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黑了，空气冷了起来。他想到蓿鲁丽和那婴儿也许会着凉，而几乎同时，他为自己想到了这个而惊讶。风吹了起来，就像是玛霍玛死去那天的微风。塔拉微微地感到，现在这种情景和不久之前父亲的死亡有些相似。两种状况都令人痛苦、难过，但是上一次是失去了一个人，而现在是迎来一个新的生命。

      他觉得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慢慢向下面的山洞走去，心里想着，也许多少年后，再回头看这些日子，他会把这段时间视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记忆。

      十一

      新武器实验成功，给塔代奥部落带来巨大变化，人们都变得喜气洋洋的，以前他们担心会引起伤感的情绪，很少谈论村子里的生活，现在不一样了，谈话时简直离不开它。他们不仅说起以前在村子的生活，而且谈起今後的生活，好像回到村子已经成了必然的事情。一个人打算要加固自己的棚屋，另一个人打算回去後就和自己喜欢的女孩结婚，还有人打算要好好和家人生活。梦想有各种尺寸，无论大小，在惦记著它的那个人的心里是最美好的。
      塔拉也是如此。他对於未来部落的发展有很多计划，只要一回去就可以开始干。到了那时，塔代奥部落将变成一个冶炼场，在里面被熔化、锤打的不仅是铁，还有人。他要铸造新的人，那种热爱生活，勇敢无畏，敢於尝试的人。
      当然，他还有很遥远的路要走。那种被古诺诺特叫做‘发火筒’的武器只有三个，太少了，他们需要的不是几个、几十个、而是上百个，冶炼场的人手增加了估计也不够用；还要对使用武器的人们进行训练，使他们能熟练的操作。这些都需要时间，而塔拉感到，当他注意起时间的时候，它却走得那麽快。
      转眼之间雨季已经到了尽头。树叶变黄，纷纷掉落，用干瘦的枝条来阻止水分大量蒸发。野兽开始向凉爽的地区迁徙。泉水不再像雨季时那麽喷涌不断，变成了细流，河水也下降了。山区的白天也变得炎热起来，到了夜间，人们不再用篝火取暖。
      “不知那时刚刚播下的新一茬麦子怎麽样了。”一天，克卡格说，“我们逃离村子的时候只露了一点芽，雨季里有充足的雨水，即使没人照看也可以生长，可是现在已经到了收割的时候，如果没人管，这一季的粮食就没了。”
      “怎麽？你是想要卡伽德瓦人替我们收麦子吗？”鲁皮安笑话他。
      “他是想家啦。”古诺诺特插嘴说，“别在敌人身上寄托希望。粮食没了，下个雨季的时候还可以种嘛。”
      “不光是粮食，”克卡格摇摇头，“还有炼铁的工具，灌溉的沟渠，我可不相信卡伽德瓦人会好好保护它们。那些人是游牧部落，认为种地是女人才做的事，他们更喜欢打猎。”
      这时，塔拉从山洞外面走进来，他听到了众人的谈话，便说，“有时间的话，不如去帮忙炼铁，我们制作武器的进度太慢了。等有了足够的武器，才能下山夺回村子。”
      “别著急，孩子。”鲁皮安说，“什麽事情都是慢慢来的嘛。你去冶炼场了？”
      “嗯。先去了冶炼场──贝兰特留在那里指挥，再去妇女们那儿看她们训练。”
      “女人们在训练？！训练什麽？”古诺诺特吃惊地说。
      “训练怎麽打仗啊，她们不想每当卡伽德瓦人袭击的时候就躲起来。我猜这肯定是葳的主意。祖比亚负责教她们。很多女人现在也可以像模像样地使用匕首和长矛啦，你们几个作丈夫的可要小心了。”
      克卡格和古诺诺特直摇头。
      “女人家到了战场上，还不够捣乱的呢。让她们打仗！真是异想天开！我倒是可以想象得出她们被吓得尖叫的样子。”
      几个男人笑了起来。塔拉也微笑著。他并不生气，也不想反驳。
      塔代奥部落的男人们几乎从出生就开始接受成为一名勇士的训练，女人们想要达到他们战斗能力的最低水平都是非常苦难的，她们不可能在真正的战斗中有所作为。不过这其实没关系，相比於战斗能力，妇女们体现出来的顽强倔强的精神更为宝贵。连女人们也拿起武器了，部落里的其他人就绝不会落後。这是塔拉最希望见到的状况。
      “你去看看蓿鲁丽没有？”鲁皮安突然问，把他从对战斗的设想中拉回到了现实生活里。
      “……嗯，我最後去的那里。”
      “她还好吗？那孩子呢？”
      “都很好，孩子和母亲都恢复过来了。”
      “唉？你怎麽没有给那孩子起名字啊。”克卡格问道。
      “名字？！”塔拉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件事。
      “啧！你这个当父亲的！”已经有了妻儿、或者曾经有过家庭生活的三个大男人既怜悯又讽刺地看著他。
      “我才不是呢！”塔拉叫起来，“我只是名义上的丈夫。如果老首领还活著，那孩子就会是我的兄弟啦！”
      “但事实是你有这个责任。”克卡格是个热爱家庭的人，当然不允许自己的弟弟这麽不关心妻儿，即使这个妻儿是强加上去的。
      “必须我给他取名字吗？”塔拉不得不妥协。
      “当然！”
      可是应该取什麽名字呢？塔拉开始犯难。他突然地做了丈夫，然後又突然地做了父亲，可是自己对这一切完全没有准备，他甚至不知道这样突然袭来的困惑的感觉究竟是什麽？混乱？还是幸福？
      “我想不出来。”他最後说。
      “你可以想想，有什麽需要纪念的。”鲁皮安说，“可以给他起和所纪念的事物一样的名字，或者取某些人的名字，或者用一句有意义的话的简称。方法很多，你自己掌握。”
      塔拉这麽想著，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个景象来：阴沈、闪动著火光，那是在神洞里，他和贝兰特一起进入天人宫殿，他们发现了刻满文字的金属板──贝兰特曾经给他看过，金属板的最後有一个名字，不同於塔代奥部落现在使用的只流传在口头的名字，那是刻下来的，是等待了很久很久的名字──
      “我知道了。”塔拉说，“名字我想好了，就叫他‘亚伯拉罕’。”

      制造发火筒的速度渐渐加快，这让贝兰特很高兴。在制造过程中他慢慢摸索经验，对原来的设计进行改进，现在它不仅变小了，也变得更安全了。不过，贝兰特还是有些担忧，新武器的威力固然已经足够，但是填充弹丸和炸药仍需要一定时间，如果敌人距离远，新武器可以依靠它的射程和威力弥补两发之间间隔太大的问题，可是如果敌人从近处突然袭击，就根本来不及发射，而笨重的发火筒反而会成为累赘。
      贝兰特打算实验让一个人专门负责扛武器、瞄准，另一个专门负责填炸药和点燃引线，两个人配合会让速度快一些。但是经过几次实验，能提升的空间并不大。而且，这些卡伽德瓦人仍然很害怕这种武器，让炸药在耳朵边爆炸，很多人都表示不愿意干。
      他本来想重新设计，但是时间不等人。何况新武器已经生产出几十个来了，如果改别的设计，这些成品就必须熔化。贝兰特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加强训练，让人们熟悉发火筒的使用，从操作角度上来提高速度。
      在贝兰特看来，他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但事情的进程偏偏和他的意志作对，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次发现卡伽德瓦人向山区进发的时间比上一次早，负责下山巡逻的人在发现卡伽德瓦人後就立刻飞奔回了山洞，把消息通知了所有人。大家都从自己居住的山洞里出来，聚集到山崖上，他们想知道该怎麽办。
      这次来的卡伽德瓦人比上一次的人数多上几倍，他们显然是想一举打垮塔代奥部落。在卡伽德瓦人攻上山之前的这段时间他们可以作出选择：是继续向更高、更深的山区逃亡，还是留下来战斗。
      人们的意见并不统一，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年轻的男人们更愿意留下，而妇女们更希望离开。很长时间，人群只是像海水一样发出轰轰隆的声音，没有人高声说话。谁也不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但人人都在低声呻吟，都在叹息，人人都急促地喘著气。突然，一声叫喊盖过了所有人。大家都顺著声音把头转过去。
      那是古诺诺特。他喊道：“我们不能再逃走了！”
      塔拉就在他身边，他接著说，“古诺诺特说的对。如果我们继续逃亡，在靠近雪线的深山里怎麽生活呢？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既然如此，就该想想怎样迎击敌人。我们不是有发火筒吗？我们不是有天人和我们在一起吗？卡伽德瓦人来了，这其实是一个好机会。他们不善於在山区战斗，而这是我们的特长，再加上威力巨大的新武器，我们虽然人数少，但是我们一个男人就可以杀死他们三个！只要人人都有这样的决心，我们不仅可以战胜卡伽德瓦人，还可以夺回村子，重新回到平原上去！”
      一听说可以回到家乡，人们的激情立刻涌动起来。是啊，有武器，有天人并肩战斗，他们还有什麽可怕的呢？於是人们心里被注入了欣喜和希望，他们行动起来，拿起匕首、长矛、铁锤，有些受过训练的人扛著发火筒──他们总是受到别人的嫉妒，女人们也行动起来；棍棒，铲子，汤锅的长铁柄，绳子，能用上的不能用上的全被人们拿在手里、挂在肩膀上。塔代奥部落热腾腾、乱哄哄，对於即将到来的战斗竟然渐渐感到一种喜悦的激情。

      冶炼场距离洞穴很远，当贝兰特知道卡伽德瓦人进攻的消息时塔代奥部落的大会已经结束，而当他跑到洞穴的时候，下方山谷里的战斗已经开始了。
      卡伽德瓦部落派出的是他们最勇猛的战士，大多数人用的是匕首而非长矛，这使他们在密林里变得很轻巧。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後，他们适应了山区丛林崎岖的地势和潮湿的环境，变得像他们在草原上一样可怕了。
      卡伽德瓦人的变化让和他们交手的塔代奥人非常惊讶。他们总以为卡伽德瓦人惯於使用长矛，可现在他们匕首使用得一样灵巧机敏，经常会埋伏在树丛里，然後突然出击，让塔代奥人措手不及。最开始占上风的是卡伽德瓦人。
      不过当扛著发火筒的人出现时，形势发生了逆转，威力巨大的石头弹丸伴随著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呼啸而来，被瞄准的人还来不及看清楚是什麽东西就被击倒了，头破血流地躺在地面，不省人事。卡伽德瓦人被这东西吓坏了，纷纷丢了武器後退。
      “挺住！挺住！不许後退！快躲到树後面！”
      这次进攻的头领卓德大声叫嚷著，给身边的人打气。他躲在一棵大树背後，飞来的弹丸发出‘’的声音，全嵌在了树皮里。
      “见鬼！那是什麽东西！”卓德大声骂著。
      他无论如何不想就这样失败。为了这次的袭击，卡伽德瓦人做了长时间的准备，训练战士，研究地形，却没想到塔代奥人突然有了可怕的武器。是塔拉和那个天人制造出来的吗？
      卓德想。在上一次进攻时他们俘虏了一个塔代奥人，从他口中得知塔拉和天人已经和逃亡的人们会合了。
      想到这儿，卓德深吸了一口气，气息在他胸中引起一种痒痒的兴奋的感觉。他喜欢挑战，不害怕危险，也不知道恐惧。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坚韧的树皮一样，被弯得越厉害，弹回来的时候力道越大。
      卓德弯下身，隐藏在草丛後面，从草叶的缝隙里看塔代奥人进攻。那种发射弹丸的武器的威力让他惊叹，不过他也发现，那武器在一次发射之後会有很长时间的停顿，而且准确度要比长矛差远了，很多弹丸都打在树上，密林里无数巨大的树木无形中成了卡伽德瓦人的盾牌。
      他想了想，招手叫几个人到自己身边来，向他们布置一番。
      那几个人离开时把身体压得很低，尽量不被发现，在树丛和高高的青草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向一个发射出弹丸的地方爬去。在距离很近的时，趁著一次发射刚刚结束，他们突然跳出来，猛扑向两个正忙著填炸药的塔代奥人，用匕首狠命地戳他们的身体，很快，两个人倒下不动了。
      整个过程卓德看得非常清楚，这证明他刚才的计划是对的：利用对方发射之後的间隙从极紧的距离扑上去迅速结果对方。
      树木和草丛为潜伏著的卡伽德瓦人提供了最好的保护，他们接连又消灭了几组使用发火筒的塔代奥人。这种情景使对方开始慌乱起来，发射的弹丸越发不准确了，而被消灭的人空出来的位置又没有人及时去填补，形势转瞬间向有利於卡伽德瓦人的方向发展。
      卓德面对这样的情景不仅笑了起来。假若是在没有遮蔽掩护的平原上，塔代奥人说不定会胜利，可是他们错误地把战场选在了山区，以为这样会对卡伽德瓦人不利，却想不到这恰恰限制了自己的优势。
      “他们快坚持不住了！冲上去！那些武器没什麽可怕的！冲上去！”他大喊著。
      卡伽德瓦人步步进逼，塔代奥人渐渐後退。战斗已经开始接近神洞了。
      “头领！我们抓住一个女人！”有人冲卓德喊。
      “胡说什麽！塔代奥人再没本事也不会让女人参加战斗的。”
      “是真的！不信你自己看！”
      几个人说著把一个人推桑过来。那果然是一个女人，年纪很轻，身材优美丰满，衣服都被撕破了，身体上有几道血痕，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盯著卓德。
      “嘿！真的是女人！瞧他们塔代奥部落的男人都成什麽样了啊，居然要女人给他们打仗！”卓德说。一旁的几个卡伽德瓦人跟著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