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第二部)————江雪
江雪  发于:2009年05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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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官!雁回也有些微愠:你怎地不明白?世间好男风的虽多却容不得作长久之计,我们本就是被逐出来的好容易寻到这里,你还想再颠沛流离到何时?
谁说容不得作长久之计?你不是说过那秀才与少年之事?他们受尽诬陷不也终得相守么?只觉心跳得快要冲出喉来,佳官不由得把手按在胸上急急喘了几口气。
雁回忽然呆住了,脸色急剧地白起来,佳官却不知他为何这样,冷笑道:没话说了?
那秀才死了!
雁回猛地冲口而出。
什么?!佳官如遭雷击:你说什么?
那秀才被你父亲打了三十大板,回家后气成一病,恹恹不起。少年焚香告天,割股相救,也只是医他不转。没过半月便奄然长逝,少年本欲以身殉葬,念在故人孤儿无人照料,竟就换了红妆扮作继母带了秀才之子远走他方,现在生死无人知晓。你还当他们有甚好下场不成?!


雁回一口气说完,却也后悔了。
佳官惨白着脸喃喃地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不可能的,不可能……
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次发作虽突然却并不十分强烈,静养些日子佳官已渐好起来,脸色也润泽些,只是精神较之前越发差了,几乎不大下床,雁回悔得不得了,但已发生过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全心照料他。佳官见他小心翼翼直当自己是易碎瓷器的样子也暗怪自己作甚么发无名火惹得两人都不开心,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雁回不过是不想别人来打破眼下平静的日子,有什么错,自己却无故地责怪他。


可是怕啊……怕自己时日无多……怕他有一天会真的放手……


今朝有酒,且醉今朝,谁又管得明日忧愁?


睡不着。夜已交丑正,佳官依然半点睡意也无,蜷在雁回怀中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了他。最近也着实累坏他了。教书,照顾自己,整日愁眉不展,自己能做的也只剩下让他好好睡一觉而已。


雁回的身上好暖。佳官想着不由得又拥紧了些,自己身上总是凉凉的,再盖几层被也是一样,只有在抱着雁回时才感觉原来自己也是活着的。忽然想起为数不多的缠绵春意,顿时觉得脸上发烧。


那张沉睡的脸庞是怎么也看不够啊,常常看着看着就痴了过去,狂乱地想着念着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个夜晚可以拥有这清秀的容颜,直到胸口似被大石压住沉沉地透不过气眼前一片血红,不敢闭眼因为一阖眼那许多曾经被遗忘被埋葬的梦魇就来了,他们在笑着叫着我们几时离开过,你终于还不是要随我们去。梦里一身的白衣染作雪地梅林般凄艳,被肢解的人散落成一片混乱狼籍,蜿蜒的内脏缠绕着双足挥之不去,那是自己做下的孽欠下的债这一生也逃不掉,怎样对自己说着不是我的错也忘不掉那满眼满手的血腥,因为在杀戮时那一点魂魄妖娆地升起至半空俯瞰烈焰中披了一身金华的少年躯体,冷艳地笑出了一世的绝代风情,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那样沉迷于嗜血的快乐直到此刻,因为忽然想用这双手扼杀了眼前心爱的人好让他不会在自己离去后再去抱别的人,因为忽然想用这双眼看着他在濒死的痛楚痉挛中挣扎让他陪了自己同下地狱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因为自己去了后甚至留不下什么……


忽然好恨……
忽然好怕……
我不能够,不能够……因为狠不下心看你痛苦……因为我是那么舍不得你啊……
我会一个人走,一个人。


那日河边看不清容颜的那个人的一双眼,仿佛温和无害,却似看透人心一般投过来,如斯熟谙,却想不起何时何处怎样相见过。
但愿不要相见。
可命定了该来的要来的便会来,怎能逃开?


次日照常下学时,李婶已烧好了午饭,雁回一面应付着李婶的喋喋不休一面端了饭拿给佳官,出厨房时李婶还追在后面补了一句:等他身子好些去我家坐坐啊,江先生。
近来佳官越发手颤得厉害,饮食起居一概由雁回照料。佳官还打趣笑自己成了三岁娃娃,雁回也就开玩笑地管他叫宝宝。
宝宝,张嘴——雁回用汤匙舀了半匙饭喂他,佳官温顺地吃着,倒真有点像个乖宝宝了。
雁回刚想把李婶讲的镇上的新鲜事讲给佳官听,忽然记起他习惯食不言寝不语又咽了回去。佳官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笑道:想说就说么,我听着不就好了。
哦……雁回也笑了: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事,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人是非者必被说之,还是不说的好。
什么嘛。佳官喝了口水,佯嗔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也这么费劲。
说罢自己也笑。雁回望向他泛出极淡薄粉色唇边漾起的秀丽弧度,忍不住心神一荡:佳官,你不是初次说我讲话吞吞吐吐呢,看来真该改了。
你?佳官扬起细长的眉笑道:来不及了罢。
对了。雁回忽然想起件不算说人是非的事,索性将没话找话说进行到底:李婶说前些日镇上来了个陌生人,会功夫,身手着实不错,现在周家作护院。
周家是镇上最富的大户,也算见多识广,怎么就随便让人作了护院?佳官蹙着眉问:他们不怕有诈么?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那人拿了谁的荐书,是和周家总教头认识的,所以就收下了。雁回竭力回想着李婶乱糟糟的叙述,却越想越乱,一发语无伦次。
佳官也不再问,又吃得几口说声饱了,雁回便收拾了碗筷。


会功夫的陌生人……可会是那日河边的人?
越来越觉得眼熟,仿佛有什么自心底埋藏的暗黑土壤中一点点探出头来。
陈腐的种子长成畸形的根芽,是否会结出有毒的果实?


难道是自己多心?几日不见发生甚特别事体,佳官也渐放下心来嘲笑自己的多疑,但那些无谓的想法却一直不曾说与雁回。只是反反复复禁不住地要想起那张不曾看清的容颜,仿佛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仿佛是不该忘却的。


其实这世上,又有什么,是不能够,不可以,不应该忘却的?
大夫来看过,又换了几味药,一发苦得难以入口,佳官却似已没了气力,雁回要他吃药他便吃,也不像从前那样非要哄着才肯听话。但药用得多了伤到胃气,常常刚吃了几口饭便伏在床边呕起来,雁回看着心疼却拿不出半点法子,倒是佳官定下神后倦倦地笑着说不打紧的,下次请大夫再开个方子好了。那笑容恬静秀丽一如往昔,但眼中的笑意轻薄得似乎风一吹便要去了。


十五是镇上集市的正日子。晚上我带你转转去可好?
佳官抬起眸瞥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虽是拒绝,语气却淡淡的,听不出不悦。
雁回把他冰冷的小手握在自己掌中焐着:你总在屋里,心情自然不开朗,病怎么好得起来?
佳官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那去别处不好么?作甚么非去集市不可?
这镇子周围有哪里没去过了?雁回含笑反驳:再说你本来就爱胡思乱想,再去那些荒无人烟的地方——
佳官是何等剔透的心思,怎会听不明白,知道说服不了雁回,便叹了口气道:去也行,可不许往人多处去。
当然不会。雁回如奉纶音,兴冲冲地满口应道。


其实有些怕。越热闹的地方越在极繁华处透出冷冷的凄凉,一种醉生梦死的靡烂浸透了流连忘返的人们,直把生人浸成森森的白骨。从来是怕的,因为有着太多不堪的回忆,因为恐惧着那灿如星河的灯火中倾泻出的无限喧嚣,因为曾被掩埋在花市灯如昼最深远处的黑暗中独自面对那许多可怖的血腥,因为再忍受不了被抛弃的撕扯一般的痛楚。但看着雁回兴高采烈的模样如何说得出口?


不如直面。


即使是这样小的镇子,依然可以繁花似锦,车如流水。雁回携了佳官拣着路边清静处走去,看着人们熙熙攘攘,笑逐颜开,平时难得出门的深闺女子更是喜不自禁,莺歌燕语不绝于耳。他们无声无息地自人群边行过,不惊起一丝波澜。两人一青一白,青的淡云舒卷,白的不沾点尘,倒在尘嚣中相映成趣出另一番清冷隽秀。


沉默许久,雁回低头望向身边纤细的人儿,只见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微微失神,凝望着遥远处不知何方。于是温声问着累了么?生怕惊到他。
嗯?佳官恍惚了一下,才应道:还好。说完又觉自己是不是太冷淡了些,展颜一笑:好久没吃云片糕了。
我去给你买,你在树下站一下。雁回拥着他的肩把他送到株垂柳下,又不放心地叮咛道:一定不要乱走啊。
晓得了晓得了。


站了一会儿有些累了,却不见雁回,佳官倚着树身,无所事事地折下枝落尽叶子的苍黄柳条在手中把玩,足下满是细长如美人蛾眉的柳叶,垂眸看去时满眼的金黄。
忽然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是雁回么?佳官刚抬眸说怎么去了这半晌,就怔住了。
来人衣着素朴,但自有一番雍容不凡气度,容貌俊秀见之忘俗而轮廓深刻分明,而那双眼——
乍看去温和无害,却能直看入心底。
只听他微笑说道:你可姓林?
佳官骤然苍白了秀丽的脸,良久才艰涩地说:
原来是你。


当别人问起时,他总是说自己姓谢,名无心。
五年前离开京城时似乎是把心忘在了那里所以在之后的岁月里,再怎么苦怎么痛,也没有了感觉,索性把那个被梦牵魂萦的声音唤了千百回的名字深深埋起,改作了谢无心。四处流浪是出于无心,三年前路过一处着火的南院救下佳官是出于无心,送他回林府拿了五十两谢仪便悄然离去也是无心,没了盘缠滞留这个小镇作护院是无心,今夜闲步集市却远远见到路边树下的佳官更是无心。


他行着行着,眼光无意流转处,只见落尽叶子的垂柳阑珊中,一抹雪色身影不沾点尘般清雅,衣衫飘动翻飞如燕翼,几似欲乘风归去,直疑此处非世间,伊非俗世之人,因而能踏着满地的金黄在清丽月华中熠熠生辉,极尽秀丽细致的五官令人见之便动容直动到了心。乍看去弱不胜衣如小家碧玉树,却是雪作肌肤冰为骨,书卷温雅中透出冷冷寒傲孤漠。


那日在河边,远远瞧见枫林中缠绵相拥的两人,虽只惊鸿一瞥,却已足够他认出那一袭白衣如雪中纤细的人儿。只是不如此刻看得分明清晰,便也不如此刻的铭心刻骨。似是不曾有甚变化,依然在静如处子中冷冷地渗出清锐,虽然相识的那一年,佳官年方十二。


时光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印迹呢。谢无心淡淡地笑了,当年惊异于小小的孩子在那种景遇下居然可以手刃凶徒,但更惊异的是那一双眸,闪动着嗜血的光芒却清澈如水,甚至隐隐透出些许快意恩仇。该说是生着纯白羽翼的恶魔还是天使生着黑夜的翅膀?他也迷惑,但送了佳官回去后一切便与已无关。如今无心再见,这孩子的一双眼仍与记忆中一样,清澈如水。


凄厉如月。


没想到太守之子竟千里迢迢到这小镇,虽也听说他现与兄长同住,但那日在枫林里一见,分明暧昧。捺不住一点好奇,也不懂自己平时任什么都一笑置之,为何偏对这孩子追根究底,心想着虽无意探人私隐,但相认亦何妨?


无心相遇,有心重逢。
却须知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佳官很快镇静下来,水色薄唇边轻漾起悦色:那日在河边也是你?
是。谢无心淡淡一笑:没想到你竟来了这里,一向可还好?
尚好。不过——佳官仰起白皙的脸庞望向他:我现姓江,不姓林。
你呢?还叫谢无心?
一愣。


不,我叫谢昭阳。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就脱口而出那三个几乎被遗忘的字,只知道被那双眸注视时一切都成了四个字:
情不自禁。


佳官听了,慵慵一笑,曼声吟道: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给你起这名字的人,想来……
是很寂寞罢。


虽只一句看似无心的笑语,谢昭阳听后却觉心口仿佛被什么重重撞中,一阵晕眩,一阵窒息。
冷冷清清的秋风卷起无数柳叶飞扬在衣,在身。
远远地有人唤道:佳官,等急了罢。
佳官扬声应道:你可回来了,怎么去了这许久。
江雁回拿着几包点心快步走来,眼睛却直瞧着谢昭阳,问道:这位是……
谢昭阳正欲回答,只听佳官已先一步回答:
他是三年前救下我的人,谢无心,谢先生。
于是谢昭阳一揖微笑:在下谢无心。尊驾可是江先生?
江雁回微诧:是,你怎么知道?
在下现暂居周家大宅作护院,来了才几日,江先生的大名却是常听人提起。
是么……雁回有些尴尬,原来他就是李婶说的那个陌生人……总觉得眼前这人似乎话中有话,却又说不清道不明:舍弟多蒙谢先生相救——忽然想起谢无心该知道佳官姓林,自己却姓江,这关系怎生分明,一发说不清白。


佳官见他讷讷,便接过来道:难得与谢先生重逢,也算有缘,改日请到舍下一叙,容家兄与我好生报答谢先生的再生之恩可好?
场面话虽总算说得圆满,但三人都觉不自在,雁回说声失礼便携了佳官匆匆离去,谢无心也深感自己孟浪,冒冒然弄得如今倒是相见争如不见了。
忽然想笑。
那个孩子长大了呢。


其实没有。


大叫一声从梦魇中醒来,急促地喘息着坐起身来擦去一额的冷汗。
着实走得累了才破天荒地没有失眠,以为睡了很久,夜却还深。
睡前忘记熄灭的烛火竟仍亮着,虽然只剩了半寸不到的一点,蜡泪积了厚厚的一堆畸形地瘫在桌上,旁边是雁回买回来的点心不曾拆包,苍黄的油纸居然在月光与烛光中反射出了一点点黯淡的光泽。


身边的雁回被惊醒了,喃喃地问着怎么了。佳官的唇仍苍白微颤,声音却已镇定自若地说我想喝水。于是雁回下床给他倒了杯水,佳官一把夺过来用双手捧住贪婪地喝着,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喝得急了便有少许自唇边溢出淌到颈上。从来慵懒优雅的他几时这般失态?雁回虽半梦半醒间也觉出不对,取了丝巾给他拭着,轻声说急甚么,又没人和你抢。


叮铛铛一阵清脆连绵的轻响,瓷杯从佳官手中落了下去撞上床沿再摔在地上,不曾碎裂却滚开了好远,直被墙拦住才反弹回来,轱辘辘转了几圈停住了。佳官把脸埋在雁回肩上死死地抱着他不住哆嗦:


我杀了人,雁回。好多血,好多血,他抓着我的手上都是血,他瞪着我的眼里都是血,好多血,是我杀的,是我杀的。他来抓我,他要我一同下地狱,我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我恨你。
既然当年已离去,现在却为甚又重逢?
我是该感激你的,因为你救了我的命。
可是我恨你。
你要是死了该有多好。就不会有人提醒我曾是多么狼狈多么凄惨多么残忍。
谢昭阳,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谢你还是该恨你。
我是个自私又不知感恩的孩子,只知道自己的伤。
所以我恨你。


烛火已熄灭,窗外万籁俱寂。
手臂上母亲刻下的林字在尖锐地痛。
雁回搂着他温声说哭罢哭罢,哭出来就好了。
但是佳官没有哭。
从十二岁的那场噩梦时起,回到母亲身边的,便已不是原来寂寞天真的林佳官而是一个陌生的被偷换的丑陋的弃儿。
他不会哭。
所以只是瞪大了呆滞的眼,眸中映出阴霾的夜,而脸色格外白得一如任凭雨打风吹去的残花,枯萎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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