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这些灯光和玻璃地板才使百乐门舞厅被称为‘玻璃世界’名噪一时。”
我用手指了一下咖啡,那个服务员躬身去了。我打量这个保镖,心里有些明白为甚么刘懿洲把他安排来看着我了。但是
他跟着我,骆秭是不可能出现在我面前的。
一会儿我的咖啡来了,我端着打量这里的各个出口。我看到了舞厅自己的保镖,也看到了男男女女起舞欢乐,我似乎看
到了末日狂欢的模样,我笑了一下,口中的咖啡苦得叫人无法下咽。
也许,今天会毫无收获。我觉得索然无味,却又不想离开。在变幻的光影里,在嘈杂的音乐声中,我开始怀疑自己究竟
在这里干甚么。等待甚么么?是甚么?一个人,一个约定,还是一个不明就里莫名其妙的事件?真是愚蠢!
我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但是没有移动,我还是好好的坐着,保持着我保持了二十多年的一个姿势——等待。
我极有耐心的等待着,时间在这个时刻失去了意义。我已经习惯等待了,以前我还知道等待甚么,而现在,我连为甚么
等待都不知道。
我只剩下了等待本身而已。
那个保镖没有催促我的意思,在我喝完一杯咖啡之后问我是否要再来一杯,我点了头。我喝得很慢,我茫然的注视着舞
池里的人群,麻木的。
这个晚上我没有遇到任何人,我在散场的时候离开。外面的空气清冷的,干燥的,我打了一个喷嚏。咖啡喝得太多,这
晚上我将无法成眠。
第二天我发起高烧,迷糊的时候似乎有人拉紧我的手。他的手修长的,有力的,一副温柔的但却全权掌控住我的强势态
度。我的嗓子干渴的发出咝咝声,下意识的推开这人。但他极为固执的又拉住我,撬开我的嘴往里面灌下很苦的药,还
有白粥或水之类的流质。
我全好已经是三天之后,当天晚上我又去了百乐门。刘懿洲并没有阻拦我,那个保镖还是跟着我。我仍然没有见到骆秭
。
之后我也去,再之后也去,我每天晚上都会去。百乐门的服务员已经对我很熟悉。每天我都坐在固定的位置上,要一杯
咖啡,然后续杯到舞会散场。
我早就已经决定等下去,虽则我没有任何原则没有任何立场去等,但等待已经是我的习惯,我不过是在重复我从十七岁
时就开始的事情。在我能找到他的时候,我就去找他,在我不能的时候,我就等他。唯一不同的,也许只是我等他的地
点而已。
在方家镇,在北平,在长沙,在昆明,在马家庄,在骆镇,在北京,在上海,在整个中国,在全世界,以及,在我的生
命之中。
五十一
民国二十九年的夏天来临了。
七月的白兰,刘懿洲每天都会放一束在我桌上。我看着那白色的花瓣,突然觉得讽刺。我并不是甚么纯洁的,身体早就
已经放弃了,但思想还在垂死挣扎。
我仍旧每晚都会去百乐门,但一个人都没见到。刘懿洲自然知道,但他甚么都不说,连提都不提。我已经放弃了见到谁
的目的,纯粹只是为了让自己轻松一些。我不能快乐的话,那么至少我可以看着别人买醉。
今天刘懿洲居然难得在家,他看着兰香给我换衬衫:“这件不好看,去拿那件白绸蓝边儿的来。”兰香去了,他走过来
搂住我站在镜子前。
“今年年初的时候儿,冀热察区党委和挺进军派了苏梅、钟辉琨两人带一个主力连和平北游击支队进入平北,站住脚之
后,又派白乙化率第十团开入平北,很快建立了数块游击根据地。”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漫不经心的说着。
我看着镜子里他平静的脸,不太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些。
刘懿洲亲吻着我的耳垂:“现在平北隐隐有发展为五个抗日联合县政府和四十万人口的大块游击根据地趋势,边区在平
北还将设立第十四专署。如果真的成功了,晋察冀就将发展成为包括晋察冀边区、冀中和冀热察三个战略区,拥有九十
余个县政府和一千五百余万人口的广大区域。换句话说,也就将成为华北敌后抗战的坚强堡垒。”
我看到镜子里他的眼睛,深邃的,看不出喜怒哀乐来:“所以说,你的孟华哥之前很忙,你要体谅他。”
我很想笑,因此我无声的笑了一下,没有任何意义的。
刘懿洲突然收紧了手臂搂住我:“为甚么不愿意说话呢?一声都不愿发出……你恨我?或是……怪我?”
我摇摇头,他一只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另一只伸进了我的怀里。他轻轻的抚摸我的身体,亲吻我的颈侧。刘懿洲不是
纵欲的人,基本上,不会对我提出这方面的过多要求。那次之后,他也只是亲吻的时候有很多占有的意味,并不会随意
的对待我。对此,我深表感激。
但是现在,我不知为甚么,竟然有些害怕。刘懿洲亲吻我的耳朵,他小声道:“其实我知道,你是会说话的,你不说也
不是生我的气,你是生自己的气。”
我苦笑,是的,刘懿洲永远明白我。他熟悉我的身体,他的手指总能拨撩起我痛恨的欲望来,我咬紧牙关不发出声音。
他拉起我的衣服,亲吻我的胸前:“如果要听到你的声音,是不是只有这一个办法呢?”
我捏过头去,不想看他,身体抑制不住的发抖。他却停下了所有的动作,立起身来帮我整理好衣服:“你不用害怕,我
永不会这样对待你。”
我看着他,刘懿洲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表情,似乎蕴涵着极大的快乐,同时又是极至的痛苦:“你在,我就对你
好;你不在,我就想像自己对你好。无论如何,我总是要你的。”
我一怔,这句话为甚么这样耳熟?我突然想到,这是我曾经对孟华说过的。刘懿洲看着我,突然脸上有点儿发红:“就
是这句话,让我还没有见到你就已注定再也无法忘记你。”
我愣在那里,我没有想到孟华连这些都会对他说。刘懿洲搂着我:“我嫉妒孟华,他何尝不嫉妒我呢?算起来,你在我
身边的时间远比他多。我应该满足了,所以,你要走的话就走吧。”
我退后一步看着他,刘懿洲苦笑了一下:“我马上要离开上海去东京,你不妨告诉孟华,日本人现在积极在与德国和意
大利接触,很有可能签订军事同盟的相关条约。为了放手南进,日本肯定急于解决中国的战事,现在已经对国民党政府
施以军事压力和外交诱降,蒋光头本来就不是真心抗日的,不过是逼不得已。何况正面战场上老吃败仗,他也没有耐心
了。日本人可以腾出手来对付根据地,不要忘了,日军数量已经不少,更别提还有那么多伪军。”
我目瞪口呆看着他,刘懿洲拍着我的脑袋:“荣哥儿,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想当个汉奸吧?”他笑起来,“我选择与孟华
走不同的道路,但不意味着我要通过当汉奸来胜过他。我是个骄傲的人,我没有告诉过你么?”
我伸出手拉住他,他是个骄傲的人,我知道。
刘懿洲握紧我:“你不用觉得愧疚,那是我心甘情愿的。而且,我本身就是做情报工作的,日本人想利用我,难道我就
不会利用他们么?佐藤那个家伙,其实比我更书呆子。只要想到他曾经那么凶狠的对待你,我就想宰了他……”
我拍拍的他的手背,他立时回过神来笑了:“看我又胡说八道了。不过你记得,无论我做甚么,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
不用觉得亏欠我。”
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有种想哭的冲动。
刘懿洲抚摸着我的头发:“不要把我想的太好,你应该恨我的,如果我真是君子,就不会克制不住自己对你做了……那
件事。”
我叹口气擦擦眼睛,他俯身亲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我听见兰香的脚步声,于是我们两个松开。刘懿洲接过兰香的衣服给
我换上,他细心的给我扣扣子,替我拉平裤子的褶皱,替我打好领结,替我别上袖扣,替我梳好头,甚至按着我坐在沙
发上帮我穿上袜子和皮鞋。
我看着他的后背和脖子,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头发。
刘懿洲抬起头来笑了,他拉着我的手亲吻一下。我有些窘迫的收回手来,眼角看到兰香在收拾茶几。刘懿洲送我到门口
,将个甚么塞进我西装上衣内侧的口袋里:“去吧。”
我看着打开车门的汽车,突然觉得心悸,于是仰头又看他一眼。刘懿洲挥挥手,叫我赶快上去。我坐上车,车子开出去
。我回过头去,看见他站在路灯下,眼光里是悲伤的,嘴角微微向下,见我看过来却笑了,还挥挥手。我转回头去,心
里很不是滋味。看着后视镜上他的身影越来越小,但他还是笑着在挥手。我将口袋里那个东西拿出来一看就愣了,是一
张存折,上面除了三姑留给我的,更多了很多,很多……
我拍拍司机的肩膀,他惊讶的停住了。我拉开车门,飞跑回去。我的右腿受过伤,走路慢一点看不出甚么来,但是一跑
就钻心的疼,姿势也会很别扭。但我还是没有停,一直跑了回去。
并不是很长的一段路,我看见刘懿洲惊讶的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他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滑稽的静止了。
我抱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胸口,我听见了与孟华不同的心跳声,但同样沉稳有力,而且温柔。
刘懿洲放下手臂来,我松开他,看见他脸上是又惊又喜的表情,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荣哥儿,你,你——”
我从口袋里将存折取出来放入他的口袋,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刘懿洲愣了一下,露出一丝苦笑:“荣哥儿,不管在哪儿,男人身上总要有点儿钱的。”他又取出来塞给我,“里面还
有苏小姐和吕华仪的联络方式,你带着……总会用到的。”
我叹口气:“谢——”
刘懿洲低头吻住了我:“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个。如果不能说那三个字,我也不想听这三个字。”
我低下头来,揪着自己的手。刘懿洲握住我的手:“你根本不用感谢我,也许你应该恨我的。”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曾经跟你说,孟华不喜欢男人。但事实上是,他从没说过这话。他没说他喜欢,也没说他不喜欢。”他低声道,“
我当时就告诉他,如果不能爱你,就不要用爱绑住你,一点儿多余的感情都不要有。因为,你和我们不一样。”
我愣住,他又道:“孟华……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所以他打定了主意就不会回头。而你,更是个简单的人,同样拿定
主意就不更改。我自以为比你们都聪明,所以选了最难走的一条路来走……”
我看着他招手把司机叫回来,把我塞进汽车,合上车门。我看着他,他隔着车窗也看着我:“荣哥儿,到死那天我还是
会记得你曾经跑回来,不管你是为了甚么。”
我突然很想哭,但他摆摆手叫司机开车:“荣哥儿,不要再回来。我不是那种宽容到可以送走自己爱人三次的人。”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后面。我知道,我生命中又一个重要的人已经离开了。我带走了他心底里最纯粹的某一
个部分,但留给他的,也许是毕生的伤害和遗憾。
对此我无能为力,因为我所有的心思都在另一个人身上。刘懿洲终究是会体谅我的,我在他身边的这几个月,也许是我
们相处最平静的,但同样也是永生不忘的。易时易地而处,刘懿洲未尝不是好人,但,不是爱人。
我终究失去了他,尽管我们曾这样接近。
汽车在我的感伤与无奈中停在百乐门门口,我下车,一个保镖站到了不远处,他默默的保护我而已,而司机直接将车开
走了。我知道,他们都不会再回来。
上海的夏天与北京不同,北京是闷热的,白天太阳猛烈的暴晒,所有东西都丧失了精力,风都是灼热的。微微一动,全
身就像泡在水里,湿淋淋的。而上海不同,这个南方旖旎的城市是温情的。不是不热,而是一种勾引出人内心燥热的情
调,午夜的雨水将会有种别样的温情,如同不甘心的情人眼泪,流淌过温柔的唇间和眼角。
我静静的站在百乐门的大门口,五彩的霓虹灯映照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夜生活有种末世的放纵狂欢之感。我打量着
这一切,觉得生命就是一场自欺欺人幻觉。如果今天,孟华或是骆秭没有出现,我又将到哪里去?但我却又有种莫名的
信心,他们一定会来。
百乐门散场的时间到了,我的双腿已经站得麻木。舞厅里的人群出来了,熙熙攘攘拥挤的喧哗着。黄包车司机,还有马
车夫都开始招揽生意。我看见那个保镖脸上有丝紧张,也许他怕人多眼杂出甚么状,他开始往我这边走,我开始思考若
他劝我回去,我该怎么办。
这时候儿有个小孩儿缠住了他要他买烟,我不由好笑,正想看看是不是骆秭假扮的,却有一辆马车驶来挡住我的视线。
猛地右手被另一只手拉起来就跑,只不过一瞬间的事,但我内心狂热的跳动起来。
周围的人群是拥挤的,我们淹没在了人流中,但那只手,是宽大的,有力的,手心却是干燥温暖的。
我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看着那个背影,我命令自己要笑,要将眼泪流回心里去。
五十二
孟华哥甚么都没有问我,我也甚么都没有说。骆秭倒是欢天喜地的围着我转,这一个冬春他长高了不少,快到我耳朵了
。洗澡的时候儿他摸着我身上的疤痕天真的问我疼不疼,我低下头想了一下,摇着头说不疼。他瘪瘪嘴,表示不信,我
就笑了。
我们只在上海做了短暂的停留,孟华哥与上海的地下党组织联络之后,第三天夜里坐火车出城了。我与骆秭扮作孟华的
两个随从,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出门,实际上不过是回冀北去。骆秭和我挤在包厢的一个铺上,絮絮叨叨咬着
耳朵说话儿。
骆秭说,孟华哥之前在北京时已经看到二楼的暗号遭到破坏,但他仍然进去了。才进门就遭到鬼子的伏击,好在有准备
只是受了轻伤,但埋伏太多,只得想法逃离脱身,连夜由北方局安排转移回骆镇。养伤期间他几次要求营救我,但组织
上一直没有找到我的确切关押地。孟华哥甚至私自进城找了一次吕先生,知道我被佐藤亲自看管着,气得抓了枪想去劫
狱。
劫狱?我不由好笑,但随即叹气,转眼看向对面铺上的孟华哥,他睡下了,面冲里。
骆秭又说,因为劫狱这事儿孟华哥还被组织上内部批评了一次。一个半月后从监狱里传来的消息,又说我已经被保释带
走了。保释人的名字是刘懿洲,随后刘懿洲投降了日本人,人在上海参加了特务组织,大肆抓捕共产党人。组织上对此
颇有看法,但孟华哥始终维护我,坚持认为我决不会出卖组织。
我不由愣住,骆秭贴着我耳朵小声道:“荣哥儿你晓得么?孟队因这还接受了内部调查,因为组织上考察的时候发现他
隐瞒和你的关系。”
我看着他,骆秭抓抓头颇有些不好意思:“我说实话,知道你是地主阶级出身我心里挺别扭的,但是很快组织上也考察
出你在北京上学的时候儿接受了进步思想,还参加过‘一二·九’运动,为此还蹲过大牢……后来你也参军了,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