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平静的为他收敛,平静的为他守丧……平静的象是走了的不是,他一心牵挂的人,此后七天,他没有进过停灵的南
熏殿一步。
谢默头七那天,陛下来祭他。
宫中四处都有暗香浮动,迤俪了一地。
人说云阳的墨荷开了。
梁首谦带着下属的宫人们采了很多盛开的墨荷,这是我未曾见过的花朵,焰色的花朵……
云阳谢默最爱墨荷,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用它来送他,或许是最适合的。
他却不允。
他说这花太亮也太艳了,和谢默的脸色不配。
他摘了朵白色的荷花,把它放在谢默的胸前。
白的花绿的叶黄的蕊,衬着棺木中的那人素白容颜,依然栩栩如生。
那个人象是旧时的他。
他的脸色如生。
这是宫中为历代帝后停灵所用,温玉的作用。
我以为陛下要拿温玉与他陪葬,却不料陛下没给他任何一件陪葬品,也不允任何俗物接近他。
只除了一朵又一朵,白色的荷花。
宫中荷花开三季,这一季的荷花特别美丽。
荷花伴着他睡去,荷花伴着他化为灰烬。
那时我隐约,有些明了陛下内心的主意。
而太子与谢家人几乎与陛下决裂……
“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先生?”
太子说。
“把我爹还给我……”
谢庭说。
他什么话也没说。
谢默回云阳去了,谢家人带着他的骨灰,回云阳去了。
时间又过了一月,已近深秋,天气渐渐冷了。
半夜我听到有忧凄的笛子声声传来,披衣起身看,却是他。
“这么晚陛下还不睡?”
“睡不着,吹吹笛子也好打发时间。”
“陛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一日比一日憔悴了。
“什么话也别说,什么话也不用说。”
“可是……”
“死去的人死去了,活着的人依然活着,太阳照样会升起,日子一样得过……”
他朝我笑笑,横笛就唇。
清越的笛声婉转而动听,只是陛下想吹给听的人却不会是我。
想走,笛声却一断。
我回头,只听他道。
“你,愿意不愿意走……”
第19章
来年冬尽时分,我与曹达自“朱明”归来。
街上哀哭阵阵,四下素白一片。
却并非下雪。
拉个人问,说是当今圣上驾崩,国人守丧。
陛下竟也去了吗?
我正失神,街人又道。
陛下过去,已有半年。国人感陛下圣德,为他守丧一年……如今新帝在位,年号“永徽”。
算来时日,陛下西归极乐,正是我与曹达抵达“朱明”之时。
我以为我已不再介意他的消息,听闻他亡故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要曹达带我去昭陵,他就葬在这里。
在那里我看到两个人,一个我认识,另一个我不认识。
我认识的那个人是萧月仪,虽然我和她只见过一次面,我却无法忘记这个勇敢的女子。
我不认识的女子样貌平凡,却有一双聪慧的眼睛,月仪说她是李聆音。
今生今世,与谢默有缘的女子齐聚于此。
月仪说她做了女冠观的观主,从今而后,专心修道。
李聆音脸上有着温婉的笑容,她说她自谢默放妻之后,便嫁了一个普通的书生。日子很平淡,却有滋有味。
而我也不再是国母,成了普通的民妇,有一个大老粗样的丈夫。
我们三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而曾与我们在爱恨离合中纠缠的男人却已经不在了。
我问聆音,她可曾恨过谢默?
聆音摇头,唇边有一抹笑。
“来不及恨……我就已迎来了自己的幸福。”
她说她嫁谢默的时候也曾有憧憬,可以改变她身边的男人,而那个男人离她而去却太快……等他回来,她已对别人动了
心。
我又问萧月仪,她可恨过?
她点头又摇头。
“恨,也不恨。我知道他喜欢的人是陛下,一开始就知道,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不归路,何来说恨的理由……只是人心
终不由人意,说不恨,不恨也难……倒是对陛下怨气满腹……”
你恨吗?
我问之后,那两个女子问我。
我恨吗?
连我自己都不懂,我究竟是恨,或是不恨……
那日陛下问我走不走,便是打算送我出宫去。
他说虽然他没了谢默,却不想再误了我……
纵然他孤身只影,却也想天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人喜欢天下的人都幸福,朕无法给天下所有人幸福,却能放你自由。想走,现在你就走吧……这是唯一的机会,幸
福从来都是握在自己手上,如果你不去争取,那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了你……”
我走了。
不是心甘情愿的走。
一日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陌生的景致,陌生的脸,而后才知道,曹达打昏了我掳我出宫来。我说他怎么能这么做,亏他
还是朝廷将军,他搔头说他不再是将军了……
原来他已经辞了官,说是我比较重要。
我气急败坏,心却也有些甜。
在一番吵闹之后,于是我就跟着他了。
不如此,又能如何呢?
我不再是皇后,孔圣人与阳货尚且面貌相同,何况是皇后与我。但天下见过皇后的人本来就不多,而我也不再是过去温
和贵妇的模样。也许跟着那个大老粗,连我也变得粗野了很多,居然也没人认出我是谁……
我和曹达去了“朱明”,我想见我的儿子。
那段时间里我竟没有再想起陛下。
我不知道究竟恨他,还是不恨他……
我对那两个女子说我不知道。
她们俩相视一笑。
不知道又有何妨?
是或者不是,对他们都已经不重要了。
也是,确实已经不重要了。
我与那两个女子约定,年年一聚。
临别的时候,我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是在谢默身边服侍的梁首谦。
他怎么会在这里?
见我,他有几分吃惊,却对我微笑。他说他要为陛下和大人守陵,不再让任何人去打搅他们。
我不懂,他又笑,说了一个秘密。
他说陛下与谢默葬在一起,虽然他的大人已经成了灰,却实实在在与陛下在一起……
我这才明白陛下未曾有一刻,放下了他。
这个男人虽然伤我甚深,却对自己的爱情忠贞。
也许,幸福真如他所言,从来都握在自己手上……
****
年轻的时候,我爱过一个男人。
那是世上的至尊。
那个男人不爱我,却爱上另外一个男子。
那个被陛下所爱的男人曾经是一个传说。
而今,星星已经坠落。
半生我与他棋逢敌手,半生我恨他,半生我不恨他……
《半生》后记
《谢相》本传里的大半脉络,半生里基本说了。
但不是全部,有的细节,发生在他人身上的别样故事,放在正文里说吧!
有人说这是悲剧。
如果说有人死了,便是悲剧,那么我认。
如果说悲剧的定义不在于此,那么我不认。
谢默于我,是个特别的存在。
我一直都在想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也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爱情,能够如此持久。
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说来简单却不容易。
阳阳很善良,但也不是没有心机。他可以原谅任何人,却也有自己的原则,总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是看到有的事情
,还是忍不住。
他总是很矛盾,而他也有私心。
他于炫就象迷一样,而阳阳身上吸引炫的,是他最初的那份单纯。
他身边的人大多只为自己的利益着想,而顾震教育出来的谢默却不是如此,明明是个会发脾气也很任性的一个少年,心
地却单纯的很。
看不出别人的坏心眼,有时很笨。
在他眼里,谢默很笨,却也很可爱。
因为可爱,所以喜欢他。
有时爱情很简单,不是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理由,只是因为某人勾起了心中最柔软的一角,便爱上了。
炫把阳阳保护的很好,阳阳对他来说,是几重身份的化身,象弟弟,也象是自己儿子,又是朋友,同时也是情人。
很多的感情夹杂在一起,在近三十年的岁月了,他对阳阳究竟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感情,已分不清。
所以才能一直坚持下去。
可有的时候独孤炫也会怀疑自己的爱情。
为什么那个男人对自己象有魔力,怎么也抛不下。
他究竟是不是正常的男人,皇帝也时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于是他也临幸别的女子,却又瞒着谢默。
恋爱中的人总是很敏感,谢默不是不知道,却只能装作不知道。
有的事情,不能捅破。
捅破的代价,他负担不起。
崔宜并不是阳阳的爱人,但他与阳阳的少年时代联系在一起,崔宜和清河崔氏的灭亡,等于带走了他人生的一部分,而
这时谢奇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他不能把自己的烦恼加到谢奇身上。
这时阳阳的父亲与祖母也过世了,对阳阳来说,更是毁灭性的打击。
阳阳的个性很柔韧,很能忍,但他也有承受的极限,炫为了他们的以后,却选择放手,心碎的阳阳只能靠自己一点点重
新站起。
在那段放荡不羁的日子里,他有一个儿子,当儿子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自崔宜死后心中便空了的一块,那时象是又活
了起来。
而皇帝觉得前所未有的恐慌,在他怀疑着自己究竟是不是正常的男子,谢默是否也和他一样在怀疑着自己。他毕竟是个
男人,这是皇帝再努力也抹不去的事实,今日他与一个女子有了肌肤之亲,而那个女子诞下一个孩子,这孩子便将他心
爱的人与那个女子永远联系在一起。
那时独孤炫才明白,发现一个人还有别人,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于是他变的自觉了,乖乖的,他以为无声无息,总是微笑的阳阳忘却了他的出轨,或许,阳阳不知道。
可是阳阳记得,记在心底深处,深深的,只是藏着而已。
阳阳自己的感情在谁身上呢?
他自己清楚,可他不说。
爱情他在别人身上看到许多,他知道很多东西得来得太容易,损毁得也快。
于是他总对身为皇帝的那个人发发小脾气,在那人将发大脾气的时候又顺顺他的毛,就象安抚阳阳养的那只黑猫。
就他看来,自己喜欢那个,至高无上的男子,与他养的那只坏猫,个性也没什么不同。
需要人哄,却也不能对他太好。
于是阳阳怎么养他的那只猫,就怎么对待皇帝。
收效居然也不错。
可是人和猫毕竟是不同,而皇帝也对他太好,好到他也会不知所措,也忍不住,想对炫好。
人不是无心,只是有时不愿意去看真实的世界,也不愿意去正视一些东西。
炫和阳阳都是对自己诚实的人。
也有人说我笔下的皇帝太窝囊了,没有皇帝该有的霸气。我想每个人都需要卸下在生活中伪装的假面具,即使不能,心
里也总是会想要有这么一个能让他放下心防的人。
于炫,就是阳阳了。
他见了阳阳,就是想笑,想惹阳阳笑,想惹阳阳跳,喜欢看他气得跳脚的模样,也喜欢微笑浮上他的眉梢眼角。
喜欢,就是喜欢,没有太多的理由。
因为喜欢他,便不想拿身份压他,想他在自己面前做个普通人,而自己也在他面前做个普通的人。炫对阳阳很好,真的
很好。
我不想他象个霸气的皇帝,至少在阳阳面前,他不是。
他只是个喜欢阳阳的男子,有着自己的烦恼与忧愁,因为爱面子,不爱人家看出他在恼怒,声音会很大的男子。
皇帝以为阳阳喜欢崔宜。
也嫉妒,可是他知道,没有人对他好的人,可以不动一点心。
心动的刹那或许只是瞬间,可是觉得亏欠了对方,那便是心动的萌芽。
于是他努力的对阳阳好,带着一点自己小小的鬼心眼。
独孤炫对自己向来很诚实。
而阳阳同样对自己很诚实。
他不喜欢炫去别的女人那里,也不喜欢他盯着别人看得出神。有时气到极点,就算脚没什么力气,也要恶狠狠踩回来解
恨……
可是他不能说,有一部分是因为面子,有一部分考虑到,他身边的那个人是皇帝,同时也是个男人。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爱情犹如禁忌,虽然有时很甜美,却也无法逃脱得了禁忌的阴影。
这样不正常的感情,究竟能够维持多久呢?
阳阳老是想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得不到答案。可他是男人,有自己的自尊,他无法问皇帝这个问题,他自己也知道,
言语是会骗人的,做不得准。
于是知道自己中毒,也许活不过今夜。
他设计皇帝却摘莫须有的蓝花。
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气,他也要讨点回来,否则太亏本。
这是阳阳的私心。
他知道他对不起后宫的女子,因为他抢走了她们的丈夫,虽然幸福离她们很遥远,但也许,是会有可能的。
可是爱情始终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
他也喜欢那个爱笑而又爽朗,狡猾得老是让他跳脚的男人,他不打算放手。
杨婉真心的喜欢炫。
可是她不说,她不说自己喜欢着皇帝,不是因为他是皇帝,而是因为,他是他。
初见,便已夺去她心的男人。
而后,谢默已经在那个男人身边了。
杨婉很聪明,后宫的女人能够出人头地的,即使不聪明,也不是笨蛋。
所以她决不和人硬碰硬。
皇帝不喜欢她,从最初的一刻到最后的一刻,这是未曾改变过的事实。
痴心无罪,却也没有权利强迫别人去喜欢你。
杨婉知道这点。
有时女人的心理很奇怪,皇帝不喜欢她,怨;皇帝如丢下了谢默,她也怨。女人的牺牲,大多喜欢有个值得她们这么做
的理由。
谢默便是那个理由,如果这对人不能持久,那她的牺牲岂不是太可笑了。
这是杨婉的矛盾。
所以她一般,保持沉默。
而后看到痴了的谢默,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他了,而皇帝依然待他很好。
问,说是习惯了。
三十年的岁月,他们几乎都在一起,待那个人好,已成了习惯。
虽然谢默痴了,而皇帝看他的时候,他会对着他笑。
这时杨婉才发现,皇帝在谢默面前,其实只是个普通人。
不离不弃,皇帝不说这四个字。
他做。
也许这段爱情天理不容,可是他们在一起,感觉到对方彼此的体温,感觉的到那让彼此微微心动的笑意。
这样就好。
所以阳阳去世了,炫也跟着走了。
我只想写个爱情故事,在一个男人与另一个男人之间,发生的爱情。
温柔与体贴,包容与爱的故事。
这里的角色们,各得其所。
即使见不着面又如何呢?
即使成了灰又如何呢?
就算他们没见着最后一面,也改变不了他们的感情。
炫只想与他在一起。
原先想写墨荷,而后却想用白荷花,想着这个细节在键盘上流动,觉得这是诠释炫温柔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