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第二部)————江雪
江雪  发于:2009年05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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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是好酒啊……谢无心自嘲地笑笑,又斟上一杯。


拥着佳官清凉的身子,药香掺着淡淡的水气,分外幽雅,江雁回温声细语地哄着:我不闹了,咱们好好说会儿话,可好?
佳官也想说话,可路上实在累得不行又得强打着精神,好容易才松了弦,一时间哪里还提得起劲头来?依偎在雁回怀里只觉眼睛越来越睁不开,朦朦胧胧地应了几声,雁回的声音就越来越远,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十六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酒楼打烊后,谢无心在街上走到天明。无意中一抬头,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怡王府的高墙外。里面是后院,还可以看到隐隐露出极高挑挺秀的梧桐树,满满地绽开一串串粉白柔软的花,即使在这样入夜的时分依然清晰如故。想想也快到五月间,梧桐花已过了最盛时,想必那树下是落了一地大瓣大瓣的残花罢,缀在青翠的草间煞是好看呢。


曾是那么熟悉这里啊。三两天就会来瞧瞧京城出名的刁蛮小王爷——真的还小,慕容桢十二岁封郡王,十五岁先帝驾崩后新皇登基,晋封怡亲王。先帝子嗣虽不少,却多夭折,长大的仅四五个,好容易长成人却又屡屡坐事获罪削籍,到后来也不过剩下当今圣上与怡亲王两人而已,所以圣上对怡亲王眷信不亚于先皇,只不过先皇更多的是宠溺而今上是疼爱。怡亲王肆意妄为的脾气也是在当今圣上登基后才收敛了些。


曾经慕容桢被圣上罚闭门思过一个月,那时他才十五岁,刚由郡王晋升亲王没多久,自小习惯了整天外出游荡,哪里待得住,不到三天就把府里上下闹了个天翻地覆,古董字画弄坏了无数。王府的管家无法,只得偷偷请了他来。一进门,就是个茶盏迎面飞来,他随手接住,笑道:怡王府的待客之道几时改的?


慕容桢一见是他大喜过望:昭阳,你带我出去可好?成天对着这四面墙一片天,真是闷都闷死了。
是圣上要你闭门思过的,带你出去不就是抗旨了么?他又好气又好笑:你也该静心养气了,十五岁的人,怎么跟七八岁的孩子一样。
慕容桢气得又想拿东西丢他。
你跟我来。他抢在被丢之前说:我有办法。
慕容桢一愣,还是乖乖地跟他走了。到了后花园里,他伸出一只手:过来。
慕容桢不明所以:你这是作甚啊,莫名其妙的。
他淡淡一笑,忽然揽住慕容桢的身子足下一用力,两人便凌空跃起,转转折折间已到了最高一棵树的梢尖上。墙外长街上的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览无遗。
现在可以看到外面了,还闷么?他笑道,这骄纵惯的小王爷竟少见地静静地坐在他怀里任他搂着。离得近了,慕容桢颈后的发丝轻扬着拂在脸上,有些痒。
你怎地就是安份不了呢?谢昭阳轻叹:皇子自落地起哪个不是多少太监宫女看着瞧着,学规矩学举止,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都使不得,偏你就是脱缰的野马,一副天不管地不收的性子。前头先皇在的时候还好,如今的圣上为人严苛,且治内严于治外,真惹得怒了可怎么好。


就你知道?我作皇家人作了十五年,你不过五年前才入朝罢了。慕容桢哼了一声:你晓得什么?
那好歹别再惹祸了么,也省得我担惊受怕。谢昭阳怕他乱动掉下去,手上不由得收紧些,才发觉他似是又瘦了。
慕容桢轻轻扬起俊秀的脸庞,靠在他肩上:你放心,皇上不会对我怎样的。
谢昭阳笑了:哦?
慕容桢却又不说话了。高处风急得紧,扯得衣衫猎猎飘动,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两人没有距离,谢昭阳分明看到他细长白皙的颈上微微的起伏。
我母妃去得早,又没亲戚。慕容桢忽然低声说:先皇虽然宠我母妃,但人死灯灭,他哪里顾得过来那许多,想起来了赐些东西,想不起来也就和没我这个儿子一样。自小跟我的太监宫女就比别的兄弟少三分之一,月例钱还比不上别人的一半。人都说我是金枝玉叶,养尊处优,谁又知道我没少吃黑心厨子送的剩饭,睡破得露棉花的烂被。


小时候跟着皇兄一起念书,背不出功课就要罚跪。慕容桢秀丽雍容的容颜虽然还有些孩子气的天真,眼中却已透出深沉刻毒:别人背不出,说声身上不好就免罚,偏我告病……你晓得么?太医说声败火,就立时拉了你去空屋子里一关一天,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哭得嗓子哑了也没人理。那时是四皇兄斥退了看守的宫人抱我出来。还有一回,六月天里太阳毒得晒死人,大皇兄背不下书,先生说他是嫡长子,太子身份,将来是人君,万不敢委屈了,让我代跪在书房前头的石阶上……


慕容桢咬住下唇,轻轻挪动一下身子。谢昭阳柔声说:当心些,别乱动。
我跪了小半个时辰,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慕容桢冷笑一声:醒来时还是四皇兄在身边,大皇兄他们说我不中用。四皇兄和他们吵了一架,险些闹到先皇那里去。后来他就留我在他府里住,平时他忙他的,我无事做,成天价往外面跑,惹了祸也是他来救。


后来四皇兄开始让我多到父皇跟前走动。父皇很喜欢我,真正宠我也是从那时开始的。那时真的要星星不给月亮,无论什么,只要我开口,没有不给的。四皇兄让我在他面前说些什么,父皇都会信,所以……


慕容桢猛地住了口。
怎么?
啊,没什么。慕容桢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没事。我想下去了。原来出去也没什么意思,反正一个月快得很,我会好好待着的。


那时他没说的,后来也不必说了。
其实想问:跟我说这些,真的无心,还是刻意?


走得厌了想回江雁回那里,但是……
谢无心笑了笑,不知佳官在做什么?
是不知么?还是不愿知,不想知?
所以故意让自己耽搁到天明时分才向那座小院走去。


天边已露了淡淡的白,佳官醒得早,睁开眼时雁回正拥着他的身子睡得沉。
每次都是这样。佳官瞧着眼前清秀的脸就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却又怕弄醒了他,但还是搂紧了些把脸贴到他胸膛上,前些日子梦里几次依在他怀里做些……做些羞煞人的事……醒来时脸上都还发烧。现在真可以随心所欲地搂着他了,却又没了心情只想静静地躺着不说话也不动,只要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就安心了。


有人叩门。
佳官推推雁回:雁回,有人来了,去开门。
雁回朦朦胧胧地应了一声,好不容易才起了身披件外衫去开门。佳官看着他往外间走,忽然想到是谁来了,一下子红了脸把自己藏到被里。


谢无心进屋时,一脸的倦意阑珊,却还是笑得温和:
江先生,佳官可起了没?
江雁回微微有些尴尬,不自觉地向里屋瞥了一眼:大概……大概是起了,我去叫他。
谢无心淡淡一笑:不急,这么早来打扰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我只是想带他去找医生。
他的病,还是不要拖的好。


十七


江雁回也想去,却被佳官拦下了:你乖乖去做你的文章,还怕谢先生把我弄丢了不成?
说着的时候,佳官笑得很好看,唇角翘翘的,眸子亮亮的。于是雁回看得痴了。
所以佳官就和谢无心两个人走了。


走得不快,所以过好一阵子还没到,但佳官已经有些累了,谢无心忽然说:你不要使力,跟着我。说话间伸手揽住佳官的肩,佳官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变得轻飘飘的,几乎是腾云驾雾一般。又走了一会儿到了间铺子前,大概是百年老字号了,面上虽不十分大,却很有点古老,以及很有点气派。黑底金字的匾上三个字:回春堂。


好俗的名字。佳官明知无礼,还是忍不住笑。这一路走来,大凡到一镇一城,哪里没有回春堂?没想到京城还是未能免俗。谢无心一本正经地说:你是看病又不是看匾,管他叫什么。


进去了,却并不找坐堂大夫,谢无心向伙计打了个古怪的手势便向里走,居然也就没人拦他,熟得倒像自家后院。佳官也跟着他糊里糊涂往里走。初看时并不见什么希奇,待过了厅堂竟是越走越深,转转折折的竟不知通到哪里去,心下就大大好奇起来。好容易到了道月亮门前,谢无心停下步子:到了。


往里望去,居然是满园绿柳郁郁葱葱,微风起处,婆娑生姿,隐隐地掩映着个极大的池子波光粼粼,瞧不清内里情形,池对岸似有一排五六间朴而不拙的小巧木屋,屋前数棚葡萄掺着些金银花。只这月亮门前是几株极秀美的梧桐树,一看就有了年头,长得分外高挑。方知这回春堂外表俗陋貌不惊人,却是高人所为,藏秀于内。佳官脱口赞道:好,非胸中有山水之人,再不能想到这里去。


话音刚落,就听头上有人朗朗笑道:多谢谬赞,可惜我生得晚了,不曾有份参与。
佳官不防树上竟有人,吓了一跳,谢无心却似毫不意外,抬头笑道:又跑到树上作甚,你师傅没事要你做么?
眼前一花,一个少年已落了下去,那棵梧桐足有六七丈高,他从最高处一跃而下却如履平地一般:哪会没事做?是我捡了只掉下来的雏鸟,算它命大,虽然没会飞可也能扑楞几下,总算是没摔死,不过断了条腿,治好了自然要送回去。说完又笑。


细看去这少年其实五官并不十分细致漂亮,但就是另一种好看,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也似心里一暖,只听他笑道:几年不见,谢大哥越发长了本事呢,这是从哪儿拐了个小美人来啊?


佳官怔了怔,谢无心已忍俊不禁:几年没见你还是一样口无遮拦,仔细吓着人家。
少年做了个鬼脸:我这么可爱聪明纯洁大方,哪会吓到你的小美人?说着转向佳官笑嘻嘻地说:我师傅姓唐,我也姓唐,你叫我小唐就行。
谢无心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人家比你小四岁,什么小唐。
少年伸了伸舌头:小气,总比你小罢?
佳官见他言笑无拘的样子顿觉亲切,自小少见外人,又是生得一副冷冰冰的性子,除了雁回谁敢和他说笑?便微微笑道:我姓林,林佳官。说完才想起来该说自己姓江的,有些后悔。谢无心瞧他的样子已知端倪,宽慰道:无妨的。


小唐笑:好啦好啦,作甚么都站在这里?进去大家斯斯文文地坐着说话不好么?说完竟就拉起谢无心的手往里走。佳官瞧着他飞扬跳脱的模样忍不住笑。
斯文?用在他身上还真合适。


有些像,唐先生和谢无心。佳官想着,那双温存的眼睛,只是唐先生眼中没有那一抹淡淡的悒色,神色也更平和些。而谢无心,更多的是……是伤情过后的淡漠与倦意。
唐先生用了很长时间才检查完,第一句话却是向谢无心说的:昭阳,你的功力精进不少啊。
谢无心笑了笑,没有说话。
唐先生又道:絮儿陪他坐一会儿,昭阳跟我过来。
絮儿?佳官望向小唐,小唐露出白皙整齐的贝齿一笑:我叫唐絮。不过我不喜欢这名字,你还是叫小唐罢。


佳官一直静静地听小唐絮絮叨叨地说话,手上握着杯他端来的滚白水,并不作声,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却似也不厌烦。小唐竟似也不介意,只顾自己说着。直过了很久,谢无心才出来,脸色虽然苍白些,却依然笑得温和:佳官,唐先生要我以后每天带你过来治病,可好?


有什么不好的。佳官淡淡地说:那今儿却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今儿就没事了,你若愿意在这儿待就待会儿,不想待我就送你回去。谢无心这么说着,心想佳官必是要回去的。谁知佳官竟微微一笑:那我就再待会儿。
谢无心一愣,小唐已兴高采烈地说:敢情,我就知道官官喜欢这里。
官官?谢无心哭笑不得,怎么一转眼佳官就多了个名字?
佳官竟毫不在意:那你接着讲好么,挺有意思的。


回去的路上,谢无心一直想法让佳官开口,佳官却只是沉默不语。直走了将近一半才忽然轻笑起来,似是想缓和一下话里的冒犯意味:谢先生,我不是探人私隐,不过昨晚怡亲王居然为了你纡尊降贵——


谢无心迟疑了一下:他是冲我来的,跟江雁回无关,你不必担心。
佳官却睁大清清亮亮的眼望定他:谢先生,这话拿来哄雁回无妨,哄我却有甚必要?雁回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座师是李相一系,怡亲王却是今上最宠信的总理王大臣,若真卷进党争沾上什么事,莫说前程,便是性命也难保。


听着他口口声声雁回,谢无心忽然觉得有些心凉,仍是勉强一笑:有我在,你怕什么。
佳官冷冷一笑:谢先生,莫怪我无礼,正是有你在,才不得不担心。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我晓得自己这样是大大不该,但雁回是为我赴考,你又是为我进京,若雁回真因此出什么事,我纵捡得残生,却也背不起那份悔,那份苦。
我是个自私又不知感恩的孩子。但我真的只顾得了雁回,顾得了自己。


何止党争这么简单……谢无心叹得一声,可有太多事,不能解说。
佳官,我也只能顾得你,顾不得别人。莫说江雁回,就连甄继祖,唐先生师徒……那许多人,我都不知自己能护他们到几时。
为着五年的平安,已经死了一个谢昭阳。若再平地起了什么风浪,谢无心纵是再死千遍万遍,却也换不回那许多活生生的人命。但逃了五年,终于还是发现,那许多过往,切切地追了来不许去。所以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下定决心回这再怎样繁花似锦也掩不住内里污秽的京城——其实未进京城前,便人尽知谢昭阳回来了罢。


本就是一触即发的局,也只待这一点东风。
人人,都只等这一个契机。
但我怕,怕我终于护不得你。
因为……因为君命可抗,天意难违。


慕容桢是早得过恩旨不必请招,递牌子便可入见圣上的。素日圣上见了他,虽然严苛刚硬成了习惯,却还是会微微笑开。这幼弟在户礼工三部理事时的精明强悍机敏干练一到两人独处时就都成了绕指柔,乖巧伶俐中带一点任性,一如从前在四皇子府。


皇上,听说今儿个翰林院挨训斥了?
叫他们拟个稿子,僵板得不成样子,倒是那个新进编修江雁回的文对心思。皇上边翻阅着案上的奏折边说:当初朕见他的文虽作得花团锦簇条理分明,却着实富贵气重了些,一笔钟王小楷端丽妩媚却嫌锋中无骨太柔些,生生地把个探花压到二甲,现在想来许是苛了些罢……他笑了笑:不过也就是这样才能把文章作得华美贵重,不沾那些翰林气。


慕容桢也笑:京城上下,谁不知四大笑话里,翰林院的文章名居榜首?不过皇上说得对,文章做得再好,少了风骨就究竟不是治国之才,大用不得。


已经记不得第一次是什么时候见的,幼时行走各宫,也该是去过敬妃的怡春宫,该是见过那倾国倾城的女子,可都朦胧了,只依稀觉得那女子似是总被氤氲在淡淡柔柔的幽香中,看不分明,只记得那蹙眉的一点轻愁浅怨,却不记得她几时抱过桢儿。后来桢儿一时兴起叫人为敬妃绘像,他面上冷冷的不大理会,心里却想着怎么画,也还是不像的。


真正像敬妃的,是慕容桢。


自跟着皇兄读书起,就知道,这个天下,是父皇的,是大皇兄的,却轮不到自己。看着大皇兄坐在课堂中央的那把明黄大椅上,他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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