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苍茫 下——碎娘
碎娘  发于:2011年0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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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小镇·江南。

丝雨朦朦,泛然成烟。

寒烟,苍茫。

冷然与四鹰一前一后行走其间,如穿行画中。

他们是来请铁扇先生东方成的。

其实铁扇先生并无甚要紧,武功也属稀松平常,冰炎城之所以如此看重他派申慧星亲自来请,是因为他不公是金陵武林世家东方家长房长孙,而且师承少林,乃少林现任方丈智恩大师唯一的俗家弟子,还与“神机子”百无虚先生的妹妹份属姻亲,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势力的代名词。冰炎城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急于寻求多方援助支持,以震吓名门正派,敦促他们解散正在形成的围缫雏形。因此,能否争取到铁扇先生便成了成败关键。

铁扇先生附庸风雅,隐居于此,名曰陶冶性情,实为远躲百无虚胞妹,放浪形骸。

不过这儿的确是个好地方,连冷然到了这儿步履也轻松了多。

他简直爱上了这个地方。

亭台楼阁,宛如泼墨;细水成带,绕树匝河;小桥卧波,疏雨相过;南山背倚,古意峨峨。

小镇如诗如画,如幻如歌。

若能与萧一意携手归隐于此,岂不美哉?

可是……

经那日一别,已是半载。萧一意,萧一意,你现在何方?可在想我?

履桥凝步,心已黯然,放眼水带,细雨飘萧,入耳之寒声,已全是寂寥。

院门深闭,是雨打梨花;佳人撑伞,是丁香结愁;扁舟缓过,是卧听雨眠……

不知何处飘来箫声一缕,携着哀伤,萦着凄怨,不绝不断。千徊百转,如泣如诉,可歌可叹:言而不尽的是愁,生死不倦的是恋;如流水哀鸣的是呜咽,似秋叶凋落的是轻叹。梦中的无力东风,辗转;西厢的待月无言,嗟叹;聚散的哀乐,离合的悲欢,霜晨月夕的寒,梅雨飞絮的烦,悲忧苍冷的美,回荡在空谷深山;清夜的啼血杜鹃,是心已老的徒然。欲断肠又空回首,生亦何欢?不敢忘的碾心泪,俯仰之间;踏碎了千里的无缘,荡漾的心神不安,满腹的委屈,一世的辛酸,夜夜的不成眠;玉坠、叶枯、花残,相见时难别亦难……

天在上,地在下,仅剩箫声充塞其间,轻盈似羽,又沉重如山;如此地伤神又如此地淡,如此地纠结又如此地散,触不着,摸不到,好似渺远在天边,却又音音堆在了冷然洒满苦涩的心田,化做无数钝刀片,来回划割,百折千磨……

“……少主?少主?少主你怎么了?”

“嘘,你听,箫声。”

“是,听到了,大约是从那条船上传来的。”

顺着四鹰手指的方向,穿越迷蒙的氤氲水烟,一条似在远方的船若隐若现,如此遥远……

冷然心中不知为何寒意顿起,一句诗文随口吟出:

“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这种感觉,就好似他与萧一意,并非远隔天涯,却永远无法到达……

“你说什么?少主?”四鹰总觉得冷然今天不大对劲。

“没什么,这箫声,我好像很熟悉……”

“别管什么很箫声不箫声了,少主,我们还有要紧事要办呢,快走吧。”

“哦,好。”

将夜,雨未住,烟未消,秦淮如梦境。

当今已非国泰民安之时,这里却永远是歌舞升平之地。

在驶往扬州河口的画船上,冷然和东方成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

他知道这种情况下他已不需多说,冰炎城开的条件很优厚,东方成没有理由拒绝,何况冰炎城确无什么危害江湖之处,名门正派要下手,也没有好的名目。

再说即便现在冷然不搭腔,东方成也闲不了。

除了倾国色,买笑音这些声色犬马,一同前来的还有在东方成家遇见的两位朋友:双龙镖局的千峰和哈哈儿何逊。

两个人是来蹿掇东方成一同嫖妓的,谁知又遇上了冷然,就盛情邀他同去和一夕楼的红牌玩玩。

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肯定并非第一次一同出来做这苟且之事,东方成偏要做了一付清高的样子,虚伪地推了又推。

说实话,冷然打心眼里厌恶他们,更厌恶几个人一起……可场面上的应酬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所以现在他有些心不在焉。

又听得东方成提议大家借景赋诗,两人一同称道,几个人你来我往,赋的都是香艳的宫体诗,越吟越下流。

又是东方成,他略一沉吟:“朱城九门门九开,愿逐明月入君怀。入君怀,结君佩,怨君恨君结君爱。筑城思君剑思利,同盛同衰莫相弃。”

冷然已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千峰仍大喊不爽,何逊就又吟了一首:“一夕就郎宿,通夜语不息,黄蘖万里路,道苦真无极。”

冷然想在他的诗上吐上几十斤口水再扔到他脸上!

东方成微微点头,千峰劫喊得更响了:“都是什么烂诗啊,根本不够劲!听我的,嘿——绣帐罗帷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唯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如何?”

何逊撇撇嘴:“这又算什么,也没比我的够劲儿到哪儿去。”

的确,冷然也觉得何逊那首含蓄蕴藉,而千峰这首表面浮华,其实直白得浅俗。

千峰被揶揄了并不生气,也不脸红,兴致反倒更高了:“那再听听这首怎么样:情知三夏势,今日偏独甚。香巾拂玉席,共郎登楼寝。怎么样,这首还成吧?”

何逊依旧撇撇嘴:“差强人意吧。”

千峰脸上有些挂不住,干笑了两声,将话题转向了冷然:“冷然兄必定也才情不浅,不要在这里呆坐了嘛,赋首怎么样?”

冷然正要推辞,何逊就跟着起哄:“冷然兄你不肯附和,莫不是瞧不起我等吧。”

冷然扫了一眼东方成,勉强笑了笑,随口吟了首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其实这是冷然有感于秦淮如今不合时宜的繁华,但在千峰他们看来是明显的对付,东方成脸色已有些沉了。

千峰忽地拍手大笑起来:“好一个后庭花!妙!妙啊!原来冷然兄你也好男色的,同道中人!我就知道今天叫上你准没错!实话跟你说吧,今儿啊,扬州一夕楼当红的红牌朴如是刚从苏州第一盐商那儿回来,我们哥儿几个就是去堵他的。你小子还真是运气!若不是碰上我等,你恐怕猴年马月也排不上号呢。”

冷然不想辩驳,更无法辩驳——他的确是好男色的。

东方成脸色也缓和了下来,干咳了两声:“冷然兄果然行思敏捷,含而不露啊。在下也有首蛮妙的诗,献丑吟出来与冷然兄的唱和一下: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娇笑向来侬,一抱不能已。湖燥芙蓉萎,莲汝藕欲死。”

千河二人马上拍手称是,大声赞叹:“好好好!妙妙妙!莲汝藕欲死,这音谐得妙啊,与冷然兄的各有千秋啊!”

这下不止冷然,就连四鹰都快吐出来了。

三个人互相恭维了一番,又开始吟诗。

冷然松了口气,继续凝神看船行水影。

恍惚间箫声又至,若有若无,内心与日间的一般。

我竟想出了幻觉,冷然用力摇了摇头,箫声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清楚了。

没想到这时东方成竟自言自语了一句:“哪儿来的箫声啊,恁地悲!”

“什么?有箫声?”何逊一听立马来了精神,狂奔到窗口:“可不是,是如是回来了!”

不是我的幻觉?!冷然也坐直身向外望:隐约间,一只画船破雾而来,船头一人,倚舷侧立,白发千丈,过膝掩肩,微风扬起衣袂,摆动的丝发半遮了面,看起来飘飘欲仙。翠玉碧箫一支,执弄淡然,说不出地孤单……

“他就是,你们口中的那个秦淮名妓——朴如是?”冷然喃喃问道。

他实在没想到这个男妓就是那凄绝箫声的主人。

朴如是(嫖如是),这名字还真是……

“没错,就是他!”何逊兴奋不已:“船家,走快些!一会堵不着他们了!”

东方成没有说话,眼睛都发着光。

千峰忽地一拍大腿:“我想到了!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下,何处不可怜。这首子夜歌,说的不就是如是吗?啊?”

“是!是!是!太适合了!太适合了!冷然兄,东方成兄,你们是不没尝过如是那蚀骨销魂的滋味啊,啧啧,那可真是……他就是天生的尤物,生来就是为了来媚惑男人的!”

何逊说得眉飞色舞,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朴如是,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另一面,朴如是的画船已将及岸了,船舱内的人已拥在了甲板上。

即将归家的人的心永远是焦灼的。

朴如是仍在吹箫,姿势没有变,头也没有抬一下,似完全沉浸其中。

船还尚未靠稳,岸上一个锦衣华服的女人却已耐不住了,几步抢到船上扬手打翻了朴如是的玉箫:“吹吹吹!一天到晚就知道吹,还净拣那号丧一般的曲儿,叫你吹个喜乐点的也不肯,要死啊!听得我的头都炸了!”

箫声戛然而止,同样沉入其中的冷然亦是一惊:“这女人是谁啊?”

“她就是一夕楼的鸨母柳旋尘!这女人长得虽不赖,但刁得很,仗着与昆仑派一一点渊源飞扬跋扈,只要是她不愿意的事她谁的帐也不买,可是号狠角色。”千峰答道:很是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一想到一会儿还要和她打交道我就头疼。”

冷然见那个朴如是半个字的反驳也没有,只是慢慢曲身去拣箫,心里不禁对柳旋尘也生了一层敬畏。

柳旋尘一腔怒气无法再朴如是发,气得跺脚大喊:“未央,叶未央!你是怎么看着如是的?!怎么你没给他喝酒吗?啊?”

“给他喝了喝了,只是他晕船,又全吐了。”

伴着清脆的应声,人群中闪出一个面貌俊朗,甚至带着几分女气的男子,不急不缓地答道,眼睛里都带着笑。

柳旋尘仍不解气:“他吐了,你不会再给他喝啊,脑子进水了你,挺聪明一人儿,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

叶未央仍不急也不气:“可不是给他喝了么,只是给他喂再多也架不住他一个劲儿地吐啊!这不,一路上都吐了好几斤了,都是上等的好酒,白白糟蹋了。”

这边东方成有些不解了:“为什么要喂那个叫朴如是的喝酒啊?”

“你可不知这酒对如是的妙用。”何逊抢着答道:“咱们一般人的日子,是按昼与夜分的,他则不然,他的日子,只按醉与不醉分。不醉的时候,天天守着他那把破箫过日子,醉了就不同了,不仅不巴着箫了,还有你想不到的妙处,晚上你就知道了。”

何逊的表情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千峰听了这话多少有几分不快:“什么破箫啊,那是老子一具丐帮的弟兄送了老子,老子又送了如是的。你看如是多喜爱这箫?”

何逊并没卖他面子给他台阶下:“什么丐帮弟兄送的啊,八成是你那要饭弟兄捡来的,你还拿它当个宝!”

冷然根本没有理会两个人在这边乱吵,随着两只船越来越近,他一直注意着那条画船上的如是,总觉得这轮廓似曾相识,莫名熟悉。

柳旋尘一肚子怒火又无法向叶未央发,环视一圈,又瞄准了如是。赶上前去,一脚将已在如是手边的箫踢得更远,顺势又一脚踢在如是腰上:“就这么点能耐!吹箫!吹箫!有能耐你把客人的箫吹明白了呀!”

一句话,不仅她那船上,就连周围的船上和岸上的游人都哄笑起来。

冷然没有笑,他仍在注意着朴如是,想看看他如何反应。

被踢倒在地的朴如是只是看了一小阵儿柳旋尘,就又默默向箫爬了过去。

冷然肯定他是用“看”的,虽然他背对冷然。

如果他是用“瞪”的,柳旋尘现在就不会是这么一付恨犹未尽的模样了。

如是已又爬到箫旁了,一边的一个妓女却拿脚轻轻一碰,箫又滚向了另一个方向。

如是的反应好像有些迟顿,停了一下,又无声无息地爬向了那个方向。

临要到手了,又一个妓女也效仿着将箫踢远,朴如是就又无声无息地爬去捡箫……如此这般数次,连柳旋尘也消了气,随着一船妓女小倌笑做一团。

冷然看着朴如是在笑得花枝知颤的妓女们的罗裙下绣鞋间爬来爬去,心中不停为之嗟叹:同是不自由,相煎何太急?

终于,玉箫滚着滚着慢慢停了下来。

如是见状,三爬并做两爬欣喜上前,刚抓住箫,那旁边方才动也未动的妓女却一脚踩在如是手上,还加重力道碾了又碾。

如是吃痛,赶忙抽出手来,那妓女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脚下只剩圆滚滚的箫呢,再碾,一滑,摔了个仰面朝天。

众人笑得不能自已。

那妓女狼狈起身,脸憋得通红,气急败坏又对如是使气:“贱人!害得本姑娘出场丑!”反手就给了如是一个耳光,又向玉箫踢了一脚。

她此时正在气头上,没把握分寸,使的力气稍大了些,玉箫笔直被踢进了水里!

冷然紧盯着如是,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朴如是要……

果然,只见白影一闪,朴如是毫无预警地纵身投入了水中。

画船上又乱做一团,低呼声,尖叫声,娇笑声,嗔怨声,什么声都有。

“不好了,如是跳水自杀了!”

“哪里是自杀,如是这是去寻箫了!~”

“怎么不是自杀,如是他压根儿就不会水!”

“翠屏你也是,明知这箫就是如是的魂如是的命还扔下水去。”

“我哪里是故意的!再说了,他们明知自己不会水还跳,分明就是借机会找死寻解脱,你看他的样子,我要是他,我也早不要活了!”

“哎呀都别吵了,都什么时候了,赶紧救人吧!”

在混乱发生之前,冷然已经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刚要下水,一直暗中观察他的四鹰却拦在了他前面:“少主,您身份尊贵,不要为了这么个低贱的男妓弄得一身是水,在这么重要的客人面前失了形象。”

这不是真正的原因,这怎么可能是真正的原因?

这简直连个理由都算不上。

四鹰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他他从刚才起就觉得少主很反常。

他记得这么多年来,少主只在十五岁时如此反常过一次。

只那一次,他们七个为少主苦心经营了十五年的冷漠就被轻易攻破。那个令他反常的人,让少主对城主多次抗令,几近丧命。

好不容易,少主上次回来后冷静了些,正常了些,他们七人几乎有些感谢那个伤了少主的心的人了。

今天的情况与九年前那么相似,他决不会令少主再反常第二次!

就在两人的争执中,何逊已下水救了如是,已在向回游了。

“好了,这下他已被救了,请少主归位。”

冷然没理会四鹰,一手拨开他,刚要下跳,又一个人挡在了他面前。

是千峰

“冷然兄,东勋兄好容易逮着这个偷腥的机会,你就让与他吧。”

千峰见冷然还是不能理会,邪笑着偏了偏头:“他喜欢在水里做。”

东方成向着他偏头的方向一望,何逊正一手挟着如是的腰,另一手扣着船舷,与耷拉着头昏迷着的如是胸背相贴随水浮动,表情甚是愉悦,“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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