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中,他仿佛作了一个梦,梦里,他孤独地坐在一个简陋的小院里,静静地抬头望天。日复一日,偶尔有人影在院外
晃动,然而他走不出那个小小的院落,外面的人也进不来,隔着一扇生锈的铁栅,俨然两个世界。
仍在静寂中坐着发呆,突然,铁栅门被打开了,一个高大的黑影闯了进来,狂邪而危险地接近他,他不知所措,震慑于
黑影的可怕,无法动弹。黑影猛地抓住他,他来不及叫喊,便被黑影刺了一剑……
血,染红了整个梦。
他痛得几乎窒息,惊恐地大叫,从梦中挣扎着醒来,汗流浃背,大口大口地喘息,
害怕地打量四周,许久,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个梦。
室内幽暗,只有小厅里点着一盏油灯。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可能早过了晚膳时间,男人还没有回来。
习惯了男人的怀抱,一个人躺在偌大的床上,莫名的孤独。缩成一团,揪着被子,
略为期盼地望着门口。
不知他何时回来。进宫……是去见皇上吧?别人叫他王爷,那他是皇上的兄弟吧?
兄弟……
默默念着这两个字,心口一阵纠痛。他蹙眉,不懂这痛从何而来。
他可曾也有兄弟?
「王爷,你可来了。」内侍拔高声音,喜道。
祁琛冷冷地瞥他一眼,甩袖跨进御书房,内侍急急退至一旁,抹了把冷汗。陛下多次召见王爷,王爷姗姗来迟,幸得他
是陛下最亲的兄弟,换了其它人,早掉脑袋了。
踏在御书房的地板上,久违的恶心感绕上心头。这里深埋了许多不愿回想的记忆,
那些肮脏的,世俗不容的,离经叛道的记忆碎片。
抬眼望去,那九五至尊正颔首伏在桌案上批阅奏折。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是天生的王者,他手段凛利,治国有道,大
夏王朝在他的统治下,繁荣富强,蒸蒸日上。
然而,这位百姓口中英明伟大的帝王,却有着阴邪狡诈、残酷无道的另一面。这一面,只在他面前出现。
静静地立着,没有出声,更没有下跪。在内侍的眼里,这位王爷确实冷傲,见了皇上,居然如此无礼。
帝王放下笔,揉揉额穴,拾眼,看到了祁琛,严峻的表情倏地发松,嘴角微扬,漾出一抹摄人心魂的微笑。「琛,你终
于肯来见朕了?」
祁琛垂眼,象征性的行了君臣之礼。「不知陛下召臣进宫有何要事?」
皇帝松弛地靠在龙椅上,叹气。「琛,你总要如此跟朕说话吗?你是朕的皇弟,君臣之间的繁文缛节都可免了。」
「君是君,臣是臣,礼节不可废。」祁琛不动声色,一板一眼地道。
皇帝嗤笑一声,挥挥手。「来人,赐座。」
立即有内侍抬来一张舒适的大椅,邀王爷坐下。祁琛说声「谢座」后,便慢条斯理地坐下。
皇帝眯眼打量他。多日不见,他似乎更清俊了,那如雕刻般完美的五官,散发出冷冷的质感,总能勾起他心底的欲望。
他舔了舔唇角,似乎在回味什么。
「琛,这么久不见,可有想朕?」皇帝试探性地问。
祁琛心中冷笑一声,道:「不曾。」
「哦。」皇帝面上淡笑,心里却已不悦。
「可是朕想你得紧啊。」修长的手指支着额角,他淡淡地说道。
祁琛仿佛未曾感受到君王的不悦,挑眉陈述。「既然陛下召见臣,臣便把话说明
了。皇上还未忘了十年前的约定吧?」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抿了抿唇,起身踱步来到祁琛身边,撩起他一缕乌发,弯腰附在他耳边低语:「琛,你可真无
情啊。朕与你不但是同母同父的亲兄弟,更是『同床共枕』了六载的……」
「焓,别太贪心了。」挥掉皇帝轻薄的手,祁琛嘲讽,「我已经完成了约定的事,
所以——你,莫再妄想折辱我了。」
「你叫我焓?终于不再挂着这副假面具了?」祁焓抚一下微痛的右手,摇摇头。
「朕真不想放开你啊。」
以前那个懦弱的弟弟,终于长大了,急欲挣脱他的禁制,十年前的约定,竟终是被他完成了。扫除王朝中一切对朝廷不
利的势力,稳固帝王江山。十年之内,他暗中铲除了数个意欲谋反的郡王,平息了蠢蠢欲动的南夷,更分解江湖中几大
势力。
而此次,毁掉北方的赤月堡是最后的一桩任务。凭着出色的外表,迷惑了堡主冷不羁,终于拿回整个北方商道的控制权
。
从密探口中得知,他多次游走于生死边缘,若非他冷静明智,难保性命至今。他如此拼命,不顾一切,竟只为了……逃
离他。
祁焓矛盾。君无戏言,何况当初立有字据,盖了玉玺,岂能儿戏?祁琛也是看中了这点,才有恃无恐吧?
长长地叹口气,祁焓摸摸祁琛的头,祁琛一僵,想躲开,却终是没有动。这仅是兄长对弟弟爱怜的抚摸,没有掺杂任何
欲念。
「你走吧。」祁焓收回手,决然地回到御座。
祁琛一怔,不敢置信他真的能够如此干脆地放手。
「你走,离开远远的,别让朕再看到!」祁焓眯眼,话语中透着冷彻。
祁琛神色一紧,起身,恭敬地跪礼。「臣弟……叩谢皇兄大量。」
祁焓半合眼,不看他,挥挥手,要他退下。
祁琛庄严地退出御书房。
屋外阳光明媚,空气清新。他深深吸口气,举首望天,许久,他似有若无地一笑。
守在门口的内侍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傻傻地盯着那沐浴在阳光下的王爷。
王爷……他……他刚刚在笑吗?素来不苟言笑,冷冷冰冰的王爷,会笑吗?
祁琛一甩袖,施展轻功,快速地离开这牢笼般的皇宫。
御书房内,祁焓在祁琛出去后,便重重地捶一记桌案,满脸阴森。
五指成爪,狠狠地抓破了数个奏折。明明有一颗冷硬的心,此时却如刀割般地绞
痛。
粗重地深吸几口气后,他低喝:「枭,出来。」
影卫枭鬼魅般地出现,跪在帝王面前。
帝王扭曲了俊美的五官,残忍而阴狠地命令:「朕命你在三个月内制造一场战
争!」
枭波澜不惊地接了命令,瞬间消失。
舒开眉宇,帝王放松地靠在龙椅上,环视偌大的御书房,缓缓闭起眼,唇角微扬,
慵懒中隐隐散发出寒冷的气息。
祁珏在一阵颠簸中醒来。丝丝凉风透进领间,他缩了缩。
「冷?」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淡淡中藏了份关心。
艰难地睁开眼,怦然对上男人黝黑的眸子,他困惑,移开视线,打量四周。
天边有云彩,曙光微露,树木散发着清香,空气中飘散着泥土的芳香,黎明的官道上唯有他们一骑。 .
怎么一觉醒来,就在野外了?
「去哪?」他以为京城是他的府邸,身为王爷的他日理万机,回京复命后,不是应该留在京城的么?
「去天山。」祁琛拉拢披风,把怀里的人包得更严密了。
「天山?为何去天山?」伸手环抱住男人的腰,往他怀里贴去。
祁琛似乎轻笑了一声,祁珏疑惑地抬眼。
「去为你找药。」
「找药?」祁珏不解。之前已经吃太多药了,现在听到吃药,便浑身不舒服。
「无忧仙果,吃了后你能像常人般跳跑,还能习武健身。」祁琛摸摸他的头,语气温和。
祁珏奇怪地瞅他。怎么一觉醒来,他就不一样了?原本清冽冰雕般的脸,线条柔
和,多了些生气,不再高不可攀。有什么令他发生了变化?
他自认自己没这个本事,与男人这间的纠缠不清不楚,还未定关系呢。
「我这样便好了。不必去天山……不知是否有危险呢。」祁珏低头喃喃道。
他不敢相信男人会特地为了他,离开锦衣玉食的王府,去荒芜的天山。
「我希望你能好起来。」祁琛突地拉紧缰绳,马停住。
他勾起祁珏的下巴,正视他,深瞳里满是认真。「以后行走江湖,多有不便。如果你不能恢复健康,不习武强身健体,
万一有危险,我无法时刻地照顾你。」
「行走江湖?」祁珏皱眉。「难道你……」
「嗯,不回京城,不作王爷。」祁琛嘴角一勾,嘲弄地笑。
「为何?」作王爷不好吗?
祁琛踢了踢马腹,继续前进,许久,他道:「我与皇上有约定,我为他做事,直到完成,便能离开皇城,离开朝堂,离
开京城,过我自己想要过的生活。如今我完成了,自然要离开那里,开始新的生活。」
是这样吗?可是就这样离开,不觉得仓促吗?家人、仆人、事业等等全部不要?他该感到高兴么?因为他只带他一个人
离开?
仿佛看出祁珏的心思,祁琛淡然一笑。「那些都没有你重要。」
「咦?」祁珏一震。
「你没有听错。」祁琛挑眉道,「我没有所谓的家人,仆人全都解散了,至于官
位……不要也罢。只有你,我只拥有你了。」
「可是……」祁珏有些受宠若惊。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心慌。好像一波清池,被扔了块石子,起了涟漪。他只是一个失
忆的人,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孑然一身的他,哪里值得他如此看重呢?
祁琛垂下眼,低头轻吻他的额角。「对你,也许是觉得同病相怜……」
同病相怜……
「跟着我吧。我会带你走出以前的阴影,给你带来幸福。」
祁珏迷茫地望着男人,他说跟着他,他会给他带来幸福。
幸福,真的存在于世间么?
天已大白,官道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了,他们两人一骑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Chapter 9
雪鹰在高空盘旋着,突然,垂直下冲——
树林溪流侧伴,白衣男子套上厚皮手套,一伸,白光骤停,振翅声不断,待定盯一看,正是那雪鹰。
少年坐在石块上,裤腿高卷,白皙的双腿浸在水里,歪头打量那突来的雪鹰。
男子喂给雪鹰一块肉片,摸摸它的羽翅,从它爪上的竹筒里取出一张小卷纸,展
开,细看。
须臾,他嘴角一扬,放飞雪鹰。雪鹰留恋地盘旋了两圈,慢慢地飞远了。
「那是你的鸟?」祁珏一直抬头远望,不舍地问。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又有灵性鸟。
「那是鹰,我驯服了三年。」祁琛来到他身边,拍拍他,「水凉,别浸太久。」
「它是来送信的吗?」不情愿地从水里提起腿,正想甩干水珠,不料男人捉住他的脚,弯腰为他拭干。
「呃,我自己来。」祁珏赧然,怎好意思让他一个王爷纡尊降贵地为他做这些事。
「嗯,它是来送澈的信。」祁琛也没有勉强,把布巾递给他,让他自己擦干。
「夜泽澈?」那个经常拿药给他喝的「神医」?
见祁珏皱起五官,一脸嫌恶,祁琛低笑几声,可见祁珏是怕了喝药。「他早我们一步去天山,先去守着无忧仙果。」
「咦?」怪不得到了京城就没看到他了,原来他是去天山了。
「无忧仙果三十年结一次果。如今正赶上了它的结果期,江湖人士都闻讯赶去天
山,所以我们得先守住。」
「神医一个人会不会很辛苦?」他只知道夜泽澈医术超群,不知他武功如何。要面对如狼似虎的江湖人,他一个人吃得
消么?
「如果连百号人都对付不了,便不配作夜泽家族的人了。」祁琛扯扯嘴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祁珏见了,又想到夜泽澈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禁闷笑。
一直苍白忧郁的少年,终于发自内心地展颜微笑,祁琛柔和了眼静静地望着。
还在赤月堡的时候,初见他,隔着栏栅,他对着一朵花,淡淡一笑。仿佛无忧无
虑,自然而率真,四周的人见了那笑,只感舒心。却不知,他笑容之下,拥有一颗怎样千疮百孔的心。
他看到了这个被关在铁栅门里的少年。去赤月堡本就带毁灭它的目的,意外地发现了这抹淡薄得快要迷失的灵魂,牵动
了心弦,勾出深埋内心的过往。于是产生了共鸣,固执地引他走出围墙,离开阴影。
偶尔会想,或许不该带他离开那个地方。每每回想他在冰棺里的模样,心就刺痛。
惨白、冰冷,赤裸裸地躺在冰棺里,几乎死去。如果晚来一步,他就消失了。
从来都是自负的,千算万算,算错了凌不羁对他的心思。凌不羁看似一直在伤害
他,打击他,其实对他更有一份莫名的情感。
否则……毫无武功的凌忆珏在冰棺里待上一个时辰便该冻死了,然而他没有,有人用真气护住了他的心脉,这才保住了
他性命。那个给他输送真气的人是凌不羁吧!
凌不羁……现下身在何处?不得而知。他像空气般消失了。那冰窖应该还有一个冰棺,不知那里曾经躺着什么人,凌不
羁似乎带着那尸体一起失踪了。
祁珏原还在闷笑,一抬头,但见身边的人皱着眉头,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不禁敛了笑容,扯扯他的衣摆。
祁琛微怔,回过神。「肚子饿了?」
祁珏脸一红,「没,没啊。」话刚落,肚子偏咕噜噜的响了。
祁琛伸手一捞,把祁珏抱了起来。
「哇……」祁珏吓了一跳。「放……放我下来吧!」
祁琛却不理他,抱着他来到放行李的大树下,地上早铺有软毯,把他放在毯子上,
道:「你坐这等一会,我去猎只兔子来。」
「哦……哦。」
「一个人会怕吗?」
祁珏摇摇头。
「这个给你。」祁琛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递给祁珏,「拿着它,防身。」
祁珏慎重地接过匕首,点点头。「我会照顾好自己。」
祁琛拍拍他的肩,低语:「我很快就回来。」
「你也要小心。」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祁珏喊道。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祁珏才收回视线,安静地靠在树干上,手里握着匕
首。
风吹得树叶飒飒,偶有虫叫声,绑在旁边的马儿不时地嘟噜,整个树林清静而惬
意。
慢慢地,他放宽了心,有些困,便靠着树干,打起盹来。
距离约十米的高树上跳下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接近。打盹中的祁珏毫无警戒,昏昏沉沉。来人缓缓地接近,近半尺方
停下,锐利的眼眸上下打量靠坐树干的祁珏。
脸色红润了,身子不再单薄,安详的睡脸,恬静,嘴角微微上扬,正作着什么美好的梦吧?
这是之前那个苍白无力又懦弱易碎的少年吗?
慢慢地弯下腰,犹豫地伸手,正想触摸,不料少年猛地一震,睁开一双惺忪的眼,
由迷茫倏地转为骇然,整个人往一旁缩去,双手摸索着寻找不知何时松掉的匕首。
「你……你是谁?」祁珏从睡梦中醒来,但见一个一团模糊的黑影接近自己,吓了一大跳。
那人不着痕迹地收回手,灼热而放肆地盯着他。
祁珏定了定神,狐疑地望向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一身黑衣,无形中有一股霸气,高挺的身材,英俊的脸庞
,狭长的眼睛透着利剑般犀利的光,叫人不敢直视。这个男人是谁?为何这样看着他?如此锐直的眼神,令人浑身不舒
服。
「你是谁?」祁珏再问。
「……」黑衣男子沉默了片刻,忽地嘴角一扬,笑:「我只是个路过的。」
「路过?」尽管在笑,可为何眼里没有笑意?祁珏握紧了匕首,心里期盼那人快些回来。
看祁珏一直防备,黑衣男子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呃?」祁珏一头雾水,怔怔地望着男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