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拼命摇晃着他。
“你不要死,不要死,不要睡过去……睡了也许就再也不会醒了,你甘心吗?”
“……那就和臣多说说话吧……以前总是听别人说话,现在换娘娘听臣说话好了。话讲得多了,也许就不会想睡了。”
他挤出一个笑容,很惨淡的笑容。
“你说,你说什么我都听……”
其实我已经笑不出来了,可是我还是努力的笑着。
“臣记得初见娘娘,娘娘年纪还很轻,那个时候娘娘瞪着臣上下打量……”
我惊讶的看着他。
“你,恢复记忆了。”
“是啊,那个时候陛下为了臣的事情在发愁,臣又想不出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就叫首谦敲臣的头,没想到真的恢复了
记忆呢……”
这个时候门开了。
陛下气喘嘘嘘的跑了进来,他怀里抱着一堆的白花,我不知道为什么,陛下的神色会这样的难过。
“朕找不到蓝色的花。”
陛下的声音低低的,象是一个认错的孩子。
“娘娘拿盆水过来好吗……”
谢默推推我,我依言行事。
他拿了朵白花丢进水了,在银亮圆月的映照下,水中的花朵象是蓝色的。
“看,这不就成蓝色的花吗?”
他看着浮在水上的花朵,满足的微笑。
“这些年,多劳陛下费心了。娘娘是好人,以后陛下要待娘娘好些呀!”
谢默的声音越来越小,而他的额头热度越来越高。
我不知道一个男人也能笑得这样好看。
我不知道我与他,究竟谁比谁可怜……
第17章
谢默终究还是得救了。
他流落民间那几年认识的朋友之中,有一位神医。
神医解去了毒,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他并没有等谢默从昏迷中醒来,也没有留下他的名字。
陛下问他为什么这么快便急着要走。
“朋友贵在知心,见或不见,又有什么区别呢?”
临行前他如此说道,面上带着一丝微笑与怀念。
我问这位神医谢默身中何毒,却没想到谢默毒发的答案不是因为我的“勾魂”,却来自“夺魄”。
“勾魂”、“夺魄”犹如双生之子,成分相近,却因为分量不同而有两样的药性。
“勾魂”药性缓,于无声无息间剥夺生命。
“夺魄”药性烈,一夜便可置人于死地。
兄长给我的毒药是“勾魂”,他给令儿的却是“夺魄”。
而我想象不到的是,我的儿子带着下了药的点心前来探望老师,谢默不疑有他,却因此中毒。
纵然我千思万想,竟还是,躲不了。
令儿,你这笨儿子做事以前难道从来不曾考虑过后果吗?
我浑身都发凉,他以为他这样的大摇大摆,就可以洗脱自己的罪名?还是以为陛下会纵容他这样欺师灭祖的行径?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保护我的儿子?
可是我还是得尽一切的努力去救他出这个泥塘……
我在他身上倾注了我所有的心血,不能让令儿一次的过错便倾于一旦。
于是我对陛下说下毒的人是我。
却没有人相信我。
“皇后性情贤淑,怎会做这样的事?莫说笑了。”
陛下不信我。
“这都是臣一手策划,与皇后无关。”
兄长在陛下面前叩头认罪,我依然是众人眼中无辜的皇后。
没有人知道我也曾下了杀机。
没有人。
而我的儿子被他的父亲禁在宫中不见天日,我不知道陛下究竟想怎么对付他的儿子……
我去见令儿,他匍匐在我脚下企求我的原谅。
我从来没有这样哀伤,也从未这么的恨铁不成钢,我怨这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冲动的便毁了他的一生。
可是那个时候我更怨我自己,如果我告诉了令儿,他的老师曾经救过他,如果我让令儿亲近那个和善的男子,那令儿是
不是不会这样的敌视他……
我想救我的孩子,可我无能为力。
即使我抛弃了自尊前去恳求尚在病榻之上的谢默,也无法可想。
他拒绝了我。
“为什么,你也是令儿的老师……”
我问。
“因为太子已经不适合这个位子了。”
“只是因为他下毒害你?”
我愤愤不平。
“难道臣的命便不能算是命。人命重于天,如今太子殿下可以草菅臣的命,他日太子登位,又会怎么对待天下臣民?臣
为朝廷考虑,不能答应皇后为太子求情……”
谢默的眼神异常严肃,我无言以对。
他有他身为朝廷重臣的立场,这我知道。
可我不能不恨他,为了我可怜的儿子,我不能不恨。
他也不愿意伸出援手,天底下已经无人能帮得了我的忙……
我等来的消息不出我所料。
我的儿子被废去了太子之位,而我也被废去了皇后的尊位。
我身边的宫人说谢默和陛下大吵了一架,说不能废去我的皇后之位。
而陛下却不管他的想法一意孤行。
“娘娘的运气太差了,陛下太薄情……”
宫人们叹气,为我抱不平。
只有我知道自己并非全然无辜,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儿子被废了,我的生活还有什么盼头。
收缴后印,脱去凤冠那日,陛下亲自前来宣旨。
“朕知道你很不平。”
“臣妾无不平。”
我很平静,或许对这个男人失望已经太多次,我对他的伤害,也已经麻木了。
“朕废你,不是你的过错,而是不能让你背后的势力可以借着你的力量在朝中兴风作浪,给朕添麻烦……”
原来是为了这个理由,独孤炫果然天生便是当帝王的材料,做事果断如疾风迅雷,毫不留情也不会心软。
我冷笑,一点也不意外。
“如果今日犯事的人是谢默,陛下又当如何?”
“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斩钉截铁的回话,我彻底心死。
令儿与我都被幽禁于瑶光阁,那个宫中最为冷清的地方。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地方竟然大肆整修了一番,不止布置一新,
还配给我很多的宫人使唤。
只是没有了自由与权力,而我的日子与过去并无不同。
那时我的生活里出现了第二个男子,他是守卫宫里的将军,那个男子并不象陛下那样,英俊而潇洒,却让人觉得安心。
有时我瞧他老是偷偷看我,而发现我的目光,那个大老粗似的将军总会撇过头,红了脸。
见了他那副样子我总想笑。
我不知道人是否能够爱上第二次,而对于那个姓曹的男子我有点心动的感觉……
可是我只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即使我被废去皇后之位,只是庶人,可我依然是皇帝的禁脔,天底下任何人都不能碰
的女子。
心动,又有什么用呢?
见,不如不见。
我开始躲着他。
可不见,又觉得有些想念。
时间在指缝中渐渐流走,又过了些年,那个大老粗依然是过去的老样子,爱偷偷看我……
令儿象换了一个人似的,变的非常沉稳。
对于他的变化我总觉得伤心,为什么当时这孩子就不能象现在这样呢……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透过宫人的间暇絮语,偶尔我也听到一点谢默的消息。
听说他康复之后便又当了中书令很多年,而后我听说他的腿瘸了,听说是为了救他的儿子……双足的骨头都被奔马踏得
粉碎,今生再无行走的可能。
而后他辞官,却依然留在陛下身边。
可怜天下父母心,也只有自己的孩子,让自己怎么被伤害,也无怨无悔。
听到这些,这是我唯一的体会。
我不清楚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没兴趣知道。
外间的一切,都和我无关了。
而造化从来爱捉弄人,我想见的人,有一天不见了。
他匆匆的来回,却不再停步,不再驻足,不再痴望,我觉得心里好像少些什么。
而不想再见的人,却偏偏又见到。
谢默来了,曹达走了。
再次见面的谢默,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他了。
离了轮椅寸步动弹不得的他看上去很是可怜,但他好像对自己不能行走的事也无所谓,脸上的神色,异常的平和。
我一起以为我恨他,而真正看到了他,发觉恨意也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强烈。
“你来找我做什么?”
“臣需要娘娘的支持。”
他倒是开门见山,也罢,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也不会只是来看我这么简单。
“我已经被废为庶人,谢大人言重了。”
“娘娘何必这么说,娘娘家族的力量,依然不能小看。”
他知道的倒清楚,果然没安什么好心思。
“有又如何,我为什么要帮你?你的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冷哼,他一脸无所谓。
“是不关娘娘的事,可娘娘希望四皇子在瑶光阁中呆一辈子吗?”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我知道自己输了。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比得上令儿的自由更让我牵挂于心。
我问谢默想要我做什么,他说他要把他的弟子——舒王独孤冥推上太子之位。
“陛下并不喜欢三皇子,你的如意算盘恐怕要失望了。”
我知道陛下当年最喜欢的人是他的第五子肃王祥,而照陛下如此顽固的性格,过了这么年估计也不会有所改变。
谢默无奈的叹息,可又迅速精神抖擞。
“那倒不然,如过满朝上下都反对陛下自己的主意,臣未必没有机会。”
“这么做你的风险很大,莫非你打算赌上与陛下这么多年的感情?”
我还是不懂谢默想得是什么,他微笑。
“我不想他后悔。人的心总是有所偏好,自己认为好的,却不一定是最适合的。”
我的屈服是为了我儿子的未来,却也是出于某种报复心理,我想看看陛下与他的感情,究竟是否象他与陛下所言的那样
坚忍不拔……
风声雷动响京畿,独孤冥居然如谢默所言当上了太子。
而谢默被陛下赶出了宫。
那段时日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陛下犹如困兽。
他竟然跑来问我,谢默在哪里?
我又怎么知道呢?
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说的。或许陛下也明了自己的失策,他尴尬的走了。
第二天我又见到了消失已久的曹达。
他说奉陛下的旨意,复我德妃的名份,我看那大老粗很伤心……
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喜悦。
而令儿被他的父亲送去了朱明,我知道这是最好的法子了。如果他在依然在宫中,难保将来即位的皇帝不把他视为威胁
而对他不利。
那头谢默依然毫无消息,最后被陛下找到的时候,又只剩下一口气了。
我不懂他为何对陛下如此有自信,但我想陛下此生大概都要栽在那男人手上了。
这些于我都已经无关了。
我也有我的日子要过,何必理他们的事呢?
第18章
长久以来民间都流传着一句话。
“谢郎无寿,不过四十七。”
来为他测命的相士皆言他将位极人臣,可也说他短寿。
连街上玩耍的孩童都喜欢唱预言他“不过四十七”的歌谣。
我不知道他对此事心中的想法,也曾问过,他只是淡淡一笑。
“寿数岂由人定,想太多又何必,活一天,便好好活一天,也就对得起自己了。”
今年谢默四十六岁了。
于一个男子而言,尚未退去雄姿英发的年纪。
我和他已多年没见。
传说之中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我不知道这是真,或是假。宫中总有许多流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是当事人,
分不清。
而我在宫中行走,和以前不同,不常见到他。据说他在修书,也有传说他自腿废之后便很少出行……
或许,这也是真实。
也曾想过又是几年过去,他可有变化,可真见了面,我却不相信这是他……
世人公认聪慧绝顶的他竟然成了这副样子?
我吃惊的捂住了嘴。
其实他并没有不同,只是眼里过去的那种灵动,如今已经不见了。
而我与他说话,他想了半天才回答我。
一点也不知所云。
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他不认得我了吗?
我惊惶失措的看着找我前来的陛下,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自从今年清明踏青回来,他高热过后,就这样了,连朕也不认得。太医萧涤说高热损了他的脑子,也不知道以后会不
会好,也许就这样了。”
陛下话中无忧喜,言语也淡淡。
我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他,他见我看他,想了想,缓缓朝我微笑。
微微勾起的唇角如旧时的他,他的眼睛却是茫然的。好象努力的想着我是谁,却又好象什么也想不出来,拉着陛下的衣
服,他疑惑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里面尽是不解……
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他的头。
“本来以为找到熟人,也许会勾起他一点记忆,看来没什么效果。”
他这样对我说。
我不明白他口吻里的平和。
“陛下打算怎么做呢?”
“该做的都做了,天意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
依然是淡淡的语气。
“可太医说他也许此生都是这样了,如此陛下也觉得没关系?”
我小心翼翼的问着,意外他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动怒。
“哪里不一样呢?”他失笑。“君阳在朕身边快三十年了,朕和他一直都在一起。如今他只是比以前更笨一点,他还是
他,有什么不同!以前觉得天下霸业最重要,现在也许朕老了心也老了,只想守着他好好过日子……。”
以前的他,不会说这样的话。
我瞧着他的背影,才惊觉他也变了许多,不独我,鬓边染白霜。
宫中所在地,乃是温泉乡。
花开不败。
春日盛开的杏花如雪,缤纷飘落。
那时我见,树下他靠在陛下怀里,脸上有纯真的微笑,宛如少年。
陛下看他,不言语。
一手揽住了他的腰,一手举起笛子……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再见活着的他。
而后相见,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陛下说他们心无灵犀,纵然相爱,却无灵犀。
”他是在朕上朝时去了的,那时朕一点感觉也没有……封悦说他的脑子好了,还问朕在哪里……可他却等不到朕回来,
就走了……“
活着的人喃喃,我看着床上的人,不知他是睡着,还是醒着……
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窗子,映照在他身上有班驳的光影,柔和了他微开的眉目、含笑的神情。
我不敢相信那个人已然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