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我问了负责带路的葵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我们要到哪里去?”
“这个嘛……”葵神秘地笑笑,“当然是最有可能栖息着虬龙的,虬龙之潭啊!”
因为害怕暴露行踪影,我们没有点火把,只是打着一把昏黄的手电筒,借着农历初九
算不上皎洁但却澄清的月色穿行在渊底杂乱的林木之间。旋的手臂原来越凉,银青色的鳞片
已经爬上了他的肩膀,我直觉地知道,撑不到天亮,旋就会完全被虬龙吞噬掉了,时间已经
所剩无几。
朦胧的月光下,渊底的景物全都呈现出深沉浑浊的降青色,盘虬交错得几乎分不出形
体。我努力睁大眼睛,希望能看到什么不平凡的东西,只是除了相似而又不相同的自然之物
,没办法感受到半点灵气。
“听到了吗?”走在前面的葵转过头来问道:“快要到虬龙潭了哦!”
仔细听,的确可以听到水越击石的孱孱的水声,空气中也飘来一点潮湿的青苔的味道
,葵口中的虬龙潭应该就在前面了吧?我偏过头去看了旋一眼,他正紧皱着眉,似乎正努力
忍耐着身体被虬龙逐渐侵占的不适。我忽然觉得害怕起来……真的会在那里么,水栖之灵真
的会在那个以祂为名的潭里么?
“喂,我说你们俩啊!”葵边走边继续问道:“继承本家是一件那么糟糕的事吗?为
什么要想尽一切办法摆脱这种许多人都趋之若鹜的好事呢?”
“哼!被虬龙附身是件好事?那好,谁想要我让给他好了!”旋冷笑着应了一句,从
语气中可以看出,旋已经被这场无妄之灾惹火了。
“……葵,真的有人愿意被虬龙附身吗?”我问,“可是,我看当家他……并不幸福
啊!”
“——你们在说什么话!”源突然地甩开扶着旋的手,生气地吼道:“我就愿意被虬
龙附身,我愿意!即使自己不幸福又怎么样?只要可以带给自己的家族幸福,不就已经很足
够了!?只要可以带给自己喜欢的人幸福,不是就已经很好了么!?我的话,只要葵幸福就
……”源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红着脸撇过头去,一把扯过旋,扶起他继续向前走,一边窘
迫地咕哝道:“有空说这些闲话,还不如抓紧时间找虬龙咧……”
……只要葵幸福就……
……只要葵幸福,即使被虬龙附身也……心甘情愿吗?
……根本没有考虑到一生都要生活在黑暗之中,根本没有考虑到自己的未来,原来,
源只是抱着这么单纯而纯粹的心情,向往着,当家的位置……
再走了大约十分钟的路,虬龙潭便出现在我们面前。
从山间断崖上涌出的两股泉水,跳跃过粗糙的山壁和碎沙砾铺成的溪床,汇入一个看
不见底的深潭里。可能是因为没有阳光的缘故,因泉水的流入而不断荡漾着波纹的潭水看起
来格外寒冷,湿而滑的苔藓在夜色间显出粘腻的白,四周好像突然安静下来,除了清泉流动
的声音,几乎让人感受不到时间每分每秒都在流逝之中。
“好美……”源颤抖着放开驾着旋肩膀的手,盯住泉水目不转睛地看,好像被它夺去
了心魂。葵站在我们身边,一言不发地静静地甜甜地笑。
“水……很吵啊……”旋挨住我,费力地低喃道。
“什么?”明明是很安静的啊,为什么旋会觉得吵呢?
“……水里面……有很多东西,”旋艰难地换了口气,和来之前相比,现在的他显得
更加虚弱了,果然,被虬龙附身的消耗是相当剧烈的。“有很多人的思想,记忆……还有…
…很多人的……欲望……”
话还没说完,旋忽然像是失去控制的傀儡师的拉线木偶,整个人软了下去,在我反应
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向潭水倒去。我条件反射地想要伸手拉住他,却在抓住他的手的一刹那
,被一种超乎寻常的拉力,一起扯入了潭水里!
巨大的落水声在耳边响起,然后视线便被浑浊的白沫所包围。四肢百骸萦绕着冰冷的
触感,果然,潭水就如我想象的一样寒冷呢!
眼前的泡沫,突然飞快地旋转起来,或许应该说,是我的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旋转,
各种各样的声音,尖锐的、嘶哑的、压抑的、愤怒的、绝望的、疯狂的,过往的无数影像夹
杂着无数人撕心裂肺的极端情绪铺天盖地地卷席而来,碰撞在一起,裂开了又飞扬起来,没
有序曲,没有开端,每一个时刻都是永无休止的高潮。戴着丑陋的鬼面具的祭师踩着狂言般
既安静又喧嚣的节拍,疯狂的迎神傩,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始……
“……你们这两个笨蛋……”手腕被抓住了,我突然被人猛地拽出水面。
拨开挡在眼前的湿漉漉的浏海,我看见源一副就要吃人了的凶恶表情,一手拉住我,
一手用力将已经失去知觉的旋拖出水潭。
“你们两个,怎么可以愚蠢到那种地步!!”劈头一句话吼来,源指着昏迷不醒的旋
说道:“这下可好了,弄得这么狼狈,我看你们还怎么继续去找虬龙!”
“……已经来不及了,”蹲在旋身边的葵将手放到我的堂弟的额头上,那里已经开始
浮现出鳞片的痕迹,“旋快要完全被吞噬了,现在再去找,恐怕已经没有时间了。”
……找到虬龙,将旋身上的灵魄交还给祂,就可以解除虬龙的诅咒了吗?
……如果找到了,我就可以将我在潭水里面看到的真相告诉祂了吗?
……告诉祂,栖身于薛家一千年的遗憾,以及由此凝结而成的仇恨……
……还有,祂虽然恨的,却依然无法放开的东西……
“……不用再找下去了……”我抬起头对着源和葵浅浅地笑,古老的诅咒,其实只是
如此的简单,“不用再寻找虬龙了。”
源和葵吃惊地看我,我看到了金色的闪光。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
风起了,吹起潭水飘扬如雾,化开一朵一朵星屑似的闪光的尘埃,我开始明白“万里
之道,千寻之海”这句古语的意义,风穿过古老的原野,看尽京华栈道兴衰浮沉;拂过云月
舒卷圆缺,怒滔汹涌,江澄如练,然后在这里停下来,潜藏在虬龙渊中,等待着沉积了千年
的郁结迎向终点……
风吹动辫梢,银制蛇虺发卷晃出十字形的反光,伴随着一双金色的瞳孔……
“虬龙,就是你吧?对不对,葵?”
源转过头瞪着葵,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葵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眼睛在夜色间,闪着一缕一缕金色的光。
“是你吧?葵?”看到她的眼睛,我知道自己猜对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曾
经有冒昧地问过你是不是真正的女孩吧?那是因为我们在那个时候就觉得你的存在感太过强
烈了。现在我才明白,那是因为你是自然眷属的化身,所以才会有与老当家身上的虬龙之灵
相似的强烈的存在感。其实我们也太笨了,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呢?我们在今晚的傩祭上因
为看到虬龙的幻影而几乎被夺去心神的时候,只有你的声音能够传到我们的脑海中。而且,
只有你知道解除诅咒的方法吧?关于这一点,本家虽然在寻找我们,却完全没有到虬龙渊来
就是最好的证明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个收藏着虬龙千年以来记忆
的深潭,而你,是特意带我们到这里来的,对不对,葵?或者,我应该叫你——虬龙。”
随着我的声音,葵的身影一瞬间迸裂出犹如日照般强烈的光,光线中,扎着两条麻花
辫的,有着甜美笑容的女孩形象逐渐消融,一道蓝青色的光波腾空而起,直扑向昏倒在地的
旋,光一晃而灭,旋慢慢地睁开眼睛。
“真是伤脑筋啊,一但被叫出了契约的名字后,我就不能继续维持着假身的形象了。
”葵,不,虬龙用旋的声音笑道,“不过还好这家伙的身体不错,住起来比当家老头的身体
舒服多了。”
“虬龙,你说谎!”我瞪住全身长满银色鳞片的旋,生气地叫道:“你答应过,只要
我们找到你的本体,就会解除你强加在旋身上的诅咒的!”
“没有人告诉过你们,不要相信与彼岸之物所作的约定么?”旋的脸露出残忍的笑容
,“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解除附身,我不过是想看看你们为不可能实现的希望去奔波忙碌罢
了!”
“——葵,你太过分了!!”源朝着虬龙大叫,倔强的眼睛里,有泪水氤氲的痕迹…
…他,大概是感受到了被最重视的人所背叛的那种彻骨的伤痛和愤恨吧……
……可是,真的是这样子的么?我在潭中所看到的,明明应该是不一样的……
“哼,事情会变成这样,也是你们运气太坏了吧,因为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就是不公
平的,”虬龙说着,控制着旋的身体走近我,“不过,悠,我也应该称赞你,你是第一个找
到我本体的人,害我不得不放弃了一个假身形象。或许我选择了旋而没有选择你,本身就是
一个失策吧!”
……只是因为失去了假身么?
……你在说谎,你其实在意的是……
“不过,到此为止了,你们必须消失了……”虬龙将手放在我的额上,蓝青色的冰冷
火焰燎然升起,一股强大的压力燃烧分解着我的身体。
“快住手,住手啊!葵!!”耳边传来源的声音,只是火焰并没有减弱半分。低头看
看自己渐渐变得透明的手指,我正在无声无息地消散着吧……没时间了,如果再不说出自己
所看到的真相,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你其实在意的,是源吧!”透过旋那对染成金色的瞳孔,我看到了虬龙的矛盾
而寂寞的灵魂,“你恨着人类,因为人类只是将你视为实现欲望的工具,只是不断的牺牲自
己的族人,向你要求永无止境的繁华……可是,尽管如此,你还是一次又一次的给人类机会
,一次又一次地留在人类身边。那是因为,虽然失望,可是你还是,有无法割舍的东西吧?
”
虬龙楞在那里,眼神闪烁着暧昧不明的光,是痛苦,还是迷茫?
“源,你告诉祂,”手消散了,两脚也逐渐模糊起来,我转过头去对本家的长子说道
:“你告诉祂,你是怎么看葵的,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吧。”
“……我,”源费力地吞咽了一口,毫无逻辑地回答:“我……我很喜欢,喜欢葵…
…我知道她不是我们家的小孩……从三岁那年就知道……她不是我的妹妹……只是我没有想
到她会是虬龙……我真的很笨很迟钝吧……只是我真的……很喜欢葵……很希望她能够……
即使要我继承本家,变成怪物也无所谓……我只希望她能够……幸福……”
……只希望她,能够幸福……
……我在虬龙潭里所见的,幼小的源和葵一同嬉戏的幸福的记忆,沉淀在欲望的深处
,却是不会被岁月淘尽的闪着光芒的永恒印迹……
蓝青色的冷焰退了下去,消散的双手完好无缺地真实存在在那里,还是说,那些火焰
不过是我的幻觉吧?
“……你这个笨蛋……”泪水从旋的眼睛淌下,滴落在我的手上,有种刻骨的温暖,
“人类这种生物,又自私,又贪婪,又卑鄙,又狂妄,永远不会与自然和平共处,永远需索
无度,最讨厌,最恶心了!……可是……可是……”虬龙抬起头,看向呆立在旁的源。我现
在才发现,原来源的眼睛是漂亮的浅褐色。
“……可是……为什么那么肮脏的生物……竟然会有……那么清澈,那么纯粹的眼神
……”
……纯粹地,只希望重要的人,得到幸福的眼神……
“无论被背叛多少次,你始终还是……不愿意放手吧……”我伸出手去,将有着旋的
外貌的自然之灵搂在怀里,“……已经足够了……一直以来,都很感谢,你对人类的照顾…
…”
……真的,真的已经足够了,以后的道路,就交给人们自己去走吧!虽然渺小,虽然
无知,即使会在欲望的迷宫中不断遭遇失败和挫折,可是,只要怀着对自然的敬意一直走下
去,会找到的吧……属于人类自己的出路……
蓝青色的光再次腾起,飞离了旋的身体,化成光的洪流,直飞向遥远的天际。璀灿而
耀眼的星华般的洪涛里,我们全都看见了,虬龙那强大、辉煌而又美丽无比的身影。
……愚蠢的人类啊……
……我和人类的羁绊,已经有上千年了……
扶着仍然昏迷却褪尽了鳞片的旋,我们静静地看着虬龙越游越远,渐渐消失在黎明前
黛青色的深邃广远的天幕中,再也看不见了。虽然如此,可是祂的记忆,却依然清晰地传到
我们心里。
……开始是抱着单纯的对自然的敬畏心情,向我乞求庇护;哪一天,当他们发现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