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别传 · 霜华——应菲
应菲  发于:2011年0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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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来人有几分面善,又觉得陌生。
他是父亲的座上宾,经常往来于我家,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仔细瞧过这个人。
他不爱出现在众人之前,也总是避着我,就象暗夜中行走的人,他只是无声的隐在父亲的身后。今日,他却与往常不同


而他的言语,又是什么意思呢?
话音有如梵唱,于我看来,低幽的声音更象是一种飘渺的诅咒。
诅咒的人似乎是叔父,却奇异的不讨人厌,这人的声音幽微如来自冥府的深处,似乎天生,就不该是为报喜而来。在那

淡然的话出口之后,唯一拂袖而去的人是大哥。裴元度只是忧心忡忡地,低垂下了头,而吴大人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

子,若有所思。父亲,神色似乎如常,但我见他朝那人使了几个眼色,就离去了。
水月朦胧,我不知我所见中,有几分的真实。
抬头,便瞧见他的脸,于阳光下的,如玉的面孔。这人长得很俊,斜飞入鬓的剑眉英武,而他的眼,象狐眼一般的狭长

。更重要的是他的天庭饱满,印堂之中隐隐紫气东升,正是相书所云,王者之相。
开始我以为我眼花,陛下的相格,是毫无疑问的真命天子之相。在中略的土地之上,除了他的儿子,将来继承帝位的儿

子,不会有第二人再有这样的命格。
很少有人知道,月阁教书的聂夫子,同时也是位一流的相士,而我传承了他的技艺。
叔父的面相圆雅而风流,宁静之中虽透着几分安然,却也苦难无数,为入相损命格;御史大夫吴肃,他的脸却是孤寒之

相,有贵也无富;裴元度有富贵之命,却注定波折重重。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者,命运多坎坷。
而眼前人的相貌很奇异,对相者而言,这样的面相很让人着迷。让我不由得一看再看,猛看去,这人还是王者之相,复

看,却又是常人面。
看得我心跳也不禁加速,如我没猜错,这该是“隐帝”之格。
相书上云,这样的相格,千百年不出。自古草莽之中多盗匪,却少豪雄,拥有隐帝之格的人在朝中也少有。
隐帝者,谋国之大逆者也。治世则为权臣,乱世则为奸雄,惜终究不为真命之龙,天子位不登,起兵则必败。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心下犹疑,可他见我瞧他,只是朝我微笑,笑容那样诚挚而又无害。
突然之间我松了口气,我想他终究会于草莽之中湮没一世。这人似乎没有大志,而最为重要的是,他是神算骆和的徒弟

。神算子骆氏一族,向来为谢家尽心竭力,探天命之所归,测族人之吉凶祸福。骆和无子,一身技艺由这人继承,凡为

神算者必通相人之术。
我想他该知道自己的命格,我想他也不会轻举妄动。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耳边传来吴大人的声音。
“你在诅咒朝廷命官吗?”
话说的是不错,却稍嫌太直白,看起来吴大人的个性非常耿直。奇异的是我面前的人一点也不显得惊慌,口气谦卑又有

礼,与我所想不同。身为神算子骆和的徒弟,他本不必如此。
“非也,这是家师骆神算在谢郎出生时卜的一卦。在下只是在验证家师的卜卦而已。”
“你是神算子骆无庸的徒弟,本官怎么没听过你?”
“在下姓龙名劲,为家师关门弟子。大人既与谢郎交好,又怎不知神算骆氏一族世代为谢家人服务,家师外出云游,一

直由在下担任云阳谢家的卜算师。我不常出门走动,大人又怎么知道我呢?”
吴大人垂下了眼,我不清楚他现在在想什么,但他下一句话却让我吓了一跳。
“你姓龙,这姓倒少见。记得被我大宁所灭平朝的皇族,就姓龙,你莫非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平朝龙家的人,早在独孤氏建立新朝的时候,已经消失了,怎么吴大人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收留前朝皇家的子孙,为

重罪,这位大人到底要说什么?
我不懂。
“如在下真是前朝的孽子遗孙,早就改姓换名了,还会站在这里任凭大人摆布吗?况且孔雀虽有孔字,却非圣人孔子的

家禽。在下姓龙,也不代表,在下与那已消亡的前朝,就有必然的联系。”
同样是眼帘低垂,我见了多次,今天却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的人--龙劲面容之上,即无惊也无恼,话语平淡。如此反

应勾来吴大人一笑。
“说得也是,不过云阳谢家与平朝皇室的关系一向密切。平朝立国始,谢家人便世代累任三公,居庙堂高位,如有包庇

余孽之举,本官也不以为奇。元度,你说呢?”
从刚才起就一直不说话的少年官员,这时抬头。
“御史大夫,虽然您的职责是监察朝廷百僚,可这毕竟不是在朝堂之上,这是在谢令的家中,大人这样的说法,对谢令

似乎不太尊重。”
中书令谢默君阳,民间出于对他的景仰,亲切地唤他“谢郎”,抑或称官名之别号“谢紫薇”,姓之别称“谢芝兰”,

而朝中,人家出于对他的尊重,称呼他为 “谢令”或者“谢相”。裴元度此时这样的说法,以朝官对朝官的身份,公式

化的言语与他对话,显然是生气了,看来叔父的属僚对他忠心耿耿。而嗓门大如雷,听起来总好象在生气的吴御史,听

了他的话,却仅仅只是,微笑而已。
临走之时,他又再度凝视龙劲半晌。这时我不由觉得,这人在我家,似乎有些危险。
即使是神算子骆和,也不常在我家中公开露面,龙劲这样敏感的人物,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呢?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是谢家人,云阳谢家所发生的事,我总办法可以打听的到。
很快的我知道,龙劲此行,是为了叔父而来。而叔父这次回乡的目的,我知道是为了认祖归宗。先前叔父在雪夜之中跪

到昏迷,生了一场病也是因为这事。
我以为这事已是板上钉钉,家中之事父亲说了算,现在看来,却好象没有这般容易。
午夜梦回,一夜我无眠。睡不着的时候我喜欢到到庭院信步,看看晚空中粲然的星子,那夜也是如此。
只是没料到那晚在后园之中我会碰到同样睡不着的父亲。
父亲那时正在眺望着远处,冷湖之上的飘摇楼阁。日间灿烂的绿琉璃瓦在月光的映照之下,只有微微的光芒闪动,听雨

榭的灯火已熄,里面的人想来也已经睡了。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巡夜兵士手上明灭的提灯,若隐若现。
今夜月色很好,父亲严峻的脸色在月光下也显得柔和许多,让我对他的畏惧,也似乎减少了几分。
“父亲。”
父亲见我,眉头一皱。
“旭儿,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去睡吧,天色很晚了。”
“我睡不着,父亲眉宇紧锁,可有烦心事?”
我以为父亲不会回答我,平时我问他这类问题,他总是含糊地岔开话题。只有今夜,父亲好象有些不同。
“也没什么,头一次觉得,那帮山东高门的面目,有点可憎。”
父亲话中的山东高门,指的是“山东五姓”之中,与我谢家有血缘关系的郑、卢两家。我谢家虽也是士族,最重士庶之

别,宗的却是晋风,两晋风俗重洒脱,世俗之见于我家倒不甚介意。
与我家相反,宗唐士族之风的山东高门却是极重规矩与俗世之见。谢家人不爱这一套,但我的祖母却是山东高门的郑家

人,我母亲是卢家女,父亲行事,多少要受他们两家的制约。
对此,以前父亲从来没有过抱怨,如今父亲如此说法,看来事情有些严重。
“是为了叔父的事吗?”
我低声问。
“是啊,阿奴归宗,说白了是我们谢家人自家的事,与他们何干。偏偏我要认我弟弟回家,他们两家东也阻挠西也阻挠

……”
“父亲,既然您都说了,这是谢家的事,又何必为他们的言语而烦恼。谢家人的事,由我们自己做主。”
我实是不懂,父亲为何为这点小事烦恼地连觉都睡不着。
“旭儿,你不懂。我们谢家是江左士族的领袖,一举一动,自为他家表率,又岂可自行其事?虽然那两家的话实在听不

得,也不能不听。”
我大惊,听父亲言下之意,难道--
“父亲,您的意思该不是,不打算认叔父?天气那么冷,那夜叔父他跪了那么久,还为这个生病了,难道都是白费。”
想起风雪之中,虔诚的面容,对着他的儿子,小声的说着,这里才是家的叔父,我心里一阵不平。
“世事不由人,时机未到。阿爹虽然可以执意而为之,可是那样谢家的声誉会受损,阿爹可能会保不住宗族领袖的地位

。阿奴还年轻,他还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不差这一年半载的,待我平息众议,就可以让他回家了。”
父亲对我微笑道,可此刻的他于我好陌生,我看着他,突然很失望。
虽然父亲待我并不好,可是以前,他在我眼里的形象很高大。我不明白现在的父亲为什么那样自私,就算声誉有损又如

何。叔父是父亲的弟弟,不是外人,他身上流着的是云阳谢家人的血。聂先生所说的,父亲是为了保护叔父才用逐离家

门威胁他,这并非父亲的本意,可我怀疑,我怀疑聂先生的话。
名誉、地位、势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连陛下都不觉得他爱上一个男人可耻,为什么在父亲的眼中,纯良的叔父竟也有罪。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这样评价叔父,

或许他对外人都会说,叔父无过,可是在他内心深处,是否也曾认为过这是不可饶恕的罪。
叔父已经回来了,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而来,父亲不认他,不要他回来,这是多大的难堪,连兄长都不肯包容他,连自

己的家都不肯包容他,那叔父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回去。
当繁华落尽之后,我的叔父,会不会变得很可怜。那样灿烂的笑脸,温暖的湛蓝双瞳,会不会在人世的冰霜中失色?
我对父亲真的很失望。
回头的时候,我看到同样的失望的眼睛,那双眼睛与我相同,与父亲也相同。
来人是我的大哥--谢奇。
父亲的长子,与叔父一样在族谱之上消失的人物。
“你还是一样的自私。阿默这么辛苦的活着,努力的保护家族,为什么你就不能多为他想想?”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只说了这一句他就走了,而在他说话的时候,父亲的眼里浮起过一层淡而薄的,飘渺的思绪。
而我又想起那夜,叔父对小婶婶所说的话,因为云阳是他的家,所以他要保护好自己的家。为了家人能够活得好,他一

定会努力。
可叔父这么辛苦的活着,如大哥所言,这么辛苦的活着,值得吗?而父亲却认为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我没有,我是为了这个家好。阿劲,你说对吗?”
“谢公说的自然对,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时我才发现,在远远的黑暗的背景里,有一个人影。那个人正是前几天我所见到的人,龙劲。他的脸上无笑也无嗔,

在暗夜的背景里,他如玉的脸就象木雕。
这人对父亲的影响力不是一般的大,他究竟是谁呢?当真只是,如历代的神算子骆氏一族一样,仅仅只是,为我家人卜

卦的人而已吗?
也许他看出了我的想法,如那日,微微地冲我一笑,无害又真诚。可是我却不如那日一样,可以相信他。
“我是龙劲。”
淡然的话语余音未落,父亲已抓着我的手。
“旭儿,父亲是真的为这个家好啊!阿默会体谅我的,他会知道我的苦衷,他从小开始就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我做

的对!”
父亲喃喃地,自语。他看我的眼神象抓住浮木,可是父亲你如果不心虚,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这样的父亲,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相信了。
而最可恨的是,叔父不能回家的消息,竟要我传递给他。
***
“是吗?”
出乎我的意料,第二日午后,我吞吞吐吐对叔父说出父亲意思的时候。他只是淡淡的一句,面上的神情如他的言语,云

淡而风轻。
可是那我分明见他如水的双瞳里,飘起一层同样淡淡的忧伤。
那时我真有些恨父亲,昨夜当父亲嘴中透出那样残酷话语的时候,我真的有些恨父亲。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叔父与我,在父亲眼中都不算什么。
这么轻易得就能够被舍弃的亲情,即使表象再好,又有什么意义。
叔父与我,或许还有大哥,都是牺牲品。
或许看出了我的想法,叔父突然摸摸我的头。
“不要怪阿兄,他也难做,毕竟云阳谢家的担子太大,而他要考虑的东西也实在太多了。也是啊,我还年轻,有时间可

以等。家里的事,有我在朝上,总能起点作用。”
依然是微笑的面容,只是里面除了忧伤,我看不出别的东西。
例如,我心中时常涌起的不平与激愤,嫉妒与反抗,叔父的眼里都没有。他的眼眸就如同灿烂的晴空,蓝得那样清澈而

纯净,里面有的,只有悠然与温暖。
即使忧伤着,看去也能觉出其中温暖的眼睛。
“叔父不怪父亲吗?”
我问。
“原先也曾怪过,可是后来,不怪了。”
“为什么?”
“阿兄每年都派人,千里迢迢的,给我送墨荷香。”
我讶然地抬头,见他温柔的眼睛,融融如春水。
叔父身上,总有着淡雅而芬芳的香气,那是墨荷花的味道。而将墨荷花香提炼成香料的技术,只有谢家的造香坊才有。

我们谢家嫡裔每一个人都有属于代表自己的一种香剂,人如香,香如人,据说在先帝至德四十二年,谢家造香坊的师傅

郭大和郭三才提炼成功。
谢家造香坊所炼之香,只供谢家人自用。而在造香坊的众香之中,又以墨荷香为最,世称独步天下。祖父把这独一无二

的香剂给了叔父,只给了叔父一个人使用,墨荷,便代表叔父。
时年,叔父十四岁。
这些是我从家中的老仆役身上挖出来的消息,但我不曾想过,在叔父被父亲逐离家门之后,父亲年年都派人送墨荷香给

他。
其实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父亲的送香之举,也许是出于祖父的遗愿。祖父还在生的时候,夏日总会对着满湖的墨荷出神

,现在想起来,祖父是在想念着叔父。也许,年复一年的,父亲的送香举动,是出于抚慰一个老父亲的心。
其实我所吃惊的,是叔父说话时的神情。
那样知足与感恩,湛蓝色的眼睛看着我,满满的都是浅浅而温和的笑意。
这样的他,我不想对他说我的推测。
外边所言的,精明而能干的叔父,其实某些时候,象个天真的孩子。
这时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我什么都不能说,我不会对他说实话,象个孩子一样天真的叔父真的很可爱,我不想

打破他的幻想。可我也不想为父亲贴金。
因为我知道,那和父亲的做法一样,都是谎言。
于是我只能岔开话题。
“叔父,为什么你今天换了这身衣服?”
刚进屋,我就奇怪于他今日的装束。不若平素闲暇之时着白衣,也不是紫罗绛纱的官袍。
今天的叔父穿的是一身水蓝色的单衫,配着他湛蓝的眼睛,很配,但也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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