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传说 第一、二部——老庄墨韩
老庄墨韩  发于:2011年06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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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已不能哭,他的身后,再没有一个叫做容谦的人,为他挡风遮 雨,为他苦心筹谋,他的眼前,摆着一个要他治理

的国家,无数要他保护的臣民。

他是帝王,他不是孩子,他没有痛哭的权力。

耳边仿佛听到那人最后温柔的叮咛。

“答应我,做个好皇帝,做个快乐的人。”

他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呻吟。

为了你,我会做个好皇帝,但是,终我一生,再也无法做个快乐的人了。

青姑

少年君主亲政,少不了要有些示恩于民的举动,大赫天下,减免赋税,都是必然的。对皇帝来说,这是规矩常例,也是

个好采头,对朝廷来说,这是为新主子营造一派盛世景象。你好我好他也好罢了。

但对老百姓来说,却是真正得了实惠的。在以小农经济为主的时代中,税额变动,影响最大的就是乡村农户,一道减税

的政令,也许就可以给无数贫寒的农民以无限的希望。

平安村因为是京城邻近的农村,所以远比普通村庄富有,得到减税的好消息,更是锦上添花,正值村长嫁女,大小喜事

一冲,几乎全村人都面带笑容。

对于淳朴的农民来说,眼前的好处最重要,人人交口地念几句皇上老子真圣明以表感激之情,至于一个多月前,京城的

肃杀,掉下来的无数人头,和他们的世界全无关系,自然也无人在意。

适值村长嫁女,喜上加喜,本来平安村人的生活就较为殷实,又听到对全村人来说,最好的减税消息,更加精神振奋,

索性就在家门口摆上流水席。全村老少,无论礼多礼少,随便坐,随便吃,吃饱为止。

整个平安村笼罩在一片洋洋喜气之中,流水宴席,宴席流水,来来往往的村人,个个笑得合不上嘴。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受欢迎的客人。比如那个在宴席附近徘徊不去,被人赶到东,又赶到西,依旧眼巴巴看着一桌桌好

酒好菜的单薄身影。

“去去去,村长嫁女儿,你来添霉气做什么,小心被乱棒打出去。”

“我看是来沾喜气的吧,青姑也二十多了,不乘这机会,沾点儿村长女儿的喜气,还怎么指望嫁出去。”

“我看快了吧,谁不知道青姑家里已经住了男人。”

“就那个废物?要不是他得靠青姑养,会在她家住下去?”

“这样才好啊,一个嫁不出去的女人,和一个没有人养就活不下去的男人,不正好合适吗?反正青姑没有父母,村人也

不管他,那些个贞洁啊,规矩啊,也没有人和她讲究。”

“是啊,青姑,你和你的野男人好好在一起过日子得了,跑这来碍人家的眼做什么?”

人人吃得红光满面,嘴上油光雪亮,可能是酒喝多了,可能是精神太振奋,需要做些什么,又可能仅仅是,对于大家来

说,侮辱一个全无反抗能力的弱者,已成习惯,并能带来说不出的刺激感,兴奋感,这些吃饱喝足的人,又何乐而不为

呢。

语言从开始的厌恶,驱赶,到后来的,轻薄,调笑,极尽侮辱之能事。

被羞辱的少女,开始只是默默低着头,拖着有些跛的脚,慢慢地被人赶来赶去。人们厌恶的语气,已经不能激起她一丝

反应,间或酒宴上,有人骂几句扫把星,她也沉默不语,直到后来插嘴的人渐多,话语之中的侮辱涉及到另一个人,她

才小声地回应一句:“容大哥是个好人,你们不要这样说他。”

“好人,我呸,一个那样的废物,还不肯死,偏要拖着,死巴着你这个丑女不放,就为了活命,算得什么好人?”

“听说他连动一下都不行,是不是把屎把尿也要你帮忙啊。”

有人乘着酒意闲闲淡淡一句话,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我说,这种废物有什么用,在床上,他能干嘛?他还是个男人吗?”有人醉得晕乎乎把头凑近过来,笑嘻嘻问。

青姑慢慢地握紧拳头,咬牙忍耐,却觉忍无可忍,终于抬起头,大声说:“容大哥是好人,你们不要这样说他。”

她的脸庞本来应该颇为秀丽,五官也尚端正清秀,如果不是脸上满布青记的话,也许会是个十分美丽的女子。而如今,

这张脸却只能让人觉得无限憎恶。

凑过来的人,即刻皱着眉头缩回去:“丑人多做怪,也亏得那个废物能忍受得了,换了我,情愿死了算了。”

青姑浑身都在颤抖,她生来拙笨,不懂争吵,平日让人指责辱骂,也不过是沉默忍受罢了,只是这次别人话语中,辱及

了另外一个人,她才要争辩一番,只是这相骂的事,她哪里做得来,反反覆覆,也不过是把一句容大哥是好人,翻来覆

去地说了好多遍。

这时村长老婆已经皱着眉头,大步过来,仿佛怕沾了她的晦气一般,远远挥了挥手:“你还不走,真要留在这里,坏我

女儿的喜气。”

青姑低下头哀恳:“给我点肉吧,我家里还有病人,他……”

村长老婆也不等他说完,掏出个油纸包扔到他脚边:“行了行了,快拿去吧,别在这里碍眼,平白冲了喜气,我的女儿

要有什么事,可饶不过你。”

青姑跪下去把油纸包捡起来,感觉到,包里的肉还带着温热,心中欣然,连声道谢。

村长老婆懒得理他,用力挥手,“快走快走。”

青姑低着头,有些吃力地尽力迈动略有残疾的腿,迅速没入黑暗中。

她低着头,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渐渐听不到喜乐喧闹之声,才小心地打开油纸包,看清里面包着几个宾客们不吃的鸡屁

股。

她有些欣然地笑笑,今天晚上,不用再给那人喝野菜粥了。只是,不知为什么,眼泪一个劲落下来,滴落在鸡屁股上。

她默默地往前走,直到村子角落处,一个茅草房外,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擦干眼泪,绽开一个笑容,推开破旧的木板门

:“容大哥,今晚有好吃的。”

很多人都认为是青姑救了那个姓容的。只有青姑自己明白,是那个容大哥救了她。

青姑一出生母亲就难产而死,而且生带青斑,一条腿又有些残疾,长相已是无法让人心生怜爱,略带残疾的身体又使她

在村子里,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强劳力,而母亲的死,则多少让她有了克母的嫌疑。

也不知道是因为传说她克母而使所有人厌恶她,还是因为她生来相貌不好,让人厌恶,而更加用力地传说她克母。

在她的记忆之中,生命从未得到过半点关爱。父亲对她存在的看法,仅仅只是煮粥时,多加一点水,将就着喂吧。

或许是穷苦人都有着野草一般的生命力,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顽强地活下来,并渐渐长大。她的童年十分孤苦,父亲

的打骂,繁重的劳动都在其次,也许是因为她长相不好,动作迟缓,也许仅仅只是克母的谣言让人避忌他。村子里,没

有一个孩童愿意接近他。

他们更喜欢当她一瘸一拐,在前面走时,笑嘻嘻成群结队在后面学她的样子,他们更喜欢编出顺口溜,唱出儿歌,取笑

她的残疾和丑陋。

父亲听到这样的歌词,看到这样的行为,恼羞成怒之后,只会把她重新抓回家里,关起门来再次痛打。

在确定自己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依靠后,她不得不学会,对于这样的嘲弄默默得忍受,以避免更大的伤害。

即使是这样的苦难的生活,也还有更大的灾难等在前面。

火灾发生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十岁就必须在田里做活的她,听到消息时,已来不及再做任何事了,她永远失去了她

那并不美好,但至少可以遮风挡雨的家。她永远失去了那个天天打他,但却允许她同住在一个屋里的父亲,她终于成为

一个真正的孤儿。

而火灾之后,关于她克父母的传言,转眼变做真理。

村人们见了她绕路行走,孩子们绝不会靠近她,她在别人家门口走过,都有人泼水洗晦气。

仅有的两亩地被不知表了有多远的表叔,打着同宗同族的旗号接收,而把孤女拒于门外。没有人为十岁的稚女说一句话

也许因为太小,不知道有的时候,人生不如死,也许因为太小,所以只会顺从着生命自然地愿望,努力地活下去。

她小心地避开厌恶她的村人,靠着在后山上的野果子,地里的野菜,慢慢地生存下来。她自己抱着茅草为自己建一个勉

强遮风挡雨的居所,她捡村人不要的破布,为自己慢慢长大的身体做仅可遮体的衣服。

她依然活着,尽管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值得活下去。

没有人教过她读书,没有人教过她道理,她甚至没有学过女工针指,不似别的村姑下田种地之余,还能绣出很漂亮的鸳

鸯在枕头或被套上,她除了简单的体力活什么也不会。

不知道她是不懂得或许可以走出去另寻出路,还仅仅只是因为什么也不懂,所以根本没有走出去的勇气,她最终还是在

这个村子的小小角落,在人们的冷眼和厌恶中,默默地活了下来。

她长到二十几岁,依然是丑陋的容颜,笨拙的身体,因为长久不和人说话,所以偶尔想表达什么意思,都会结结巴巴,

很多时候,只是把简单的字句,反覆重复。也因此,她更加沉默。

那一天,也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悲惨的事。只不过,村子最近有好几个姑娘连着出嫁,到处都喜气洋洋,那么多人气,

那么多喧哗,那么多热闹。

被认为有晦气的她,很自然地被驱来赶去,可她依然带着好奇,带着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羡慕,遥遥凝望。

直到头上一痛,一凉,她茫然地抬手一摸,摸到满手烂泥。她愕然抬起头,看见几个孩子在前方拍手大笑。

她沉默地想要退回到无人的角落中,而身后孩子们的拍手声,唱歌声,清晰可闻:“青脸鬼,拐一拐,嫁不出去老妖怪

,克亲爹,克亲娘,害人害人真害人。”

是她退得太慢了吧,是她的脚太不利索了吧,所以这歌声才听得这么清楚,所以那不断飞来的烂泥总是结结实实打在身

上,痛不可当。

是什么样的感情,在一瞬间被勾起,使她猛然转身,看到那些孩子们笑得无比欢畅得进行他们的游戏。看到不远处,他

们的父母微笑着对着这边指指点点,仿佛这种举动,没有任何可指责之处。

那些人和她一起在一个村子里长大,在他们小的时候,就曾这样成群结队,以戏侮她为乐,而今他们的孩子还在继续他

们当年的游戏。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象以往一样隐藏到最阴暗的地方去,她只是呆呆站着,让无数烂泥打上身,直到一块烂泥,正正

打在她脸上。她忽然大声地嚎叫了起来。

仿佛在一瞬间,二十多年的苦痛,通通涌上心头,仿佛二十多年麻木的心灵,在这一刻,才懂得了痛楚。

她象狼一般地号叫着,声音凄厉而悲惨。

大人们扑上来,母亲把被吓哭的孩子护入怀中,父亲拿起棍子准备驱赶这个疯妇人。

她转过身,用尽全力奔跑,一边跑,一边拼命地惨叫。

即使到了此刻,她也不懂得如何报复,如何怨恨,她只是痛得全身颤抖,在她的感知中,整个天地,全部世界,也只剩

下了痛苦两个字。

她茫然地奔跑,不知要去向何方,只想拼命逃开,或许能躲开这样的痛苦。

大雨在这一刻,倾盆而下。她在雨中飞奔,不知前路何往,也不知道应该逃往何处。

大雨如注,打得人生疼,她却浑然不觉。满天雷劈电闪,胆小些的人都会被吓哭,她却只知奔往前方,一个念头,就这

样萌生出来。让雷劈死我吧。

忽然间,眼前一片光明。是啊,还有死亡。这世上,的苦难太多,还有死亡可以逃离,当人已经走到绝路之时,还有一

条死路可选。

她开始怨恨自己的蠢笨,怎么老早没有想到死呢,却白白活在人世间,多受了这么多苦楚。

她在雨中奔跑,如同一个疯子去追逐雷电。

然而,雨止风息,风雷不曾沾她半片衣角。

她喘着气坐倒在雨水泥泞中,她只是想死而已,苍天似乎连这么一点微薄的愿望都不愿成全她。

不过,世人有许多愿望不管如何努力都无法达成,但若仅仅是想死,就算皇帝老子来了,也是无法阻止的。

她慢慢站起来,慢慢向前走,眼中一片空茫茫,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也许是找一条河跳进去,找一棵树吊上去,

找一面墙撞上去,找……

然后,她听到一声惨叫:“不要啊。”

那声音那样凄惨悲壮,吓了她一大跳,那声音就是响在耳边,响在身旁,把她散乱的心神重新拉回来。她一愣神,一低

头,才发现,离自己三步远的地上,有一个大大的类似人的物体,在他的身边,有一条野狗,抬起后腿,正准备撒尿。

青姑没想到,她的寻死之路,寻到的,竟是一个人。

相救

青姑记得她在吓了一跳后,本能得双手挥舞,大声叫喊,受惊的野狗,尿还没来得及撒就夹着尾巴,飞快得跑走了。

青姑记得,那人曾微笑着对她说“你好。”

这是她二十多年生命中,第一次有人对她微笑,对她问好。

青姑记得当她探身过去,看到那人满身翻卷的伤口已经发乌发黑时,发出尖叫,那人漫不经心地说:“没事没事,我没

事,我只不过遇到强盗被人砍了一身伤,外加从山上滚下来,全身骨头断了而已,我真的没事,你不要害怕。”

那人的声音温和,那人的神色温和,仿佛关心她受惊吓,远胜过关心他自己一身的伤。

青姑记得她也许是奔跑太久而疲累也许是受了惊吓而无力,背靠一株大树,无力地坐了下来,那人开始唠唠叨叨,说自

己遇到强盗时如何英勇无畏啊,和恶势力做斗争如何坚强不屈啊,和强盗打架的精彩历程说得是惊天动地,他本人的形

象更加是光芒万丈,简直让人不敢仰视。

青姑从不曾听过这样的精彩故事,怔怔得越听越是瞪大双眼,就在她几乎忘记她的本来目的时,那人讲完故事,闲闲问

一句:“你一身湿地到这里要干什么?”

青姑一愣,然后忽然记起一切,沉沉地答:“我想死。”

“是吗?”那人的回答,轻瞄淡写,仿佛她刚才只是在说,我想吃饭,我想喝水一样。

她又是傻了一会儿,不明白为什么这人听到有人寻死,还这么视若寻常,只是忽然有了些不甘心:“你不问我为什么死

?”

“有什么可问的,无非是觉得自己是天下最惨的人,觉得天下没有人爱惜自己,觉得不如死了算了。我遭逢横祸,家产

尽丧,亲人全无,投奔无路,自己还全身残废了,我都还想活下去呢,偏有人觉得自己最惨,一个连自己都完全不爱惜

,不为自己打算,甚至打算杀死自己的人,却要却怪天下没有人关心自己,这种人我见多了。”

“你……不是……我真的……”青姑还记得自己张口结舌地想要争辩,想要说说自己有多苦,然而面对那个人,却什么

也说不出,无论怎样,她也没有法子说,她比那人更惨。

而那人,在一片污泥雨水中,无限狼狈,只有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那样肯定得说:“我想活下去。”

她愣愣地坐在树下,觉得心和身同样无力,忽然间把头埋入双手之间,闷闷地哭了起来。

那人并没有劝慰她。

他只是静静得等,等到她哭得累了,才悠悠地说:“你真的知道死亡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被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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