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着那可以迷倒非人之物的迷迭,想着小黑和李梳,想着严庄和曾影,想得我的头都疼了。睡不着,我想干脆出去溜
达溜达。刚张开眼睛,眼前是一张脸,小黑的脸。我的第一反应是,啊,我是不是又对着镜子化形了。
然后那嘴微微张开,一字一顿地说,“好久不见。”
我身上寒毛根根竖,这声音,这表情,这是正版小黑啊!
小黑靠在床前,单手托腮,“看来你也有奇遇啊。本来你吸入吸出的法力,论量远远超过你可以负载的程度,所以魂魄
破损,原是根本不可能完全妖化为人的。谁啊,竟然愿意与你以魂补魂,该不是闭峰门主何筒做的吧?”
他似乎对我的身份毫无怀疑,我也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你怎么来了?”
“你以为我想来,还不是李梳那个……”他没说完,又拍拍我的脸,“不过来了也好,你这样子,有趣多了。”
小黑还在啧啧称奇,而我想到严庄当时的话和那迷迭,小心翼翼地问,“你,不觉得头晕?”
小黑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迷迭啊,驱逐非人之物。他想得很对,不过,还不够多。我这身体,可是百分百人类。不
过,我也可以陪他演戏就是了,反正,也逃不开我的打算。”
话中有话。小黑的眼睛在黑暗里发亮,“你在的话正好。有事需要你。”
13
天蒙蒙亮的时候,曾影进来叫醒了我。
他脸色严峻,口吻也不太好,“门主要见你。”曾影停在厅外,放我独自进入。
何筒就站在地下大厅中间,身着三层的道服,麻衣素裹,领口别得紧紧的,黑发也束得中规中距,这是教科书似的修行
者,整个人散发着惊人的禁欲气质,看上去特别严谨。
看到我进入,他微微点头,轻声说,“我要使用异眼,你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做好什么准备?我愣了。
何筒没有迟疑,简单地解释说,“异眼的副作用,你已经知道了。”
如果是面对人妖的心理准备,我已经有足够准备了。
“我要观察的人是李梳身边的人。可能会有意料外的危险,所以需要你。妖物可以分担缓冲施法术的回风(法术反冲)
。”
就是拿我当挡箭牌吧。
“而且你身体里的一魂,应该可以帮助到我。”
是啊,那可是你的一魂。不过,你要对付的是小黑,他……
算了,我还是当作不知道好了。何筒提起搁在桌上的笔,沾上朱砂,在我和他的身上描出同样的符号。他简单说,这法
阵可以让我们暂时两命同体。我心里咯噔一下。何筒已经盘腿坐下,四面的竹帘也徐徐降下,七方香炉青烟袅袅。我不
知所措,只好找个地也坐下来。
何筒看了我一眼,指指对面角落,仔细看来,已经布下结界。
我连忙挪了过去,异眼对妖物压力很大,能有个结界抵抗一下总是好。
何筒很快进入了静默的状态,奇异的气流开始在这个竹帘遮掩的地方缓慢升腾,香炉的青烟随之在空中蜿蜒延展,就像
是具体化的法力一般。
我正发着呆,心突然悸动,连忙看过去,何筒的一只异眼发亮,跟上次看到很不同,非常可怕,应该是因为这次他异眼
全开的关系。
说过吧,被异眼盯上的妖物,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
在看过真正使用的异眼之后,我要订正一下,被异眼盯上的妖物,就像那被蟒蛇盯上的金钱蛙啊。对上异眼,妖物只能
动弹不得被做掉,就算还能动弹,那最多也只能摆一个比较好看的姿势被做掉而已。想逃?完全没可能。
我只能抱着自己的身体,尽量抵抗着本能的恐怖感。
我是不知道用异眼观察万物本源要多长时间,只感觉到竹帘隔离开的这个小空间内气流还在汹涌,香的味道浓郁到叫人
有些郁闷。
头昏沉沉的,不太清醒,直到竹帘外突然一声铃响,我一震,神智突然就迷失。
等我回过神来,是一片黑暗,不过可以感觉到身边还有人。
何筒的声音响起,“别紧张,只是两命同体。你只管小心回风就行了。”
原来被施展两命同体就是这感觉啊,挺古怪的。
不过再古怪也怪不过这法术本身。
两命同体这法术如果施展在两个人之间,那是比较公平的。在法术延续的过程中,两个人将分享和分担所有身体的状况
,因此对方能看到的自己也能看到,对方能感觉到的自己也能感觉到,当然,如果有回风发生,两人也将各自分担一半
。
不过这个法术如果由一个人和一只妖来做,就比较不公平了。
感官所得,因为人与妖的不同,无法完全共通。而妖物会天然引导法术,如果发生回风或反击,那,我身为妖物,将是
法术反噬的最主要对象。而身为人的他,基本上只会遭到很少一部分的反噬。
这也就是他之所以要选择我的目的吧。
我既无法分享异眼所见,还要负担可能的法术回风和对方的反击。
哀叹,希望小黑的回击不要太厉害,好歹留我一条小命。
四周一片漆黑,何筒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我估计他正全神贯注在异眼上吧。
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感觉,实在无聊得很,我开始回忆之前看到的美人们,啊,要是我有异眼的话,就可以随时偷看美
人了,多好啊。
有异眼的话,有异眼的话,哈,真想拥有异眼啊,我正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体内突然热流涌动,有什么东西将我的神智
一拽,眼前豁然开朗,我看到了小黑侧卧在榻上。这是,异眼的视线?
不止如此,我看到前面还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是何筒,他也在看。他身边有着颜色深浅不一的符画,应该是保护他的结
界。
都已经有这么稳妥的保护结界了,还要把我拉进来了,也许何筒真像他说的那样,法力方面毫无办法。而我就从一个更
遥远的地方,看着何筒看着小黑。
眼前的空间开始扭曲变幻,时间从小黑现在侧卧的榻上开始回溯。
一分一刻,半点不差。然后,回放的速度陡然加快,只有我想看的片段,才会逐渐慢下来让我看到。于是我什么都看到
了,什么都听到了,我震惊了!完完全全震惊了!虽然我一直知道小黑的性子乖戾,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小黑的真实想
法居然是这样的!
李梳真可怜。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还傻乎乎跟着一个对他最危险的人。
正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何筒的声音,“奇怪,为什么这么模糊,看不清楚。”
我一愣,我眼前可是清楚的整个过程,看得好似一切就在我眼前发生一样,毫无遗漏。难道,我其实比何筒看得更清楚
,更完整?我疑惑着。
照理说是不会,我是妖,和人类的感官是不能完全共通的。我就算可以通过两命同体分得一些何筒看到的场面,也决不
可能看得比他还多,还清楚。
而现在这个情况,似乎我比他看得多了去了。
何筒似乎不死心,决心再努力试一次。
我理解他,要是用了异眼,却什么都没看到就要变人妖,换了我也不干啊。
画面再次流动起来,场景凝固在妖魔道的黑暗虚空之中。
那妖异的凶兽在空中盘旋,羽翼有如夜空,金色花纹流动于上,金色的眼眸耀眼,很美,美到不像是这个世界的生物,
呃,本来也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物。
何筒似乎也看到了,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叹。
我们都为这美丽的凶兽感叹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魂魄中一紧,一道金色羽毛从我魂魄中浮现,我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金色的羽毛,上面有着青黑的花纹。它只停留片刻,然后光芒破空而去,穿破结界最薄弱的后方,直刺何筒背部。而它
从我魂魄中脱身的一瞬,撕裂的疼痛瞬间让我惨叫起来,心神俱失,后来如何,皆不得知。等我再次回复心智的时候,
耳畔是尖锐的声音在唱《寄相思》。
歌词缠绵,讲述一个女子思念远方的夫君。但是用这样刺耳的声音来唱,就太可怕了。明明就是男子低沉的声音,却要
吊着嗓子到这个程度,真叫人浑身鸡皮疙瘩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我心里隐约知道可能是谁,但真不愿意张开眼确认。
有只手轻轻推了推我,“醒了?”总算是个正常的声音。
我眯起眼睛看去,曾影正俯视着我。
我跟他对视片刻,觉得浑身很僵硬,便动动脖子。就这么稍微一侧脸,虽然不想看见,还是看到浑身珠光宝气的何筒正
在挥舞长袖,在竹帘中载歌载舞。
我连忙扭回头来继续和曾影对视。
曾影也看了一眼里面,叹了口气,“看样子,副作用又更进一步了,以前他从不唱歌的。”是啊,以前也就荼毒下健全
人,现在连盲人都不放过了。
我躺了一会,觉得全身有点力气,稍微坐起来,立刻就发觉不对劲。我的手软绵绵的,上下一看,又是面人的模样了。
“怎么会?”我跳起来,“我怎么变回去了?”
曾影白了我一眼,“等他恢复了你问他吧。”
我看看那边还在全情投入唱戏的何筒,顿时又觉得浑身脱力。
两个时辰之后,何筒已经开始唱第三十遍《寄相思》了。
我哀哀地求着曾影,“快点放我出去先吧,我扛不住了。”
“门主交待过,一切等他恢复再说。”
“可是,”我还想申辩,曾影却发飙了,“你以为就你受罪啊!我也听得浑身僵硬四肢发麻好不好!”
“你只是身体不适而已,”我硬着脖子跟他争取权益,“我不一样!他一吊嗓子,我就想吊脖子啊!”
“你忍忍吧,都差不多。”曾影软了口气,“也真要受不了啦!每次都要发十二三个时辰的疯!”
正在这个时候,寄相思的歌声嘎然而止,何筒挑起竹帘,娇声用唱腔唤道,“奴家的九凤翡翠金钗忘在房里,影儿,你
替我去拿来可好?”
曾影如蒙大赦,没口子地说好,飞也似的跑了。
听到那头寄相思又开场,看着这边他婀娜多姿地离开了,我恨不得脱下自己的鞋砸在他头上。头脑里反复出现的,就是
他要变态十二个时辰这件事。
十二个时辰有多长,主要取决于你是跟谁一起。
跟美人们一起,十二时辰就是快乐的一瞬。
跟人妖何筒一起,十二时辰简直就相当于痛苦的永恒。
等待十二时辰过去的漫长过程里,有好几次我都觉得时间其实是前进一个时辰然后再倒流一个时辰,永远也无法过完的
。
而没义气的曾影逃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我无比希望何筒打发我去看看,但是何筒偏偏好像忘了这件事一般,绝口不
提他要的那金钗了。
所以我有幸目睹了副作用结束时候的盛况。
那时候正唱到寄相思的高潮部分,配合高音假声,何筒猛地扭身折腰踢脚尖,摆了个难度很高的姿势向后抛袖,就在这
个时刻,时辰到,唱腔停顿,整个人突然僵化。受了几个时辰折磨,突然得到的宁静叫我怀疑。我甚至担心是不是为了
保全小命,我的耳朵已经自动聋了。所以我抬头看他。何筒还维持着刚才折腰扭身踢脚尖的动作,只是表情却很严肃正
常,配上那姿态和妆容,真是太挑战笑神经了!但是何筒此时杀气腾腾,我真怕自己一旦笑场,会招来杀身之祸,于是
运足无相大法,把面脸上的五官都给取消了,只在心里乐开了花。
他死瞪了我绝对毫无表情的脸一眼,咬紧牙关,回身拂袖,正厅的四面竹帘即刻啪啪降下,我听到里面发出他乱砸东西
的声音,以及深深压抑的怒吼。
心里突然很爽,受了这么久折磨,这一刻觉得解气。
一切反动派啦,都是那纸老虎哇!吼吼!
14
我正看得开心,曾影无声无息出现在我身边,他手捧着全套道服,瞪了幸灾乐祸的我一眼,朝竹帘走过去。曾影你个鸟
人!
瞪我做什,刚刚那么危难的时刻你跑哪里去了?我愤愤地想。
曾影在竹帘前停住脚步,“门主,您换的衣服我带~”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黑影突然从竹帘内向他倒了过来,曾影不假思索地接住,然后惊呼了一声!“门主?!”何筒被曾
影仰面接住,似乎已经昏迷了。
曾影摇晃了他一下,一团黑血从他嘴角慢慢溢出,淡淡的腥臭味道散开。
“门主,你怎么了?”吓得曾影也不敢再摇了,他扶起何筒的头,看他全身瘫软,脸色青紫,已经是进气得少,出气得
多了。
曾影慌了神,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当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估计何筒也不知道。
因为知道的人在这里,是我。那晚上小黑硬是向我魂魄里塞了一根金色的羽毛。如果他有意,那么这饱含法力的羽毛将
会成为我的一部分。但是小黑显然没有这个打算。不但如此,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羽毛在我体内颇不安稳,之前我
吸收的小黑体内的妖毒,明明已经完全同化掉了,被那羽毛一折腾,竟然又收纳了部分妖毒回去。我当然是很心痛啦。
对于何筒小黑之类的人身肉体,妖毒就是极烈的毒药,但对于我这妖物的身体来说,妖毒那就是个营养品啊!
金色羽毛如果离开我的身体,那被它抽走的妖毒,也会一起离开,相当于是丧失了很多法力啊。我怎么能不心痛。
然后我与何筒两命同体,当何筒的异眼用到顶峰的时候,那羽毛从我魂魄之内破体而出,穿透何筒的身体,烧伤异眼,
并在穿体而过的一瞬让他感染上妖毒,最后应该是回到小黑自己的身上。然后经过12时辰的孕育,妖毒终于发了出来。
曾影多半以为这是回风造成的伤害吧,因为我看上去也是受创极大,现在连变回人形的法力都没有了。
虽然事实上,我无法变回人形是因为构成我法力基础的妖毒,在羽毛脱离的时候,有部分随之被抽出去毒害何筒了。
曾影现在已经顾不上我了,抱起何筒就放到青石床上,为他运功。我心里挺纠结的。说真的,对于这个仗着异眼的优势
把我当替身用的何筒,我是没多大好感。但他也没虐待过我,呆在闭峰门的日子有吃有喝,虽然要扮人妖,但是,谁在
世上不是扮演着别人呢?
而且严格来讲,虽然我事先也不算特别知情,但多少也算小黑的同谋。现在他落得这个样子,我不能说一点负罪感都没
有。
最最重要的一点,现在他褪去一脸浓妆,露出原本清秀的脸庞,再加上黑发流泄,也还是个美人呢。
如果袖手旁观让美人死在眼前,我以后还怎么堂堂正正地做花痴啊!?
我身上那根叫做花痴的神经,现在已经凌驾于一切理智之上,告诉我,救他!
一手拨开曾影,“我来。”
我化为原形,慢慢攀附上何筒的身体,妖毒深入体内,难以根除,不过我倒是可以尽量吸出表层的一部分,解了燃眉之
急,顺便补充自己的妖力损失。
何筒的皮肤冷如冰霜,我知道这是妖毒发作前的初期反应。我伸展身体尽量附着其上,将妖毒从肌肤表层吸出。何筒现
在就像个人形的冰棍,我的体温很快被吸走流失,冻得直打哆嗦。忍不住想起以前听花妖讲的才子佳人和武林故事。
里面总有个男人或受伤或中毒或生病导致体温太低,身边也总有个女人为他宽衣解带,用体温温暖他,最后男人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