要亲自讨伐。在那之前只要
谁有意见,就是和他作对。"
"简直目无王法!"鲧气极拍案,"天帝不管吗?祝融是老几?"
"天帝已经准了祝融大义灭亲的讨伐行动啊!"防风氏苦笑,"你好像忘了,祝融是天上最得天帝信赖的大神?"
"这一打,地上人民又要受多少苦难?又要发生多少祸患?上次天柱被撞断,谁晓得下次会是什么?"鲧痛心极了,其实
他最无法忍受的是另一件事,"而且共工是无辜的啊!"
"鲧......对不起。"防风无奈地拍拍好友肩膀,"我没法帮你,而且我也不希望你卷入他们父子的纷争。祝融太强大了,
再继续跟他作对没有好处。"
"我又不是因为有好处才那样做的!"鲧气愤地说。
"对不起,我不是天帝的孙子,也没有你那样的勇气挑战祝融权威。"防风氏避开鲧质问的视线,"这样就好,你就待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