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头看他,墙壁上的光线摇摆恍惚,映得他的容颜也不甚真切。
“……不过,我总觉得,像这样的赌约……好象是希望我们留意到什么东西似的……
”
仿佛叹息的耳语般,悠的声音淡淡地散在空旷的回廊上。
“……一定是,我们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悠
在这种若虚若幻的空间,混杂在空气中的各种魂灵的气息使得我们的感触变得异常迟
缓,根本无法确切感受到时间流逝的速度。不知不觉中,我和旋就已经在这幢大屋里毫无目
的地转悠了整整一个白天。
“五点四十八分。”发觉到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淡,旋一边扇走趴到自己头上的小鬼
,一边看着右腕上的手表说道,“按冬季的时间规律,现在太阳快要落山了。”
为了确认这点,我们走进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偏厅,从偏厅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
,果然,远山朦胧的曲线缓缓隐末在夕阳渐渐暗淡的余辉之中,深沉如黛的暮霭蔓遍了西面
的天空。随着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夜色的掩盖下,房子里随处可见的,千百盏灯台上的每一
根蜡烛突然一同点燃,在灯罩上描绘着的青竹苍柏的纹理映照下,灯火影影焯焯,不安定的
光影把四周摇曳得诡异狡僪。
“……‘凭借金乌的光芒’吗……”沉默了一阵,我向站在旁边的旋问道,“感觉到
了吗?”
“嗯。”严肃地点头,旋蹙眉望向无月无星的漆黑夜空,“这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了
。”
就如同旋所说的那样,原本沉重黏腻的空气在阳光消失后变得豁然开朗,清冷干燥得
仿佛雪夜的气息般洁净透明,原本无处不在的魑魅魍魉都在转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嘈杂混
浊的大屋一下子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
“难怪要借助阳光的力量。”我拉了拉衣摆站起身来,“像现在这样,所有的灵气都
消失了的话,根本没办法寻找綮缇吧!”
“真是的……”抬起头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旋厌烦地低语,“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
难道第一天的时间就这样浪费掉了吗?”
可以理解为什么一贯沉稳冷静的旋也会开始耐不住性子,的确,现在情况看来不容乐
观,照这样下去,三天后,我们会和祖母当年一样输掉这场赌约。不过,我认为烦闷焦躁并
不能改善我们现在的处境,于是我尝试说道,“没关系的,不是才过了一天而已吗?只要明
天继续努力的话,一定会有进展的。”
沉默不语,旋转身看着我,深邃的漆黑瞳孔里映照着墙壁上跳跃的火光。
“……那个,不要紧的……”我自知刚才的安慰说得拙劣无比,所以努力想要解释自
己的意思,不知因为什么,旋沉默地看我的表情令我感到害怕。“……真的不要紧……这件
事,我并不是很在意啦……”
“为什么你可以说出这种话!?”猝不及防地,旋突然伸手抓住我的领口,猛然把我
拽到他跟前,力度之重让我感到呼吸困难,“就算将身体交出去也没关系吗,为什么你可以
那么坦然地对待这件事,你到底还要不要命了啊!?”
“……你到底在发什么脾气啊!?”反感于旋的意外举动,我大声地顶撞回去,“和
綮缇签定契约的是我,你凭什么这么生气!?”
“!!”仿佛想要说什么似的,旋的唇张翕了两次,然而还是没有发出一个音节。用
力地推开我后,旋蹙起眉咬着唇,撇过头看向其它方向。我们都没有说话,房间里的气氛僵
硬得如同紧绷的琴弦。
不知道我们究竟在原地僵持了多久,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们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
阵断断续续的铃声,细碎清脆的铃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偏厅门口,借助墙壁灯台上十二支
蜡烛的明亮火光,我和旋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衣服,梳着清代长辫,左手拿着铃铛的木偶娃娃
俯身跪在门槛后面。
“我是滕晷,时间已晚,请到房间歇息,”木偶仰面定定盯着我们,没有焦点的眼睛
睁得大如铜铃,它涂了红漆的嘴嘎嘎作响,僵硬地转动着木制关节,发出干枯嘶哑的声音,
不断重复着一句单调的话语,“我是滕晷,时间已晚,请到房间歇息。我是滕晷,时间已晚
,请到房间歇息。”
“……滕晷……‘封闭日影’的意思么……”睨视着木偶,旋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这样看来,负责招待我们的人总算出现了……”顿了顿,旋冷冷地笑道,“好吧,我就姑且
看看这里的主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说着迈步走向门口。
旋从我旁边擦身而过,我正想跟过去,一句话羽毛般飘落到我的耳边,语气波澜不惊
,随意得云淡风轻。
“……我在生气,”旋说,“生气你居然连我最重视的东西都不在意……”
大宅的夜安静得没有一丝杂乱的气息,窗外的空气带着冬季的寒意无声无息地渗进室
内,触及肌肤,留下细微的新雪一般干净清冷的感觉。这个虚幻的世界似乎有着奇特的构成
观念,白昼与黑夜竟然可以给人如此不同的感受。此时,如果不是身处在这样一个古色古香
的房间中,我会认为自己根本没有离开过自家的书房,而白天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过于清晰的
梦境。
日落之后,负责招待我们的木偶滕晷,服侍我和悠在小厅用过晚餐,就着热水洗漱整
齐,便将我们送到大宅二楼东面一间以杏花为标识的大房间,机械式地道过晚安后,就如同
出现时一样,摇着铃铛消失在我们面前。呆在房间里无所是事的我们,不知为什么都不太愿
意和对方说话,于是我们只好各自消磨时间:我用桌案上的纸笔大致地画着房子的地图,并
且尽可能写下记忆能及的所见;而悠则从摆放在桃木架上的古体书里挑出一本诗集,靠窗而
坐,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着,只是他看着窗外发呆的时间比看书的时间多。
表盘里的指针发出轻细的“嘀哒”声,时间在不知不觉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当我放下
笔看向放在书桌边的手表时,上面显示的时间正好差一分钟十二点。
“已经不早了,”我撂好笔,站起身对堂兄说道,“悠,去睡吧。”
缓缓地摇头,悠苦笑着回答:“我还不累。”
“不行,”我用长辈似的口吻说道,“明天还要早起,可不能浪费时间啊!”
“……好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悠随手把诗集放到书案上,一边回答着,一边
开始整理床铺。
——噹——噹——噹——
包含着铿镪质感的金属声穿透空气,一下一下重重回荡在大屋里,有力的回响震撼着
鼓膜,落下浑厚的余音。
——噹——噹——噹——
……对了,这是摆放在正厅中那座古老英式大钟的报时声吧?
——噹——噹——噹——
……可是,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听它响过啊,难道那座大钟只有在午夜才会报时么?
——噹——噹——噹——
钟声在十二下以后停止,钝重的回音却还嗡嗡地回旋在空气之中,把震动延伸得很宽
很远。
“……旋……”身后传来悠叫我的声音,于是我转过身去。他没有在看我,而是睁着
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
“怎么了,悠?”我奇怪地问。
“……旋……”悠的声音里有某种刻意压抑的颤抖,“……房间里的灯……全熄灭了
吗?……”
嗡地一声,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令人恐惧的认知,因为悠的视线前方,就是点着六支
蜡烛的明亮灯台!
“……旋……为什么…不说话?”悠颤抖着问。
我走到他跟前,褐色的瞳孔倒映着我的身影,然而眼睛的焦点却根本没落在我身上,
“……你的眼睛……”虽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我的语调仍然沙哑得无法几乎继续说
下去,“……你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吗?”
“!!”惊恐地睁着漂亮的双眸,悠把手放在眼前挥舞,然而,从他惊慌失措的神情
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悠!”泫然欲泣的表情刺疼着我的眼睛,我不自觉地开口叫他的名字。
捂住眼睛的手慢慢放下,悠遁着我的声音,动作僵硬摸索着,指尖碰到我的衣袖,然
后一把抓住,紧紧拳在掌心,半分也不肯放松,“……真的,真的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悠的声音苍白得如同欲融的残雪,“……什么也看不见了……眼睛被拿走了……”
心脏一阵紧缩,心疼的感觉满溢而出,什么也来不及多想,我一把将悠搂进怀里,“
……不要紧,不要紧……我就在这里……就在你面前……”
悠把脸埋到我的胸前,两手环在我的背后用力抱住,仿佛只要一放手,我就会突然消
失不见一般。眼睛看不见以后,悠只能用身体感受一切,在这个诡异而陌生的地方,我们能
依靠的都只有彼此。
“……旋……旋……旋……”悠靠在我身上,小声地叫着我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回应着悠的呼唤,我只能如此回答……
灯台上的蜡烛越燃越短,蜡已成灰,泪却依然缓缓淌落,寸寸未干……
悠
天空是深沉的灰色,大地是闪烁着银辉的雪白,纵深却单调的灰色里,漫天的雪花纷
纷扬扬,划过一道道优美的曲线,飘落到手上,一点也不冷,我握住一片雪花,然后展张手
,却发现掌心里什么也没有。
……一个陌生的……虚幻的……冰雪的世界……
抬起头,视线的稍远处,一个白衣的人影站在那里,纷飞的大雪将他的身影遮掩得模
糊不清。
……在那里的,是谁?
迈开脚步,我向前方的人影走过去,白雪踩在脚下,如同棉花一样柔软。
越走近,白衣的人影越发清晰,渐渐地,我甚至已经能看清他高高盘起的发髻,白色
的发带,群青的腰巾和随风飘扬的长衣。
“你是谁?”白衣人抬头看我,清寂的声音洒落一地。
“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回答他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白衣人继续问道。
“……那你呢?”我不答反问,“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我不知道还能去什么地方。”白衣人回答。
……很寂寞吧……像这样的答案……
“……离开吧……”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说去这样的话,只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他不应该继续站在这里,“一个人留在雪地里,不会觉得冷吗?”
“冷?”白衣人困惑得看着我,并不明白我的意思。“会冷么?”
“……会冷啊……”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然后摊开他的手掌,接住从天而降的雪
花,“你看……”
一片细小的白雪飘落到他的手中,闪过一丝晶莹的光芒,随即化作一滴眼泪透明的水
珠……
“……没有不冷的雪,”我说道,“所以,不要一个人留在大雪中……”
“……没有……不冷的……雪……”白衣人睁着眼睛看向我,漆黑的瞳孔映着惊讶,
“……没有……不冷的雪……没有……不冷的……雪……”惊讶渐渐凝成泪珠,滑落眼睑,
“……没有不冷的雪……所以……我不必一个人留在大雪中吗?……所以……我可以离开这
里吗?……所以……”
……所以……我可以离开这里吗?
黏腻浓稠的空气压迫在我身上,杂乱的声息刺激着我的神经,在不舒服的感觉下,我
吃力地睁开眼睛,面前却仍然是一片黑暗。
瞬间的惶恐过后是数秒钟的整理思路的时间,我终于想起一个很重要的事实,那就是
——我的眼睛在昨天午夜就被拿走了,现在的我,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原来如此,刚才我是在做梦吗?
……所以才会看到那种虚幻的雪景吗?
明白了这一点后,我开始试图搞清楚现在自己的状况。昨天晚上,当我看不到东西以
后,旋一直搂着我,直到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为止……从空气的感觉看来,现在应该已经是
第二天早上了吧?——对了,旋呢?
“……旋,你在吗?”我试图叫他的名字,然而并没有听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