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的抱怨，骆焰应该没有听到，可奇怪的是他对叶芒的态度竟然有了一点点转变。骆焰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来问，

「你说的药师……他叫什麽名字？」

叶芒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还会帮自己，很受宠若惊地跑过来，「他没有留下名字！不过宫殿中有他的画像！」

「没有名字？」骆焰皱了皱眉，「那我不知道。」

「喂喂喂，别那麽快走嘛！」叶芒看得出他的态度有所软化，急忙好声好气地上前去，「你见见那幅画像，兴许就想起

来了！」

「不用。」骆焰冷漠地回答，「九轮採魂花已经在南疆绝迹五百年了，就算现在还有，那也是在天上。根本没人能採的

。」

「啊？那……那个药师是什麽人？」

「我不知道。」

骆焰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说那麽多的「不知道」。

他是无所不知的大祭司，有什麽问题都能够帮人解决，可这会儿是怎麽了？

钟灵就奇怪了，为什麽自己一脱离肉身，就能够看到那麽多不一样的骆焰？

还有……九轮採魂花，这花名听着那麽熟悉，就连自己都好像听说过，为什麽骆焰会说从来没见过？

钟灵正在莫名其妙，忽然感觉背后好像有谁正在看着自己，一个嘻嘻嘻、隐忍不住的奸笑声自背后传来。

钟灵一回头，看到小花妖正弯腰站在身后望着自己，满脸调皮的笑意。

而且这次，是真的「他」，不是种子。

「小花！」钟灵看到他，先是惊喜，过后却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怒气从心头升起。他上前去，扬起巴掌就给了小花妖一个

清脆的巴掌。

笑嘻嘻的小花妖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巴掌打傻了，愣了半天，眼里噙着泪水，委屈至极地问：「钟哥哥你干嘛打我？」

「我打你这个叛徒！」

「谁是叛徒啊？」小花娇声娇气、哭哭啼啼地说：「人家好不容易才出来见您，你竟然打我……呜呜呜……」

钟灵本来快气死了，可一见这小傢伙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又不忍心。只好气鼓鼓地瞪着他。

这表情比巴掌还恐怖，小花怕怕地看着他，「钟哥哥我到底做错了什麽呀你要打我？」

「你——你——」钟灵一时气急，倒也想不起来小花妖究竟做了什麽。

「人家……人家在种子里被那个女人欺负得够呛，没想到出来还要被哥哥欺负……哇哇，小花不要活啦……」

「你……你被那女人欺负？」

「是啊，就是那个叫南后的女人。在无华殿的时候我好奇从种子里出来玩，结果不小心沾到她的蛊水，谁想她竟然像阴

魂一样缠上我啦，真是讨厌！不仅占了我的身体，还把我踩得扁扁的让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我都好想让哥哥不要理

她，可哥哥都听不到小花的声音……」

钟灵张大了嘴吧，这才恍然大悟，为什麽从那天之后的小花就和以往有些不同了，不仅刁钻古怪、而且所说的话完全不

像他，钟灵只是觉得怪异，他根本想不到这其间竟然有那麽多曲折！

就连骆焰也不知道他一直带着小花妖的种子，他再严加防备，也无法阻止本是无害的小花成为南后侵害少帝的最好途径

。钟灵日日将种子带在身上，附在里面的南后想要对他下蛊，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钟灵竟然被南后所假扮的小花妖骗得团团转，他简直——

简直笨得一塌煳涂了！

小花妖看他懊恼得快晕倒了，赶紧上前来，善解人意地抱着钟灵的胳膊，小声安慰：「哥哥不要生气啦，这是我们都想

不到的事情……呜呜，你会中蛊都是被我害的，我对不起你……」

「唉……」钟灵重重叹口气，哀怨地望一眼不远处的骆焰，「我们……我们竟然是因为这样一个小小的错误而……」

他心里酸楚不已，很想掉眼泪，可现在的灵身就连哭泣都做不到了。

身处阳界的骆焰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悲伤幽然而至，重重地袭上了他的心。

他难过地俯下身来，四处寻找，都找不到那悲伤是从哪里来的。

来得毫无恶意，就像他最亲密的人要与他分享最隐秘的情感。

他不能说话，不能流泪，不能阻止他的离开，只能够通过这默默的方式来传达。

一阵江风吹过，骆焰脸上的忧伤好像被风拂平了似的，他又恢复了一脸的淡漠。

「少帝，我们走吧。」

尾声

大祭司骆焰回到帝都，便将自己锁在少帝的寝宫中，不与任何人见面，不与任何人交流。

除了一个人——少帝。

他像疯魔般对着少帝的遗体喃喃自语，一向寡言少语的骆焰，像要把他一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完似的。

寝宫里没有一个人，没人听到他的话，没人为他的忧伤动容，没人为他痛彻心扉的悔恨、而留下伤心的泪水。

「小草……不，现在该叫你少帝了。十三年前我害了你，今天还是我害了你，这就是俗世说的冤孽，那你究竟是欠了我

什麽呢？我又该还你什麽呢？」

「我骆焰一生，没有做过后悔的事情，也许正因为太骄傲，才遭到这种惩罚……我要亲手杀了我最爱的人……为了……

为了所谓南疆的未来……哈哈，真可笑，我既是无情的人又何必要顾及别人的性命，我如果要顾及大局，又为什麽要那

麽爱你……」

「那根针……是我没有犹豫就刺下去的，因为我不敢犹豫，我怕有了一刻的思考就不会下手了，也许我宁可那个女人永

远作恶多端……只要你活着，哪怕是活在我的世界之外，至少我知道你活着。」

「小草，你还记得这个楼台吗？你神智晕迷的那四个月里，每天都要到这里来晒太阳。对你来说出不出来都无所谓，但

对我而言……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了。我终于可以在阳光下看着你，你的脸……在阳光下煞是好看，红红的，即使病得

厉害，可脸上还是带着梦一般的微笑。我无数次险些控制不住自己上去抱住你，告诉你我有多想你。可是我又不敢，不

敢出现在你面前。毒心蛊每次发作都对你的心神伤害极大，而我的靠近又会使蛊毒肆虐，我怕这麽下去你熬不了多久的

，只好尽量避免我们的接触。」

「只有夜里……夜里是最美好的，只有在你睡着的时候，我才敢走近去触摸你，只有你没有意识的时候，蛊毒才不会作

乱，你也不会对我的碰触感到厌恶……更加不会尖叫着把我赶出去……让别人杀了我，因为你不想看到我。」

……

「钟哥哥，钟哥哥。」小花妖又在叫道：「不要再拿我的叶子擦了，你不会有眼泪的。」

钟灵就坐在寝宫的台阶上，望着对面骆焰脸上那悲伤入骨的神情，难过得要疯了，可无论他怎麽努力，用小花妖的袖叶

子在脸上擦来擦去，都挤不出一滴泪水。

他们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

好难过……好难过……感觉好像被镂空似的，酸楚得要命，却完全不知道痛苦是从哪里来的。

他明明没有身体……怎麽心碎了。

他明明没有眼泪……为什麽而难过。

小花妖无奈了歎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钟哥哥，我们走吧。你再这样看着他也是没用的，你的肉体已经死了，你的

灵身他又看不到，难道你们俩想这样永远下去？」

钟灵捂着脸，难过得直摇头，「我不知道啊，我想离开……可我不能把骆焰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留下也无济于事！除了让他感到更难过而已！」

小花妖起身想拉钟灵起来，可看他那麽依依不捨的样子，又不忍心——这样的不忍心已经持续太多太多次了，从他们一

开始随着少帝的身体飘回到帝都，陪着这个半疯半傻的骆焰在这里坐着，多少天都过去了，小花都快乾枯了，他们俩还

是傻傻对望着。

明明看不到对方，那目光中盛载的深情，却比任何一双眼睛都要执着。

小花真是稀罕了，「这骆焰到底想干什麽？少帝既然已经死了为什麽不把他入殓，他还真以为自己有回天返魂之术？」

钟灵难过地坐在骆焰身边，用虚空的手拉住骆焰，像以前撒娇时经常做的那样，佯作出笑嘻嘻的样子，「骆焰，起来吧

，你开心一点，我才能够走得安心。」

「我回钟南山后，一定会天天想你的。」

「你听到了吗？即使我永远都没办法再见你了，可我还是会想你的……」

「但是……请你不要再想我了，你这样我看着……好难过……」

骆焰无动于衷地坐着。

小花妖看不下去了，拉着钟灵吼道：「哎呀！钟哥哥，你不要再拖拖拉拉啦！他听不到的！」

「不，让我再跟他说句话！再说一句话嘛……」

钟灵被小花妖拖着，一路连滚带爬到了窗边，小花妖正想要一脚迈出去的时候，蓦地听到屋里有人喊：「小草？」

小花妖先是吓了一跳，丢开了钟灵的手。

钟灵更是呆了，傻傻地坐在地上，望着不远处、从地板上缓缓站起的骆焰。

他站起身来，却没向任何一个方向望去，显然并不知道他们在这儿。

「呼～～」小花妖重重舒了口气：「搞什麽！吓死我啦！」

「小花……，你说……骆焰是不是知道我们在这儿？」钟灵问。

「你疯啦！怎麽可能！他叫小草，只是在自言自语啦！」小花妖没好气地说：「他一天要叫几百遍，这叫叫魂你懂不懂

！我听都听烦了！」

「可……他刚刚明明在叫我……」

「他是在叫——」

「小草！？」

小花妖的话还没说完，骆焰就又是一声呼唤，这声比刚刚更加急切、更加肯定。

他确定钟灵就在这间寝宫里。

骆焰急切地在四周寻找着，想找到钟灵的身影，虽然他也知道不可能，但这不是幻觉——小草就在这里！

「钟哥哥快走啊！」小花妖尖叫一声：「再晚就走不掉了！」

「什……麽？」钟灵恍恍惚惚的，还没有从震惊中醒过来，被小花妖拖着，半边灵身已经出了窗台。

骆焰突然站起身来，一甩身上的长袖，从袖中飞出道道金针，倏倏飞出，迅速地钉满了寝宫中的各个方位，织出了一张

铺天盖地的网，连小花妖所在的窗棱，都没有放过。

「封！」

骆焰一声厉喝，小花妖忽然觉得自己抓住钟灵的手一空，钟灵的灵身已经被拖进网中。他再想进去，已经不可能，在外

面急得直蹦。

「哥哥！哥哥！」小花妖害怕地叫道：「你快出来啊！」

钟灵呆呆地坐在地上，还不明白发生了什麽。

灿烂的金光从他的灵身穿过，带着阵阵暖洋洋的感受，在骆焰面前勾勒出一片虚幻的、隐隐绰绰的光之碎影。

就是这样，也足够了。

骆焰兴奋地从那边跑过来，一把就搂住钟灵的身体，那温暖坚实的胸膛再度靠近自己的脸庞的时候，钟灵惊讶地发现，

他又能够重新感受到骆焰了。

「小草……我的小草，你终于回来了！」

钟灵偎依着他的胸膛，嗫嚅地开口：「我……一直在这里。」

他的声音骆焰也能够听到了，他几乎欣喜若狂地叫道：「真的？」

「嗯……」钟灵颤危危的点头。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为什麽他们突然又能够见面的？

骆焰明白他的疑惑，欣然笑道：「我百年的修行只有这麽点好处，在我所爱的人要离开时，我还有力量挽留他。」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忧伤，即使钟灵已经可以当面安慰他了，还是觉得好难过。

「可我……待不下去的。」钟灵颤抖着声音说：「我没有身体，在凡间待不久的。」

「小草，没关系的！」骆焰激动不已地说：「你一直没有离开！这说明少帝阳寿未尽，你可以回来的！」

钟灵本来很开心的，可听到骆焰后半句话，本来雀跃的心情又低落下去。

少帝……他最重视的还是他嘛……

钟灵难过地低下头，这一次，他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走了。

「骆焰……你放我走吧……」钟灵轻轻地出口，「十三年前，你可以为了顾全大局而将少帝送走，现在……你也放我走

吧，我本就不属于这世界。」

「不可能！我不可能让你走的！」骆焰比任何时候都要霸道固执，「只要我还有力量！就不容许你离开我！」

钟灵伤心地摇摇头：「你留下我也没用，我不可能再扮演少帝的角色，来填补你内心的缺憾……」

「小草！」骆焰急了，「你怎麽这麽煳涂！我要留你，不是因为你是少帝，是因为你是我爱的人！」

「你爱的人？」钟灵苦笑了下，「我连人都不算是呢。」

「那有什麽关係！」骆焰道：「我爱你，只是你！不论你是什麽！」

钟灵苦涩地问道：「不论我是谁……即使我连身体都没有，即使你看不到我，听不到我的声音……」

「是的！是的！是的！即使你是一粒沙子，一粒灰尘，即使你什麽都没有！我只要知道你还在——还在我身边就好了！

」

「不可能的，骆焰，你是个人，你不会知道一无所有的滋味……」

「失去你我就一无所有了！」骆焰悲怆地喊道：「没错！我有身份，有神法，有整个南疆对我的俯首膜拜，但是，再冷

酷的修行也不能抹煞我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我首先是个人……是个懂得爱你的人！小草，你懂不懂？」

「我不懂。」钟灵捂着嘴，呜呜地说：「但我受够了和你面对面却触碰不到对方，我也不想像个影子似的活在你的周围

，我想我的骆焰是个快乐的人，我想你能够牵着你爱的人到处去散步，我想你是个被人羡慕的幸福傢伙……可是这些我

都无法帮你办到。我、我，我好没用。」

钟灵讲着讲着，自己先难受得声音哽咽，他捂着嘴、蹲下身来，痛哭失声。

他哭得悲惨，骆焰却没有去劝他，一直到钟灵哭得声音都哑了、喉咙都干了，他感觉有源源不断的热泪从眼眶里涌出来

，害得他要不断伸手去擦。

他才惊异地认识到——他又回来了，回到原来的身体。

钟灵呆呆地望着自己纤长的手指，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骆焰却把他一把抱起来，绕着寝宫转了一圈，来到一扇大铜镜面前，他将钟灵放了下来，抚开他额前的碎发，抚摸着他

光洁的脸颊说，「小草，看看你自己。」

「这不是我……」钟灵还有些抗拒。

「这就是你，是我爱的你。」骆焰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一下，说：「你都没有发现，一直以来不是你佔据着少帝的身体，

而是你在打造着这个身体。小草，你难道没有发现『少帝』的样貌变了吗？」

骆焰这一说，他才仔细地去望镜中的自己。不爱照镜子的他都没发现，他的样貌已经和当初大不一样了。皮肤变得红润

润的，脸颊更加圆润、孩子气，原本如点漆般幽深黑亮的瞳孔、也许因为他时常哭的原因，蒙着一层雾一般的迷离。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