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深想越是乱得可以,戎月下意识地将手心贴上那冻寒的颊肤融去上头薄霜。
不,也不对,在树上他听得很清楚,连那面无表情的男人也感到惊讶过,这表示血皇就算有使毒也该是立即发作的那种
。
不是戎甄也不是血皇,还有谁能有机会……难道是痼疾?
缩回冻到无觉的十指拢在嘴边呵着气补充热源,戎月困惑地拧起了眉……也许真不是毒也不一定,这一路吃住都在一起
,没发现什么不对呀,况且以那男人精似鬼的能耐,想毒倒他只怕也只有他自己愿意才……
一个念头闪电般倏地劈入脑里,戎月缓缓睁大了双眸,眼里尽是惊愕。
难道是因为他们……自己身上的毒会藉着房事亲昵相传吗?所以血螭一时大意被他牵连了?
不,如果真因为如此,这男人也绝对是故意的!
望着面前宛若死尸般了无生气的人影,戎月相凝的眸色越见复杂。
一直萦绕心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总算拨开见日露出了点曙光,可是他的心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反而更沉甸甸地压着他
喘不过气。
直到此刻回头逐一细想,他才惊觉到从那次之后自己就再也不曾毒发过,连自中毒后就总是手冷脚冷的毛病也在不知不
觉中好转,现在的他完全健康地像个没事人一样。
两相对照下,即使他再笨、再不明了武学的奥义也不可能还想不出其中牵连。
心绪霎时澎湃如潮激荡不已,整个身子不能自主地轻颤着,戎月难受地闭上了眼,连日来种种的困惑与不解,都有了万
分确定的答案。
却是沉重得叫他……负荷不了……
碧落谷里对他的侵犯也好,之所以迟不肯解释的缘由也好,甚至刻意轻浮装痞诱导他误解,一切的一切,全因为自己身
上这该死的毒!
缓缓睁开眼,琉璃般澄澈的双瞳已是水汪汪地氤氲朦胧。
这男人,保护着他照顾着他,甚至为了救他不惜放下男人的尊严委身在他身下,连命都舍得换予,为他做尽一切,偏偏
却瞒着藏着不让他知晓半分,宁可他误会宁可他生恨都不肯透露一点实情。
为什么?如果仅是护卫之责,只是朋友之情,怎么可能做得到这样……
痴凝着面前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的男人,戎月无法想像是多么浓炙的感情,才能让人这么无怨无悔地如此付出自己。
这男人……深爱着自己吧,就像祁大哥呵护着雪哥那般,即使这份情违逆常伦世俗难容。
一点都不后悔吗?心疼地将手贴上那始终不曾暖和点的面颊,戎月用力眨着越发模糊的眼,他不懂自己究竟有什么好,
值得这男人这么甘心地付出所有?值得他如此疼惜呵宠?
自己……什么都没有为他做哪……
「你这个傻瓜、笨蛋、大白痴,对我这么好干嘛?螣哥说的没错,你这家伙真的是不长眼,眼光实在太差了……」哽咽
地擤了擤鼻,滚滚热泪还是抑不住地滴落在身下人苍白的唇瓣上,戎月赶紧伸手往脸上拭去。
「……很疼对吧。」轻抚着男人微微抽搐的脸庞,一股难言的揪心感受漫过胸口,他没忘记戎甄说过的,这毒只会让他
感到冷,然而对于会武的人来说却是生不如死的剧疼,功力越高毒噬也就越烈,所以这伟岸的男人才会被折磨成眼前这
般虚弱。
「……唔。」浅浅呻吟了声,脸上温热的湿意让晕迷中的人缓缓掀开了眼帘,然而双瞳尽管如镜映出了戎月的泪颜,却
依旧茫然地全无焦距。
痛过了头全转成片沉钝的木麻,现在的血螭对于看到的听到的,全分不清真切无从反应,三魂七魄全似脱离了沉重的躯
体出窍飘游,迷离的神智始终在片混沌中载浮载沉攀不上岸。
「撑下去,不要丢下我一个。」紧紧抱住血螭不住痉挛的身体,戎月强忍着泪贴在他耳边细细倾诉:「我还有好多事要
问你好多话要跟你说,你不可以在我知道了这一切后就不负责任地跑掉,听到没有?我知道你喜欢我了,在我还没有告
诉你我的感觉前不准你就这样放弃!」
「……」仿佛倦极了般,睁开不过片刻的漆眸没有反应地又缓缓闭起,戎月再也忍不住地伏在男人还算完好的左肩上极
其压抑地低声啜泣。
他好怕,这辈子从没这么害怕过。
好想痛哭一场宣泄心里积压的不安与惶恐,却又不敢真的放声任泪水恣意奔流,就怕这一哭所有勉力维持的坚强全会粉
碎得彻底,眼前还不到他可以软弱的时候……就在戎月自虐地快把唇咬破时,一声梦呓似的低唤幽幽传进耳。
「……月牙儿……」
猛然一震,戎月霍然抬起头来,泪痕枞错的俏颜上尽是错愕,尽管那暗哑的低语很微弱,但他就近在寸前绝不可能听错
,血螭唤他……月牙儿!?
记忆里的模糊残影再次冉冉浮上心头。
弯弯的月牙饼……打勾勾的小指头……倒映着绚丽云彩的水中身影……
「……做月牙儿好了,你当我的月牙儿。」
「……月牙儿……打勾勾不食言……」
月牙儿……记忆中的男孩是这么唤着自己的,而今血螭也这么唤他。
焚心的忧虑暂时被抛到了一边,戎月迷惑地睇视着火光映耀的半张脸孔,第一次兴起了想摘下这张面具的冲动。
这男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儿时记忆里?又为什么留下的印象却是那样模糊,如果真如记忆里的那般情景,
他俩曾两小无猜亲密嬉戏在一起过,那么,他不该完全记不起这名儿时玩伴才对……
『……我见过你吗!?』
『你说呢?猜猜看。』
『你和姆嬷这么熟,我应该见过才对……』
应该见过才对……那晚两人野营时的对话不期然地跃入脑中,戎月赫然省悟到血螭那时暧昧的态度意即早已认得了自己
,远在这回南下客栈中正式见面之前。
毫无犹豫地伸手探向黑发间面具的系带,戎月打定主意这回做小人不做君子,这男人身上藏了太多的谜题,他不想每次
都傻等着天时地利才一窥究竟,不想错过了才顿足捶胸地扼腕叹息,这世上没有后悔檠。
花了些力气解开系在脑后的带结,戎月屏息地缓缓掀开而具,心里早做好准备不论看到什么样狰狞的伤痕都不能大惊小
怪,只是没想到当面具后的容颜映入眼帘时他还是不能控制地倒抽了口气,甚至差点失手将面具掉下。
「……螣……哥!?」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汗涔湿漉的俊俏脸容,戎月惊讶得完全傻在当场呆若木鸡。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是螣表哥?这个老不正经说笑的「血螭」怎可能会是那个不用瞪眼就叫人腿软的「螣哥」!两个
人相去实在十万八千有余……
真完全不同吗?或许……也不尽然。
那偶露的邪佞笑容与恣意狂态,还有对敌时的魔魅气息,戎月没忘记自己好多次都不由自主地把血螭的形影和那位无所
不能的表哥相叠,然而即使如此,眼前这个人也绝不可能是戎螣。
单这两人在情感上表达的方式就何啻天南地北,螣哥才不可能像他这般委屈地客气隐忍。
敛袖拭去俊脸上满布的湿汗,戎月欣喜地发现那原本不住痉挛打颤的躯体逐渐平静了下来,急促的喘息也慢慢转为粗重
平缓,情况似乎不再那么危殆有好转的迹象。
重重吁了口长气,紧张的心情一过人也跟着腿软瘫坐在地,好半晌戎月才再有力气爬起身探视。
拂开湿黏在额上的参差发丝,戎月覆掌探了探复又朝蜷抱在胸前的两手摸了摸,还好,虽然仍有些冰凉但比起方才已好
了太多,至少有了些属于活人的温意。
面对着人徐徐躺下,戎月小心翼翼地将人圈搂在怀里暖着,直到此时他才有心情仔细打量起这张脸,眉、眼、鼻、唇真
的无一不像戎螣,可以说几乎是同个模子刻出来般。
这么相似的脸孔,答案显然只有一个——同胞双生,就像他和雪哥那般。
难怪向来目中无人的螣哥会对这男人如此特别地另眼相看,名为主护,却是主子不像主子做人护卫的也没半分护卫样,
没大没小无分尊卑,熟稔地就像同穿条开裆裤长大的。
抿唇微哂,愁眉深锁许久的俏丽容颜终于重新展颜露出了笑容。
也许,两个人真曾穿过同条裤子也不一定,戎月失笑地摇了摇头,没想到最忌讳双生子的那达王室,不但出了他和雪哥
这对禁忌子,连甄后恃以为凭的螣哥也是,想来还真是讽刺哪。
缓缓摩娑着仍嫌冰凉的脸庞,戎月有些出神地游移着指尖,沿着俊挺的轮廓细细描绘。
就因为这禁忌的身分,所以自己的记忆里才会没有他只有戎螣吧,禁忌的双生子只能择一而活,存在都已是不被允许了
,当然更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
「……螣哥那时候可比现在有趣多了,会跟我玩跟我闹……」
停指在英挺眉骨上,戎月轻轻拨开遮住眉眼的凌乱黑发,原来,跟他玩跟他闹的从来就不是戎螣,而是这个影子般存在
的血螭……不,应该称他戎螭才对,一个原本也该为王堂堂站在正阳殿上的男人。
长睫低垂,稍霁的神色又再次暗沉下来,一股怜惜不舍还有不平的愤慨满溢心间。
他无法想像这个骄傲如阳的男人是怎么忍受戴着面具过每一天,又是用怎样的心情待在镜影般的孪生兄弟身旁,待在那
容不得他的重宫深苑。
这男人不像雪哥什么都不知道,而是从小就清清楚楚地看着这一切不公。
看着坐拥一切的戎螣,看着狠心放弃他的戎甄,看着抹杀他的诸侯群臣,难道不怨不恨不难受吗?
日复一日,不断被那张脸孔提醒着,连点遗忘的空间都没有,如此不堪的日子这男人却是一待就近二十个年头……
忍不住鼻酸地闭上眼,戎月繁拥着人贴近自己心房。
不要告诉他,囚禁了这只雄鹰的牢笼就是他,就只为了那一句——
『……月牙儿……打勾勾不食言……』
……不食言……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