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睡觉,他想要休息,他想要什么都不管。
来访的客人,倒不敢打扰他睡觉,只是一个个在外头苦等。从早等到晚,也一句不满的话也不说。
阿汉不喜欢应酬,但他不懂得如何拒绝,他也知道,把客人关在门外,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好在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他
很快学会了在客人来访时让下人关上门和窗,让光线变暗,而自己的坐在房间里最阴暗的角落招待客人。
他慢慢练成了端坐不动,闭目睡觉,一边睡,一边时不时以不同的节奏点头,偶尔嗯,啊,哦几声的绝招。
而这样一一应付过来,居然长长久久没有人发现其中的古怪。他喜欢坐在阴暗处,又有谁敢叫他起身。他不愿起来送客
,又有谁敢说半句不满。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现在是红人,能巴结上他,那就是福份。
被主上宠爱的人,骄傲一点,爱搭不理一点,自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是否真的有人心中不介意,就非常难说了。
来拜访他的人,固然有庄里地位较低的弟子,但也有很多已有极高地位的管事,坛主,为了和庄主拉好关系,前来拜访
他。
也有和庄子有生意来往的大商家,为了做大生意,前来巴结他这狄飞的新宠。
甚至有狄飞的男宠或姬妾,前来同他亲近示好,也还有一两个,当初在园子里一起居住,后来因五大帮之事而逃亡,最
近又跑回来的老男宠,厚着脸皮来拉近乎,套关系。
而阿汉不管来的人是谁,一视同仁,同样待遇。这些人在被阿汉接待之后,也都是笑嘻嘻告辞的。
不过,据说有人脚下生风,据说有人无端端把路上的大石狮子打断了头,据说有人回家后把家里的紫檀木桌给拍烂了,
据说有人房里的杯子茶盘,在一天之内,全都打碎了。
“这么一个丑八怪,也不知道主上喜欢他什么?”
“哼,这叫小人得志,就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咱们看看他能蹦达几天。”
相似的话,在很多人之间流传,但没有一个人,敢当着阿汉的面说出来。
因为,阿汉真的很受宠,不管有多忙,不管有多累,每隔七天左右,狄飞就要在阿汉这里过一夜。这对从来不会对任何
人长情的狄飞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凡狄飞的属下,以及仰承他鼻息的小帮小派,或与他有来往的商户们,不得
不承认,阿汉的特殊地位。
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所有对阿汉的不满,还只能被压抑在暗处,所有人在面对阿汉时还是笑脸盈人。阿汉的居
处,永远客似云来,各式礼物,如流水般被送进来,各种礼单都列得老长老长。
阿汉素来是懒得理会这些事的,礼物的贵重与否他也完全没有概念。他从不查问这些礼物,对礼单也从来不查看。人家
送,他就收,他不收的话,人家会缠着不走,影响他休息,他收了,人家立刻眉开眼笑。让别人高兴,这是一种美德,
他一向是很与人方便的。
这时,阿汉身边服侍的人,也早看穿自家主子完全是个糊涂虫。服侍他不用恭敬,不必周到,只要让他好睡好吃就行了
,真是轻松啊。
最重要的是,这个主子太好应付,太好影响,甚至太好指使了。
打着他的招牌,哪怕是这园子里一个扫地的,出去都算是响当当的人物,走到哪,就有人巴结到哪。下到门房,上到管
事,人人油水足足,所有送礼的人,都不会忘了他们那一份好处。
更重要的是,阿汉这人好控制。
只要乘他迷糊的时候,说一声:“公子爷,这位李坛主的事,你已经答应为他办了。”
阿汉迷迷糊糊问:“我答应了?”
“是啊。“
“那你记下来,我为他办。”
“好。”管事满面红光得挥笔在厚厚的册子上又重重添一笔。
这真是最好糊弄的主子了。人又好说话,而且他说过,只要答应了一定办到。这也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收了那么
多重视,也不可能不办事啊。只不过是他自己的迷糊,懒得去记,所有的事,都要人帮他记好。他事后,一样一样,照
着记录办就是了。
这大大小小的事,也不必完全办完,只要办个一小半,事后的酬劳,就够他们这些当下人的三辈子富贵荣华了。
跟了这么个主子,真是幸福啊。
第九章 美言
狄飞再次来到阿汉的住处.所有的侍从们都很识趣得象以往一样退了下去,留给他们一个绝对清静的小世界。
狄飞连看都没多看那个吃饱了睡,睡足了吃的阿汉一眼,径自在桌前坐下,自袖中取出一份册子,信手在灯前翻看。
连狄飞都想不到,他和阿汉的相处,最终会以如此平静地方式延续下去。
他还记得约定达成的那个晚上,自己的不舒服不自在。他也记得每一个实践约定的日子里的无聊与无趣。
几个月的时间,让他不得不承认,阿汉真可以随便把他当做一个无关轻重的人,自去安睡如故。或许诡异,但没有虚伪
,或许不可思议,但似乎真不是欲擒故纵。
而他,也曾有很长时间,不能适应这种对待,这种态度。尽管是他自己先一步嫌弃阿汉,但被阿汉这样冷淡,还是让他
极不习惯的。
如果不是他素来言而有信,如果不是一再提醒自己有诺必践,也许,他早已按捺不住,狠狠给阿汉一番教训了。
然而,出于对承诺的遵守,使他不得不继续咬牙忍受这样的轻忽和无视,不得不每隔几天来到这里过夜,不得不在外人
面前营造一个对阿汉宠爱无比的假象。
从初时的惊异,到后来的愤怒,到渐起的不平。从坐立不安,到六神无主,到心烦气燥,然后,再到情绪慢慢平复,心
灵渐渐平静。
或许,人的习惯真是非常可怕的力量,他竟也渐渐开始接受,这完全不把他放在眼中的奇特态度,他竟然可以心平气和
地渡过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
他常会带着帐册或资料,在这里静静翻看,他也会一个人静坐苦思种种筹谋计划,他也曾在灯前研墨,把偶然而起的念
头,苦思之后的决定记录下来或写下命令手书。若有精神,他会静静打坐,修炼武功,若是倦了,他便也伸个懒腰,大
大方方到床上,把那睡得雷打不动的人踢到床角,自己理直气壮把他的整张被子都抢过来用。
从来,他的身边都不曾少过人。幼时,他是家中的逆子,少时,他是连师父都渐渐开始畏惧,绝对青出于蓝的弟子。出
道江湖,做恶行善,有人敬,有人畏,有人惧,有人恨。曾被无数敌人明伤暗算,也打倒过无数敌人,以后依然会有无
数敌人的明刀暗箭等着他。
曾被无数人拥护,侍奉,尊之为主,也曾遭许多次背叛伤害,现在仍被无数人奉为主上,但将来也必会继续遭到背叛。
不管是哪一种态度,从来没有人,可以视他如无物。
他身边有很多人,但他不信任何人。不管是最宠爱的姬妾,还是最有能力的手下,或是最贴切身的侍从,都一样。
来到他身边的人,都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这是理所当然。当他足够强大时,人们臣服于他,那当他软弱无力时,所有
人离弃于他,这也没有什么不对。
在这个时候,他不爱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爱他。
下属会查颜观色,侍从会猜测他的心意,姬妾会尽力求欢。
他不讨厌,也不拒绝,这样的感觉也不是不好。
只是,当策划机密时,从不敢让任何人靠近,只是,当偶然伤感时,从不敢让任何人留在身边。
只是,当想要安静时,纵然身边的人,听话得不发出一丝声音,他也知道身处的世界,并不清静,他也依然会担心,偶
然的怅然,一瞬的失落,会让他的落点清晰暴露在人前。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挥退所有人,把自己保护在一个孤独的空间。
而这一切,现在,似乎都改变了。
当他开始习惯阿汉的目中无人之后,他也渐渐学会了视阿汉如无物。他可以大大方方在阿汉的房间阅读最机密的资料,
因为他知道阿汉根本懒得偷看。他可以毫无猜忌,把自己想到了最新的计划在阿汉房中记录下来,因为他知道,那头猪
,根本不懂要窥探。他可以自自然然在人前运行他最高深的心法,而全不担心被人查出他的武功师承以及弱点,因为…
…
那种笨蛋,不可能会有这种眼力或知识吧。
甚至当他忽然怅然伤感起来时,也不必担心,被人发觉。那人一定是在呼呼大睡,绝不似某些忠臣的下人一般,毕恭毕
敬立在眼前,却随时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猜测他的每一点心思和行动,或许那也是忠诚的表现之一吧,不过,忠诚也不
是永远都让人感觉舒服的,何况他从不相信忠诚。
在经过多方次的试探,和多番实践之后,狄飞确定阿汉只是一个幸运的白痴。而他,并不讨厌在某种情况下和一个猪一
样的白痴,共处在一个房间中。
虽然,有的时候,他还是会因为不甘和气愤,而莫名其妙把牙齿磨得咯咯响,但也仅此而起。
无论他看书也好,谋划也罢,甚至只是什么也不干,坐着发呆,或是上床睡觉,这小小的房间里,永远有着另一个人的
鼾声,另一个人的气息。让他觉得,其实,他并不是完全摒弃了整个世界,其实这个黑暗的夜晚,并不孤单寒冷。
多好,有一个人的温暖,有一个人的气息,却不必受一个人的干扰。
那个人,不会吵他,不会闹他,不会恃宠提要求,不会借故接近,不会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只是安静的,满足地,过他
猪一样无聊的日子,这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是非,有人的地方,就有心机得失,然而,这一切,似乎全都与阿汉没有关系。
感觉得到他,却不必去和他相处,狄飞几乎以为这样省心的生活方式会一直继续,直到这一天,他再次来到阿汉房中,
想和以前一样,自顾自坐下看帐册。本来应该睡着的阿汉却从床上坐了起来:“主人,我可以和你提一些事吗?”
狄飞几乎有些惊奇地看向他:“你说。”
阿汉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走下床,递给狄飞。
狄飞愕然接过,信手打开,只看一眼,便即愣住。
“七月四日,江州分舵王总管送玉璧一对,请求公子帮忙让他儿子进总舵当差。”
“七月五日,锦绣庄李老板总上好锦缎五十匹,希望公子能帮忙劝庄主,继续和锦绣庄订约。”
“七月六日,临江副分坛主林峰送金百两,求公子帮忙,让他顶坛主的空缺。”
“七月七日,庄主侍姬林枫儿送上好玉环五对,求公子劝劝庄主,闲暇时,也去她的枫林院走走,若能分沾雨露,必不
忘公子之德。”
“七月八日……”
这一行行记录,看得狄飞目瞪口呆:“这,这是什么?”
“有很多人送礼给我,很多人希望我帮他们办事。我不答应他们就不走。他们都说要办的事很简单,只要向主人美言几
句就行,我说我不懂怎么美言,可是我身边的管事说,美言很简单,只要抽个空,给主上随便提一提,主上记在心里就
行了,我想即然很简单,那就别让他们天天赖在这里不走,再说,我迎客人时也迷迷糊糊的很想睡觉,不是很清楚,管
事说我答应了,我想就算答应了吧,也不是很难的事。”
阿汉摸摸头,接着说:“不过,事情太多了,他们说的时候,我也没仔细听,都记不住,全让管事帮忙记的,这么多事
,一件一件对你提,那多辛苦。即然那些求我办事的,还有我身边的管事下人,都说事情很简单,只要随便向主人提一
提就行了,那么我当然就随便提一提,然后把帐本交给主人,主人你自己看好了。”
狄飞还是直着眼,傻瞪着阿汉,过了很久很久,低头看看手上的古怪帐本,再抬头看看阿汉那一片坦然的脸和清澈纯净
的眼,然后,放声大笑。
第十章 变化
狄飞内息深厚,倒不至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也难免伸手按住肚子,为了他一方霸主的面子,不动声色地掩饰笑至腹
痛地事实。
他一边笑,一边望着阿汉:“你……你……你就是这么给人美言,这么给……人办事的……”
话说得断断续续,是因为每说几个字就忍不住想要笑一笑。
“是啊,我是照我答应的事办的,有什么不对吗?”阿汉坦然地回答。
狄飞死死地望着阿汉的眼,很久很久,在那清澈的确里,找不出一丝虚假,半点戏谑,几乎连他自己都真的相信,阿汉
是完完全全认为事情应该这么办,所以才办的。其中没有任何心机手段,即不是为了表示清白,也不是想以特别的方式
博人瞩目。
狄飞微微笑起来:“如果我不答应你要帮人做的这些事,那又如何?”
“有什么关系?我只答应帮他们美言,但听不听我的美言是你的自由啊,我答应的事一定要做到,我做到了,就尽责了
,不过……”阿汉皱了皱眉,忽道“要是你不答应,他们送我的礼,我是不是就要还回去?”
狄飞的唇角略略一勾:“你舍不得那些贵重的礼?”
“这和舍不舍得有什么关系?”阿汉愁眉苦脸地说“那么多人,要一个个上门把礼物送回去,那得多辛苦啊。”
狄飞又是一愣,随即又摇摇头释然微笑,这不是标准的阿汉式回答吗,在这个人身上,发生任何不合情理的事,都不值
得吃惊吧。
“不必你来做,你只要吩咐一声,让管事的把所有礼物送回去就行?”
“那就好了,不用我来做就行。”阿汉即时眉开眼笑,烦恼全无。
狄飞深深看他一眼,这个怪物啊,无论是高兴或忧愁,理由都是如此不可思议。无论他如何用尽目力来探索来猜测,阿
汉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每一丝表情变化,都不见丝毫虚假和牵强,那些惊人财物的价值对他来说,真的是全无意义
。
不知为什么,他皱了皱眉头。他追寻荣耀,掌握权利,他喜欢那站在高处,俯视众生高高在上的感觉,他喜欢天下万物
尽在掌中的快意,而钱财富贵,于他,不过是粪土。这些年来,遍历江湖,看过无数不同的人,也确有脱出名利之困的
超卓之士,视钱财富贵如浮云。但无论是他自己或是其他人,都比不得阿汉。阿汉心中,是根本就没有钱财富贵的存在
。
他看着满面欢喜的阿汉,轻轻地问:“这么小的事,也值得你一会儿发愁,一会儿高兴,你住进这园子这么久,还没学
会怎么支使下人吗?”
阿汉想也没想便答:“支使别人也是要费心思的啊。他们都是人,有手有脚有脑子,该干什么自己会想,我为什么要帮
他们想好,然后再告诉他们,他们又不付我工钱。”
此等歪论,听得狄飞愕然以对。阿汉又道“我是男宠啊,我的工作又不是支使下人。”他点点头,理直气壮地总结“我
的工作是服侍主人啊。”
狄飞为之气结,服侍主人,说得真是好听,这家伙服侍过自己吗?又或者,在他的脑海里,看到主人来了,自己大刺刺
躺进被窝里睡懒觉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代表着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