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别传 · 霜华——应菲
应菲  发于:2011年0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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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回事?”
我笑而不答,而裴元度一脸没好气。
“谢相,您睡觉又不老实了。袖子落了水,所以……”
“元度,你今天到这里,不是特意来训我的吧!”
警惕地打断裴元度似乎快要出口的滔滔大论,叔父喃喃道,又看我。
“旭儿,你呢?”
“我只是来探望叔父,倒是裴大人,好象有事。”
方才我来之时,见他坐于回廊上既看天又看自己怀中的卷轴,长嘘短叹。我想他必然有事烦恼,而他不愿叫醒叔父,或

许,只是因为他遇上难题。此时不卖他,何时再卖他,见他再度恶狠狠朝我瞪来,我微笑。
“元度?”
叔父看着他,目光温和又亲切,而这位裴大人的脸却如同煮红的大虾。我又想笑,却不料他为难的人是叔父。
“谢相,这是刚到的,谢相你的俸禄帐册,元度拿与你过目。”
叔父看着裴元度递上的帐册,却不去接。
“元度,平时这些不都交由你处理了吗?怎么今天又来问我。”
“谢相,今年制度有变。您也知道我朝官人除给职田、禄米以外,薪俸又分为俸料、食料、杂用、防阁及庶仆等。”他

看看我,似乎向我解释。“因今年陛下下诏改制,将各种原有各色薪俸合并,按月给付,统名为‘月俸’,今日元度已

领谢相春、夏二季俸禄,所以要重新报给谢相听过。”
“原来新俸制度今月开始实施,我倒忘了,元度你往下说。”
“谢相居官三品每月共得十七千,其中月俸五千,食料一千一百,防阁十千,杂用九百文,今算春夏二季六月俸禄,总

计一百零二千钱。谢相请过目。还有今春谢相永业田与职事田的田产与禄米收支情况,也请谢相一并过目。”
叔父还是不接,他看那帐册的目光,在我看来就好象看到妖怪似的。看了半天,见叔父没有动静,裴元度不耐烦了。
“谢相,就算谢相把俸禄管帐的事都赖到下官身上,下官也认了。可是元度之所为,谢相的日常开销,交付给府中郭管

家的钱数,谢相总得过目一下吧!”
叔父看看他,又看看我,最后瞄瞄帐册,为难。
“这个,元度,你也知道,我最不擅长看这个。看到帐本我头会疼,俸禄交给你和郭二、孙麒处理就行了,我信任你们

。正如陛下平时所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们只管放手使用我的俸禄就好,最后再给夫人看一下即可,不用再给我

看过了。”
又泛起了,如狐狸般的笑,叔父亲切地拍拍裴元度的肩膀。而被拍的那人,已如木雕石像,目瞪口呆。
“谢相。”
裴元度的声音发抖,颤颤的手指点着叔父,却是一脸无奈。
“好啦好啦,看这光景,季常也要到了,近月不见,怪想他的,我先到前厅去,你自便。”
就这么逍遥自在的,叔父就在他吃惊的眼皮底下,带着我飘飘然离开。
偶尔回头的时候,我见裴元度看着叔父远去的背影,气得直跳脚。而我那温和而慈蔼的叔父,额上此时却冒出了冷汗。
我只听见,他喃喃地自语。
“还好跑得快,要慢一步就得去看那劳什子帐本了。被元度逮到非看得我头大不可,为什么我一定得看这种东西……”
这样的时候,我对裴元度,很同情。
***
叔父见的人,有张天生的大嗓门,这让我想起张飞。
当然长得不象张飞,可这人就让我想起张飞,只有《三国志》里的张飞,才有这样如雷震耳般的大嗓门。
从小到大,我所见的人,都是江左士族子弟,个个崇尚优雅的举止,连说话也都是轻轻柔柔。虽然我们说的,是中原的

洛阳古音,而这样的声音,其实很重浊。
叔父的言谈也是如此,但他说话轻柔如歌,清脆而悦耳。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不是改造过,叔父说的话语与家中的人不

同,很妩媚,有时听上去,柔软若无骨。
叔父与他的朋友,绝对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见了他,方才知道我的叔父--世人所称的“谢郎”,究竟优雅到什么地步。这两个人就象黑与白,截然不同,但这似

乎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季常,你到了。”
“是啊,早上才到,距离陛下限定时日只差半天。”
轰轰的声音震得我脑袋也发昏,我晕晕地看着他,伸手拉拉叔父的袖子。叔父看我,微笑。
“旭儿,这位是叔父的好朋友,御史大夫吴肃,字季常。季常,这是我内侄谢旭。”
这人对我似乎没什么好感,见叔父介绍,也只是冲我微微一点头,这让我有些恼。
云阳谢家人,怎能被人这般轻视,再听他的话,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免了免了,除了你,吴肃不想再认识那些所谓士族子弟。朝中那堆人,已经够我烦的了。”
吴肃?季常?
御史大夫吴肃季常,不正是上次我所听到的,那个上本弹劾叔父的人名吗?
“你是那位上表弹劾叔父的御史大夫!!”
恼着恼着,突然这人的名字蹦进我脑海,我吃惊地叫出声。那位吴御史看着我,黝黑的面容上此时竟微微有些发红,而

叔父听到我的话,也很吃惊。
“‘季参御史’的绰号竟传到江南来了吗?我还以为只有京城知道而已,你说的没错,这位威风八面的吴大人,就是每

隔三月就定期弹劾叔父一次的吴御史。不过那只是出于臣子的职责,季常兄与叔父,私下是好朋友。”
拍拍我的头,叔父笑道。吴大人看着叔父状似愉悦的笑脸,只是摇头。
“被我这么参,也没见你收敛多少。每被参一次,还兴高采烈的,这样的人也实在少有。”
“你参了我这多次,每次见你上本,文辞都有进步,我当然替你高兴。你上进,我开怀又有什么不对的?”
“就你一堆歪理,不和你辩。”他摇头,又道。“对了,你病好些了吗?我在路上听到你又病了,现在情况如何。”
吴肃靠近叔父,手摸摸叔父的额头,才露出笑脸。
“已经好了,你尽管放心。我倒要问你,京城至云阳水路不过十日行程,你怎么走了半月之久。这半月都没你的消息,

我很担心你。如今瞧你比日前在京时清减了些,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叔父拉着我的手,坐下,又问。
“怎么这你也看得出来,我一路在船上猛吃猛喝,照理你不应该看得出来才对啊!”
吴肃摸摸自己的脸,喃喃。叔父好气又好笑。
“你有什么事我当然看得出来,季常,你该不是怕我担心,才在路上耽搁这么久吧!”
“也没有,主要赖你江南的螃蟹,我吃了水土不服,病了一场。所以路上也耽搁了点时间,再说你病了,我怎么好让你

这病人再来操心我的事。”
小声的小声的,后来他的声音渐低如蚊子哼叫。看来,他之所以延迟时间到来,是因为叔父。
不想生病的叔父担心他,所以在病好之后才来见叔父。
这是男人的友情吗?
我心中暗自咀嚼,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
“螃蟹?不会吧,胃寒之人不得食螃蟹,你胃又不寒,吃了应该不会有事啊?莫不是将柿子与螃蟹同食?那自是不行。


见他摇头,叔父又看看我,我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这吃螃蟹还能吃出水土不服来,我当真第一次听说。
“大人确定是我江南的螃蟹惹得祸?”
我静静地问,他则一脸理所当然。
“正是,刚下律州,我就看见滟水岸边有螃蟹爬动。本官乃北地人,也未吃过螃蟹,就命下人捉来煮熟。没料到食用之

后上吐下泻,委顿不堪,这不是螃蟹使本官水土不服,是什么?”
我无言,正犹疑,叔父插话言道。
“季常,你确定你吃的是螃蟹吗?你以前也没见过螃蟹,你怎么可以确定你吃的就是螃蟹?”
“就算没看过,我也听过啊!《礼记*劝学篇》有云,蟹二螯八足。我在江边所见之物,也有八足,加之二螯,不是螃

蟹是什么?”
“你吃的螃蟹有多大?”
叔父想了又想,复问。
“这么大。”
吴大人比画了一下,叔父扶着我的肩,猛地笑出声。
“错错错,你吃的那个不是螃蟹,是澎蜞。澎蜞不能吃,你吃了当然会生病。”
“澎蜞?”
这时我也想到了,忍不住笑,我道。
“是啊,澎蜞,似蟹而形小,生长在水边。那不能吃的,吃了就会吐泻。”
“世上还有澎蜞这东西,怎么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劝学》里也不说清楚。”
吴大人摇头,也忍不住好笑,叔父叹气。
“不是《劝学》的错,你呀,《尔雅》读得不熟,《劝学》读得太熟,结果几被《劝学》害死。”
《尔雅*释鱼》中有说到澎蜞,而这位大人,却只记得《大戴礼*劝学篇》所记载螃蟹的形状,分不清而误食,结果闹

出这么大的笑话,还赖我江南的螃蟹不好。
吴大人这次真是脸红了,我有趣地瞧着他,突然觉得,他不若我想象的那般讨厌。
***
似是不忍,见他太窘,叔父此时岔开了话题。
“你的内袍怎么还没换,上次我见你,你是这件破袍子,怎么这次见你,你还是这身破袍子。”
微微皱起眉梢,叔父看着吴大人的袖子,道。
“我家中人口多,连吃饭都不够,哪里还顾得上衣服,反正是内袍,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你当没看到就好。”
他倒不以为意。
“我怎么能当作没看到!!”叔父皱眉,见他只是摇头,苦笑。“算了算了,指望你去换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升起来

。这样吧,我送你一百匹绢好了。”
“不要。”
“减半,五十匹。”
“不要”
“再减半,二十五匹。”
某人依然回答“不要”,最后减至一匹,那人还是摇头说不要。叔父的眉越挑越高。
“就一匹有什么关系,你升任御史大夫,个性怎么越来越罗嗦。以前那个豪爽的季常兄到哪里去了?”
“朝中什么人都可以接受别人的礼物,只有我不可以,御史大夫统领所有的御史。掌督察百僚,议论朝政之责,百官收

贿,有我可以监察。如我收贿,我又怎么有立场再去监察别人。你也别不服气,一匹和一百匹没什么不同,我收了,就

是受贿。”
叔父无言,我第一次见他连话都说不出来,而吴大人只是微笑。我看着他,对他油然而生一股敬意,我没见过这样的人

,但我尊敬这样的人。
即便,他的声音大得依然让我头发昏。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但叔父似乎是个固执的人。
第二日,他约吴大人和我一起去瓦官寺礼佛。我才上了车,就见叔父抱着一匹绢坐着,神色肃然。看来叔父还是不死心

,可吴大人那样难缠,我想叔父今日还是会无功而返。
吴大人登车之后,见叔父只是一楞,回过神就想下车,后襟却被叔父拉住。
“你莫逃,说好今日一同去礼佛,怎可言而无信?”
他气结。
“你敢说你怀里那匹绢不是打算送给我的?动机已经不纯,我为什么还要上当。”
“是打算送你,但你应允与我出游,人已登车又不去,就是失信于我。”
叔父直认不讳,却理直气壮。
“去瓦官寺也罢,这绢我不收。”
“一匹之内不算收贿,我扯二丈与你。”
言罢,叔父将怀中的绢当即扯了二丈给他。吴大人依然摇头,言道:
“二丈依然是无功受禄,为受贿,不收。”
叔父正色,看了他半晌,突然问道:
“难道一个人可以让老婆穷得连裤子都没有吗?”
我顿时大惊,这么粗野的话会从叔父嘴里冒出来,实是无从想象。我呆若木鸡,而吴大人一楞,大笑,竟收下了绢。把

那二丈绢放于身后,他又笑道:
“你很少这么粗鲁!今日怎么连平素最注意的优雅举止都不顾了,看来真急了。不过你也放心,我虽清贫,内子做衣的

布料尚有。我再委屈自己也不会委屈她。”
“我知道啊!可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对你就得这么干,你才会就范,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同样和煦的笑颜,两个男人的友情,在这小小的车厢里,也象发着光。
我也很想,有这样的,互相为对方着想的好朋友。
***
时间总过得很快,象流水一样去无消息。
又到三月三,曲水流觞的时日。
本是踏青的好时节,父亲一早就去瓦官寺礼佛,我以为叔父也会去。哪里晓得叔父没有跟着父亲,反而和吴大人、裴元

度在一起。
我家从晋之古风,家中也有个小小的“兰亭”,坐落在后山之上,白梅林下。
山中与外界,似有不同,外边已经是三月的温暖春风吹拂绿野,而山上,依然寒冷。
云阳多桃树,现在走在街上,到处都能看到一片片开得灿烂的粉色花朵。
只有我家的后山,这座无名的后山之上,依然是白梅的世界。
溪水清清,流淌,小小的酒杯顺流而下,流经一个人的身前,那人便要喝上一杯。
景色风致如画,优游的人却只有一个。
只有叔父是笑呵呵的,赏着盛放的白梅,天真得象个孩子,而他已经半醉。吴大人与裴元度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偶尔对

视,双眼之中似乎有火光冒出。
我也是食不甘味,因为我所陌生的人,我的大哥--谢奇就在我的身边坐着。
平时我见不到他,但在叔父的身边,又老是见他的影子。他似乎无时不在,而他对我,似乎不是很在意。
此刻瞧我呆呆地看着裴元度与吴大人,他开口。
“元度出自世家,本性骄傲。吴季常乃小吏出身,由流外官超拔而任高衔,流外出身的官员,即使官阶再大,也被人看

不起。所以这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吴季常除了阿默,也不爱和别的士族交往。”
我又呆呆地看向他,他只是冲我微笑,眼神却是往别处瞧去。
顺着他的眼神,我见陛下的身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在场的人惊惶之下正欲行大礼,却被他喝止。而此时的叔父

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叔父其实也没喝多少酒,但他如今已是醉得人事不知。
陛下抱起了叔父往听雨榭的方向走去,脸上的神色说不出的轻松,而他看着叔父的目光,充满着怜爱之情。醉了的叔父

一路上在他的耳边小说的说着什么话,距离太远,我听不到。
只是陛下一直都在笑,而叔父因酒醉而艳红的脸上,也一直有着浅浅的笑容。
而这时看着他们远去背影的人,除了裴元度,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有微笑。
即使是一直站在远处,我以为到瓦官寺去的父亲,不知何时出现的父亲,脸上也没有笑容。
幽幽的,耳边突然有陌生的声音传来,低沉象传自幽冥。
“谢郎好,凤飞九重宫阙,富贵登极顶;叹无常,奈何今生无寿,不过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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