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穆见清伸手拭了拭他额头的冷汗。
觉得自己浑身发热,头重脚轻,他愣愣地问:「我……病了吗?」
睨了他一眼,穆见清没好气地回答,「淋了两个时辰的雨,你说会不会病?」
他尴尬地笑了笑,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朝外望了望。「今天本是为我摆宴饯行,前去凤朝的日子吧?」
「太医方才来过了,说小王爷忽染风寒,这几日不宜远行。」穆见清端了汤药过来,接着道:「陛下给了旨意,等你病
好了再起程前往凤朝。」
黎泱心虚地点了点头,接过汤药一口气喝干净,不敢叫苦。
在榻边坐下,握了握他垂在锦被外的手,穆见清说:「这几日不要再任性妄为了,我会在愫玉阁里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后,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他微笑地问。
「等我回来那天,你便知道了。」黎泱神秘一笑。
揉了揉他的头发,穆见清取出一方青玉坠子,亲手将它挂在黎泱颈上。「这玉算是为师临别赠你的礼物,记得莫要取下
来。」
黎泱立刻点头。既是老师送的,他自然不会把它取下来。
低眸望去,只见那玉虽然未经雕琢,却是晶莹剔透,不见一点瑕疪。他抚着青玉,觉得那玉冰冰凉凉的,握在手里分外
舒服。
「这玉的气息和老师好像。」他忍不住道。一样庄严端正,一样青碧无瑕,一样深邃沉静。
穆见清一怔,随即笑说:「也许是跟着我的时间久了的关系。往后你便是它的主人,可别亏待了它。」
握着青玉,黎泱眼中漾起笑意,然而更多的却是离别的愁绪。
老师,你一定要等我回来。他在心中暗暗说。
曜月国都城近郊有一座小山,叫做临岩,临岩山正对城门,在山上可以清楚的看见一列整齐而肃然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
城,队伍的最前方飘着一面金色旗帜,旗上绣有一弯新月,衬着篆体的「月隐」二字,更显光彩夺目。
一炉香,一张琴,一曲清音动九霄。
临岩山上,穆见清端坐琴前,望着城外蜿蜒前行的队伍,一曲「远别离」从指尖幽幽流泄。
黎泱骑在马上,依稀听见熟悉的琴声,心头一震,拉住缰绳,蓦然抬头望去,山顶之上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人影,那人
临风而坐,墨发飞扬,远远的看不清神情,然而那满是离情别绪的琴音,却益发清晰地回荡在他耳畔。
他挺直了背,对着山顶喊道:「记得你的承诺,泱儿很快就会回来。」喊完这句,他用力扬了扬马鞭,策马朝前奔去。
这次,他没有回头。
直到再也望不见少年策马远去的背影,穆见清才扶琴而起,低低叹了口气。
「长老说,殿主该回去了。」
耳边传来温和的嗓音,穆见清抬眸望去,只见一名白衣男子当风而立,正含笑望着他。
白衣男子有着一张温雅秀致的容颜,他衣袂飘飘,腕上戴着个金色镯子,温言浅笑的时候,仿佛天地间的灵气都集中在
他一人身上。
「秋叙离。」穆见清望着他,语气平静的问:「你不留在繁云殿,来我这里做什么?」
「殿主离开繁云殿已经三年了。」
「那又如何?」
秋叙离蹙眉,苦恼地抱怨,「这三年来,我被长老逼着代替殿主入主繁云殿,已经很久没有出门玩了。」
「当年我既然将繁云殿交给了你,便不再是繁云殿的殿主。」穆见清淡淡地道。
繁云殿位于天山繁云谷中,独立于各国之外,亦不受凤朝约束。每一任殿主均擅长星相术数,出众者更有预知之能,而
穆见清正是繁云殿上一任殿主,也是预知能力最强的一个。
「你明知道我们都希望你回去。」见他似乎全无归意,秋叙离眉间笼上一层郁色。
「繁云殿并不是非我不可。」
「但是殿主不可在外久留。」秋叙离担忧地望着他,「繁云殿中人离开谷中灵气庇护,轻则能力尽失,重则危及性命,
这你不是不知道。」
「这是预知天命的代价。」穆见清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
「殿主可以不用付出这样的代价。」秋叙离皱了皱眉。
「愫玉阁是她当年用血咒结成的灵穴,我留在愫玉阁中可保灵力不失,你不必担心。」
秋叙离低眉想了想,再劝,「前日我为你卜了一卦……」
「别说。」穆见清打断他的话,「透露天命是会遭反噬的,何况卦象的结局我早在五年前就已知道。」
「就为了她,值得吗?」秋叙离不解,「她甚至全然不顾你的性命,逼你立下血誓。」
「这血誓,是她用余生的寿元换得的。」他神色黯然。
「殿主不怪她?如果是我,我会怪她的。」
「她没有错,也不曾负我。」他举目遥望城内,「只是在她心中,家国天下的分量远比我重。」
「我还是不明白。」秋叙离难以理解他的心情。
穆见清只是笑了笑,「我答应了她,自要保护泱儿无恙。」
为什么会爱上?也许只是太寂寞吧。他在繁云殿中过了十八年形同幽闭的生活,除了读书修习,便是观星列阵,预测天
命。
知天命,却无力改变,看着云云众生在尘世间辗转挣扎,却依然走向注定的结局,他逐渐变得淡漠、无情。
生活在清寂的繁云殿里,他倦看凡尘,淡心冷情,然而那白衣女子的闯入,却在他静水般的生活里掀起惊涛骇浪。
温柔如月,激烈如火,她明澈的眼眸里融合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性子,从此他的眼中有了欢喜,有了忧愁。
他与她赏竹听风,为她抚琴而歌,尝她亲手做的桂花糕,原本以为日子会如闲云野鹤般度过,无奈终究抵不过一句家国
天下。
身为从前的繁云殿长使,如今的代殿主,秋叙离自然清楚这些,却仍是不愿坐视他飞蛾扑火般的执着,再度劝道:「黎
泱既然已经前往凤朝,殿主何必再留在曜月国?」
「这三年中,有许多事还需要我去办。」
「和黎泱有关吗?」
穆见清点了点头。「如今曜月国局势瞹眛不明,刘氏一派坐大,若将来太子登基,泱儿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秋叙离哦了一声,随即又皱了皱眉。「三年前你为他解了月见草之毒,已是违背天命,殿主还要继续下去吗?」
穆见清垂眸,「我答应过她。」
「你已下定决心?」
「无所谓决心。」他恬淡的一笑,「不过是必做之事罢了。」
秋叙离看了看他坚定的神色,缓缓道:「回繁云谷后,我会告诉长老,说殿主已经下定决心了。」顿了顿,望着腕上的
金镯,又说:「不过我还是希望殿主能够回去,卦象上的结局让人非常不安。」
语毕,他叹了口气,白衣轻拂,如来时般飘然而去。
第三章
凤朝国都辰京
从南面的大安门进城,向北直走,可以看见一座两层楼高的楼阁,这是辰京最大的酒楼──仪凤楼。
仪凤楼二楼的雅座坐着两名年轻男子,左边一人容貌俊美,衣着华丽,束发的玉冠上缀了颗龙眼大的明珠,手里拿了把
金丝摺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另一人锦衣玉带,眉目精致,眸中带着笑意,那笑意里却隐隐透着凌厉,给人绵里藏针的感觉,这人正是远赴辰京的黎
泱。
从他离开曜月国算起,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当年愫玉阁中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卓然于世的青年。
执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他笑道:「陛下登基已经两年了,如今四海归一,民心稳固,该是凤使功成身退的时候了吧
。」
华服男子摇着扇子,挑眉回应,「怎么,归心似箭了?」这人是三使之一的日隐沈栖桐。
「是又如何?」黎泱不置可否地笑。
沈栖桐摇了摇头,睨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总巴望着离开,辰京不好吗?多得是醇酒美人,如花笑靥,
真正是个温柔乡一样的地方。」
「温柔乡是英雄冢。」
他啪地一阖摺扇。「那就不做英雄,做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小人好了。」
「满楼红袖招?」黎泱哈哈一笑,调侃他,「若是这句话被羽公主听去,该当如何啊?」
沈栖桐顿时苦下脸来哀叹,「你饶了在下吧,上次我只不过是收了歧州花魁柳云衣的一块锦帕,羽儿就足足摆了半个月
的脸色,真要满楼红袖招的话,我恐怕连看她脸色的机会都没啦!」
黎泱似笑非笑的说:「既然如此,你就安安分分,别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才是。」
「不敢不敢。」沈栖桐连连摇手。
望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黎泱失笑,不再闹他。「放心,过几日我就回曜月去了,没工夫把你今天的话传给羽公主听。
」
突然听到他回国的决定,沈栖桐忧心的皱眉。「如今曜月局势不稳,你这时回去,让我们怎么放心?」
「国主病重,身为臣子,这时怎能不回去?」他淡淡的道。
「曜月国太子一派有多忌惮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沈栖桐凝眸看他,「你现在回去,想必陛下也不会同意。」
「我心意已决,无论陛下同不同意,这一趟我都必须回去。」
「这话真是大逆不道。」他苦笑。
黎泱挑了挑眉,迳自问:「你执掌秘营,这阵子曜月国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秘营主司情报收集,有着极其严密的消息网,天下各地都有秘营的探子,他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有用的情报送回凤朝
,而沈栖桐正是秘营的主事。
秘营有着极严的保密制度,但黎泱身为凤使之一,又是沈栖桐的好友,自然可以得到些别人不知道的秘辛。
沈栖桐摇了摇扇子,悠然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消息,不外乎是太子把持朝政,自命监国,对外称国主病重,外臣根
本没有机会面圣。」
黎泱冷笑。「这算是逼宫喽?他可真是着急。」
「这也怪不得他。」啜了口茶,他接着说:「据说前些日子,国主曾经召见太子太傅,私下交给他一份秘诏,又派使者
快马加鞭赶来辰京,召你归国……」
「召我归国?」黎泱打断他的话,「我怎么没见到使者?」
摇着扇子,他还是慢条斯理地回答,「因为使者出曜月没多久,就被人截杀了。」
「这件事你可从来没告诉过我。」黎泱危险地眯起眼睛。
他摇了摇手指,理所当然地道:「那是因为你没问我,在下身为秘营主事,总不能擅自透露机密吧。」
言下之意就是,只要他问,那透露机密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大不了凤帝问起来,就说自己抵不过月隐的威逼,不得不
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想来陛下应该是会体谅的。
「好,你继续说,还有什么消息。」黎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次我可是问你了,你给我把事情源源本本、涓滴不漏
地说清楚!」
「是是,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沈栖桐作了个揖,道:「据密探回报,说你……其实是曜月国主的亲生骨肉
,又身为月隐,深受凤帝倚重,而太子资质平庸,不堪造就,所以国主有意改立你为储君。」
说话的同时,他小心地觑了觑好友,却发现他面色如常。那么大的消息,对他却好像一点影响也没有,这实在是太不合
常理了。
转了转眼睛,他试探的问:「难道……你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黎泱语气平淡的回答,「这件事情,早在我父王、母妃过世的时候,老师便向我提过了。」
当年安阳王府大火之后,穆见清便曾告知他的身世,并要他小心提防。
安阳王妃越氏出嫁前曾是国主的随侍女官,自幼年时便与国主一起长大,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后来为了拉拢
朝中势力,国主不得已封刘氏为后,越氏心灰意冷之下,请旨下嫁安阳王。
国主迫于她的坚持,又怕她若留在宫中,不免被王后欺辱,便忍痛应了她的请求,然而赐婚之后,国主难忘旧情,隔三
差五地召越氏入宫,以慰相思之情,不久便珠胎暗结,生下黎泱。而黎泱出生之后,额间竟有一火焰形印记,这正是历
代月隐的印记,于是国主便名正言顺地将他带回宫中抚养。
这件事情原本乃是宫闱秘辛,但自从黎泱搬进愫玉阁,国主便将此事源源本本告知穆见清,只因上任月隐若芙临终前曾
有言,唯有他才可保全黎泱无恙。
「老师?」沈栖桐摇着扇子,疑惑的问:「该不会就是被曜月国主召见,并交予秘诏的那位太子太傅吧?」
黎泱点了点头。「我十二岁那年,便是拜在太傅穆见清门下。」
沈栖桐哦了一声,「如此看来,这位穆太傅对你似乎较偏心些。」
「什么意思?」他挑眉。
「秘营传来消息,说太子带兵包围了太傅的府邸,逼他交出那份秘诏,不料却被严词拒绝。若不是对你偏心,同样都是
他的学生,他何不把秘诏交出,正好讨未来的国主欢心?」沈栖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不过你那老师也算无辜,得了
份不明不白的秘诏,便立刻被太子圈禁起来。」
黎泱越听脸色越阴沉,啪地拍案而起。「他好大的胆子!」
「他有什么大胆的?他是一国储君,将来曜月国就是他的,别说圈禁个小小的太傅,就是杀了他,也没人敢说闲话。」
沈栖桐轻描淡写地指出事实。
黎泱目光冰冷,一拂衣袖就要下楼,沈栖桐一把拦住他。
「你去哪?」
「回曜月去。」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回去有什么用?只会让现在的局势更乱。」他沉吟了片刻,又劝,「陛下的意思是想留你在辰京,等那太子登基之
后你再回去。你身为月隐,统帅天下三分之二的兵马,何必与他争个小小的国主之位?」
「那国主之位我还不看在眼里,这次回去,为的是教训一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子!愫玉阁是什么地方,由得他说围就
围吗?」黎泱冷冷地抬眸,「我黎泱尊敬的老师怎容他这般欺辱?更何况,国主既是我生父,我怎么能坐看他被人逼宫
?」
「若是为了国主,你大可宽心,陛下早已派人暗中保护,绝不会让他被太子所害。」沈栖桐安抚的说。
他却摇了摇头,仍然坚持。「无论如何,我总要回去一趟才能安心。」秘诏既然在老师那里,老师所处的境地便尤其危
险,太子绝不会让这份足以危及到他地位的诏书存在世上。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多说什么,只不过,你得让我陪你走这一趟。」
「不必,我自有分寸。」
「若真由着你的性子,只怕不把曜月搅个天翻地覆是不会罢休的。」他晃着扇子,似笑非笑地睨着好友,「你自己选择
,要不便乖乖待在辰京,要不便让我跟着一同去曜月。」
黎泱冷冷一笑,「我可以一样都不选,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唉,在下的确拦不住你。」沈栖桐叹了口气,接着说:「不过陛下恐怕也不放心你一人回去,到时若是派出了十八影
卫,你自认会是他们的对手吗?」
瞪了他良久,黎泱忽然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他三处大穴。
敢威胁他,就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
「我现在就去马市挑一匹千里马,然后直奔曜月,就算是十八影卫,只怕也追不上我。」拿过他手里的扇子,黎泱装模
作样地摇了摇扇。
「从这里到曜月,快马加鞭也足足要花上二十日,你确定你带够了盘缠?」动弹不得地杵在那里,沈栖桐依然面不改色
。
他一拍手掌,笑了起来。「多谢沈兄提醒,我还真没带够银两呢。」说着,他伸手摘下对方发冠上的明珠,又摇了摇手
中的金丝摺扇。「沈兄用的向来都是极品,就算卖到当铺里,应该也足够我这趟的盘缠了,若是舍不得它们,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