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第二部)————江雪
江雪  发于:2009年05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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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心笑着推门:没睡么?
依你教的法子练呢。佳官盘膝趺坐于床上,一脸稚气的认真:不过要做到心无所思还真难。
嗯?谢无心一笑: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不也什么都没想么?
是啊。佳官的神情看来有些苦恼:那时瞧着满天的星子,整个人痴痴呆呆的,心里一片空白,便想琢磨些什么事也琢磨不成。可没曾想现在要心无所思了,反而什么都一股脑涌上来,搅得心烦意乱。


谢无心想了一想:这样,那你可会甚经文?
佳官点头:会。
那就诵经好了,待入定后自然能心无所思。谢无心也坐上来,手轻按在他背后命门穴处,暗自催动一股极柔和的内力缓缓进入他体内:试试。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谢无心看着他低目垂眸,苍白细长的手指间一串湛碧剔透的腕珠,翠玉琢成,银丝为线,闪烁着绮艳的光,随灵活而微颤的指尖转出曼长的音韵。
一时间忽然觉得,这少年分明还是孩子,却竟遥不可及起来。


时日过得飞快,转眼春去冬来,春暖花开。看着试期一天天近了,雁回也准备着交待馆里的差使,好进京赶考,镇上倒无甚问题,已在另请别的先生来暂代一时。心下却犯愁佳官该怎么安置,虽然还可住在学堂后院,本说请李婶照顾,可李婶家儿媳妇坐月子,李婶两头忙,哪头也顾不过来,只好不来了。若要请别的人,却哪还有熟悉佳官平日琐碎习惯的?便请了来,这一时半月也记不来那许多,佳官又是素来爱挑剔的,惹恼了使起性子来可怎么得了?


佳官瞧他愁眉不展的样子,一扬细长的眉:你索性把我打进行李里带去京算了。
话说得有些赌气,眼角眉梢却带着盈盈的笑意。
雁回也忍不住笑了:咱们还是欠考虑,早该想到李婶会来不了。现下可怎么好?
佳官咬了咬唇:我说个人选,可你不许恼。
谁?雁回刚说完就反应过来他要说谁,蹙了蹙眉:谢先生?合适么?
佳官做了个怪相,秀丽的小脸皱成包子一样:合不合适也只有他行啊。这时候却上哪里寻比他更合适的?再说谢先生心地那么好,一定肯的。
雁回沉默不语,佳官睁大眼望着他嗔道:你是不放心他还是不放心我?
雁回绷着脸:哪个都不放心。一个古古怪怪来历不明,一个刁蛮任性固执刻薄。
佳官气得拧过身子不理他。雁回却没有马上去哄他,踔了鞋在屋中来回踱了几趟。


我去和他说。雁回忽然停下来说。
佳官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也好。那你说话可要委婉些,不许说什么古怪,也不许说我任性。
雁回忍着笑:你任性镇上哪有人不知道,还用得着我说?


其实心里还是踌躇,真的要把佳官托付给那个人?
他迷醉的眼神,佳官可有注意到?


江雁回,你信不过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到了周家大院,下人们都晓得他是学堂的江先生,十分客气,听说他要找谢无心,忙不迭地领他过去。远远地看到要找的人正坐在东院的廊下对着树下阴湿处生出的一丛不知道什么暗绿色的东西出神,便对家丁说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


谢无心有一双温和无害的眼,偏在极恬静处透出沉沉的悒色,便是微笑起来,也有种淡淡的愁绪纠缠不去,看上去总错觉他在凝神想着什么。分开看来并不是十分出色的五官搭配在一起竟是无可挑剔,清朗俊秀而轮廓深刻分明。


忽然恨他。
这么完美的一个男人。
我恨你,谢无心。不管你是否真的叫谢无心还是别的什么名字。
我恨你。
但还是笑着走过去,阳光太灿烂,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亮。


不等他走近,谢无心已回过头,看到那个青年在春日极妩媚的阳光中行来,一身青衫挥洒出一身的飘然。
像极了那个负心绝情的人。
于是心里就是一冷,一股莫名的怒意涌上来。
定了下神,才笑道:江先生,有何贵干?


静静地等雁回说完,谢无心忽然冷淡地垂下眼望着身边树下黝黑潮湿的泥土,用靴尖碾踏几下,又把踩出的小坑填平,才缓缓地说:这话,是佳官让你说的罢。
话是问句,语气却肯定。
雁回沉默了一下,答道:这无关紧要。既然佳官喜欢,我不会拗着他。
是么?谢无心的唇边是漾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眼中却丝毫也不见悦色: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江雁回,你没有资格嫉妒。
莫忘记你的负心,佳官的伤情。
万能的主也只给世人三次机会,佳官只是个孩子,不是神。
所以你没有资格。
没有。


进京赶考只怕也是佳官的主意?谢无心冷不丁地问道。
是。江雁回忽然有些讨厌他了。
谢无心却不再问下去,只带了几分倦意地把身子靠在漆成翠绿的廊柱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就这么说定罢。


却是要不要帮他?谢无心有些犹豫。倒不是怕江雁回不食嗟来之食,而是……
懒懒地笑了:想那许多做什么,反正也是要再回那是非之地的,又何妨把好人做到底?就算不帮江雁回难道还能不帮佳官么?
真的像啊……那两人与这两人。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雁回进京的日子。头一天晚上谢无心去看他们,江雁回又不厌其烦地把大大小小琐碎事情嘱咐了一遍,虽然谢无心早就倒背如流,还是老老实实地听了一遍,直用了半个多时辰。佳官在一旁听得自己被雁回说得如许麻烦不由得红了脸狠狠瞪他一眼。雁回看他这个样子也觉好笑,索性找死找到底,最后说了一句:其实也没关系,佳官一使性子,任你再蠢笨如猪都会记住了。


其实分别本身并没有什么可伤感可悲哀的。无非是碧云天,黄叶地,北雁南飞。
不想惊动太多人,雁回一大早就悄悄地走了。谢无心来学堂时只剩下佳官一人孤零零地俯在窗前不知想着什么,脸色如玉的白。仿佛雁回走时,也把佳官身上那一点些微的元气都带了去似的,一下子没了存在感一样单薄起来。看到他来,佳官也没甚特别的神情,似乎没有看到一样,只是长长的睫毛微颤了一下。


谢无心进了屋坐到他身边,温存地拍拍他的肩打趣道:舍不得他走,后悔了?
佳官慵慵地一笑:我是那样的人么?
佳官,我想问你些话,你别恼。谢无心依然温存地说道。
嗯?佳官终于转过双清亮的眸子望向他:你先说,说完我再决定恼不恼。
当初你要江雁回进京赶考,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时日无多?
佳官睁大眼看了他一阵,谢无心忽然觉得有些窒息的感觉,被那双眼睛看着直透进心底,似要把心里那些不能告人的阴霾都刨了出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地示众。
晓得别人怎么想很了不起么?佳官的眸子在阳光中变得几乎透明,颊上没有半点血色到肌肤晶莹剔透:
谢先生,有些事,不说出来会比较好罢。
他悠悠地说。
谢无心却不知死活地说:你是想把江雁回打发到别的地方好不让他瞧着你死,还是想他如果得中,春风得意马蹄疾,便是没了你也能减几分伤心?可你一个人等死就不怕么?想着自己奄奄一息他却在京城不知和什么人相与,不会伤心不会难过么?舍不得他和别人在一起就别赶他走啊。故作什么大方,谁会领你的情?


住口!佳官终于动了气,厉声道:谢无心,你救我,我感激你,但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
那你是这么想的了?
是又怎样?!佳官寒了脸言语间竟似已有金石之声:你要觉着我不值得你救就走,犯不着在这儿说些有的没的,我不稀罕!
谢无心见他气得脸色发白唇色泛青,忽地一笑:说出来是不是好过些了?
谢无心——佳官猛然反应过来:你是故意激我?
就知道你一被说中心思就会生气。谢无心淡淡地笑道,心里还是惊异于他居然反应如此之快:可是有些话,压在心里也不好呢。
佳官愣了半晌,脸色渐渐和缓下来,还是不甘心地喃喃说了一句:你无聊……
是,我也觉着我满无聊的。谢无心笑道:但是你思虑太重,长期积存在心里便是本没病的好人也闷出病来了,还是说出来的好。
佳官瞥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么?什么都知道。话虽然还是倔得刻薄,但眼神已温和多了。刚才发了火现在静下来只觉得心悸难受,却无论如何不肯服软认输。谢无心已看出来,不动声色地把手扶在他背上,借机助他调息。


这些日子来,佳官总算安好些,虽然还是瘦得没多少分量,却有神采多了,多少长了点肉,触手处也不会觉得骨骼嶙峋。只是有了精神,脾气也见长呢,性子发作上来当真是不管不顾遇魔杀魔遇佛杀佛。想来江雁回平时照顾他也吃了不少苦头罢,倒暗暗佩服起他的好耐心了。


十一


其实不是怕他生气而是……谢无心自嘲地笑笑,居然也有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么?
而是怕看他不开心的样子罢……哪怕只是蹙一下细长的眉,也使人觉得自己是怎样大大的不该,居然忍心让他伤心不开心。
所以似乎可以明白江雁回临行前的谆谆嘱咐,不厌其烦,真照顾上了才知道无论怎样都觉得自己宠的不够不足,无论怎样都觉得佳官值得更好。只是有些事,便是想做,却也不能做呢。比如佳官喜欢偎在雁回的怀里,他能么?


佳官死都不让他在屋里留宿,他只好日日早来晚走,照顾佳官的起居,行功调理,好在李婶还每天来做饭,他可以省下件麻烦。当初他还特意问了饭由谁做,佳官瞧了他一阵,忽然咯咯笑起来:原来谢先生也有不会做的事么?可是让我发现了。他笑得神采飞扬,眼睛亮亮的像个小孩子。也只有小孩子才有那么明亮那么清澈的眸子,干净得连自己的倒影都映不出来却又纤毫毕现。


谢无心笑得无力而苦涩,已经有多久不曾见到这样的眸子?
在那个繁花似锦的京城,又有谁能保有这样的眸子?
可是忽然,很想回去。
那里有一个修眉凤目,娴雅俊秀的人儿,在灰蒙蒙的雨天,会撑起绘有曼妙兰草的竹骨油纸伞,笑得却比凝露兰草更清更艳。
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佳官为着自己不让他留宿的事很是内疚了好一阵,总说是我任性,你好心帮我,我却给你添麻烦。谢无心只摇摇头。
江雁回若真得中,不论是授翰林编修还是外放做官,怕都是没时间回来了。到时我送你进京与他相聚可好?他问。
佳官愣了一下:真的?
看着偎在被里笑得开心的佳官,谢无心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涩。其实是从来也不想回去的,却不知怎地看着佳官日日望着窗外发呆的样子就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甚至没有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可以回去,可能回去。
细想想,太后崩逝已半年,大赦天下,自己背的那些罪,便不曾被人忘得差不多也该是无关紧要的罢,但重要的不是这个啊……若真不想自己回去,他们又何尝找不出旁的借口?想起前两日收的书信,那两人似乎是又有了甚龃龉,闹得沸反盈天的。自己一回去,怕不是火上浇油?


自然是真的。谢无心心里乱作一团,语气却依然平和:我几时骗过你?其实该尽早送你进京的,那里名医多如天上繁星,要治你的病还不是轻而易举。只是你现下身子还弱,禁不起长途跋涉,等放了金榜,你也该好些了,正好上路。


说着说着谢无心也佩服自己居然临时就扯出这许多话来,还说得有板有眼,只是话既出口改是改不得了,想不回去也不行了。
走一步看一步罢……


已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时节,佳官却还是畏寒怕冷,只在谢无心给他行过功后的不到半个时辰里好些,之后又是手足冰凉。往常是在雁回怀里取暖,现在只能把自己卷在被里抱着小手炉。谢无心看着他偎灶猫儿也似懒洋洋的模样又好笑又怜惜,端了药来想把他弄出被来却又不忍心。倒是佳官自己坐起来要接过碗,谢无心忙忙地躲开:还烫呢,你拿不得。


佳官笑道:你拿着都没事,我拿就不行么?
谢无心斜签着身子在床边坐下:你哪比得了我?说着伸出右手来与他看。
看来修长文秀的一只手,细瞧去却是指节凸露骨骼分明,手背上透着青色的血管,指尖掌心都是厚厚的茧。佳官好奇地轻触一下,丝毫没有自己手掌的细腻之感,倒是有些刺刺的。
看出来了罢?谢无心笑道:便拿了刀来也轻易划不破呢,何况端碗药。
佳官垂目看着他的手,又伸手碰了碰碗,烫得一缩才笑起来:当真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谢无心正要说话,无意间却看到佳官如玉般柔润的掌心中,命线竟是少见的凌乱模糊,且浅薄到只是淡淡的印子,几乎谈不上是掌纹,心下就是一沉,脸上却不动声色:像我这样有什么好,练了不知多少年磨出的。难道好看么。


佳官却不以为然:要是我也能练武就好了,谁还敢欺负我?
这么灵牙利齿的,早已没人敢欺负你了。谢无心拍拍他纤瘦的肩:快喝药罢,要凉了。


近来吃药多了,佳官的胃气越发弱,什么云片糕八宝饭早就克化不动,只能吃些极软和极清淡的素粥小菜,一点油腻荤腥也不能沾,一沾就呕。医生没办法,谢无心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又不想麻烦李婶,也便跟着佳官吃素。可看佳官吃饭的样子实在是不太好过——用筷子挑起一点饭粒慢慢地噙在口中,咀嚼半晌才咽下去,然后再挑起一点,吃不了几口饭菜就凉了,他便更不能吃了。说实在的,吃药的时候都比这痛快些呢。谢无心怕他没一会儿又该饿了,便琢磨着学学下厨,趁佳官睡着就悄悄地出去了。


子曰:君子远庖厨。
不过那是圣人不忍心听为饱他口腹之欲被宰杀的鸡鸭牛羊惨叫罢了,倒无关男人面子问题。谢无心一面安慰着自己一面听着李婶的絮絮叨叨。

十二


做饭原来也不难。谢无心想着,端了一小碗白米粥两碟小菜拿去给佳官尝尝鲜。头回下厨,成绩已经算不错,李婶也着实刮目相看了一番。
走到门口放轻脚步,不晓得佳官可醒了没。他晚上失眠,白天却常不知不觉间就睡着,只是睡得极浅极轻,稍有些动静就醒,睡不足又要发火。腾出手推门进去时,果然静得出奇,只有佳官均长细弱的呼吸声。他放下托盘走到床边看去,只见佳官许是冷了,在被里蜷缩成一团,显得人更瘦更小了。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摸摸那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脸庞。忽然想起那回奉旨剿匪,晚了一步,只看到一片烧光的废墟和横七竖八的死尸。


悍匪屠村,全村五十八人,没有留一个活口。
还记得有一个孕妇被先奸后杀,匪徒杀人取乐,还把她的腹剖开了挑出了已有七八个月大的胎儿抛在一边。那个胎儿……那个孩子就是这样蜷缩着小小的身子,静静地躺在地上,一身是血。


他当时脑中嗡嗡直响,眼前一片血红,脚却像被钉在地上一步也动弹不得。匪徒纵的火犹未完全熄灭,还有几处烈烈燃烧,他带去的官兵本想救火,却被他的神情吓住了。都是经过大风大浪身经百战的人,看到他却莫名地从心底生起一股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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