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黄三爷作势起身。
王涵望着他起来了,却又皱眉:“你是和小斋睡一间…这麽说,岂不是我和小斋睡?”就又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孤
男寡女,不好吧?”
黄三爷披了半截袍子,忍不住笑:“那你和小斋换?”
“靠!那岂不是我变成你的奴婢?”王涵气乎乎的。
黄三爷只觉得脑袋疼:“那随你,你说怎麽着吧?”
王涵这才笑了:“一个给小斋照顾,一个给紫陌看着,我明天要上班,肯定要睡觉…但是我们有这麽多珍珠宝贝,没有
人看着也是危险。”
黄三爷冷笑一声没应。
小斋躲在门口张望着,紫陌跟在后面探个脑袋:“王公子这意思…不是要咱爷当护院儿?”
小斋悄声儿道:“可不是!”
“爷会答应麽?”
“保不齐。”
“怎麽讲?”
“爷宠王公子得紧,这事儿原也不难,就看咱爷拉不拉得下脸子。”
“…不懂。”
“不明白吧?”小斋嘿嘿一笑,“不懂就多学着点儿!”说完拉着紫陌去了。
三更鼓过。
黄三爷饮口茶,细细撵了烛芯,挑了阵子蜡油才会回身坐下。边儿上搁着的集子叫风吹回了几页,也懒得动弹,索性再
看一回子。
小斋跟门口儿瞅了一眼,黄三爷见了,招手叫她进了:“都睡下了?”
“刘公子老踢被子,这回子总算睡踏实了。”小斋掩口一笑。
“踢被子?”黄三爷不由望了一眼里间儿榻上那一团,“穿过来的都喜欢这样儿?”
“这…奴婢可不晓得。”小斋也跟着望了一眼。
“亮兄呢?”
“紫陌说他又哭又笑的,口里哼哼甚麽‘琉璃,可对不住’,又是甚麽‘刘氓,可怎麽办’之类。”小斋笑笑,“紫陌
说他宁可上阵杀敌,也不愿这麽混着。”
“那明儿就打发他去吧。”
“我也这麽说。”小斋吃吃的笑,“他只管不依。”
“若你也去,只怕立时就准了。”黄三爷亦笑。
小斋笑罢了才道:“三爷真舍得?”
“舍得甚麽?”
“王公子啊。”小斋一撅嘴。
黄三爷失笑:“为何有此一问?”
“王公子…多逗乐一人,爷不也喜欢?”
“逗乐的玩意儿多了,也不见得个个儿都要带在身边儿的。”黄三爷敛了笑容。
“可…”小斋一急,反是说不出话来。
“皇宫大院尚困不住爷,何况一个男人?”黄三爷拍拍她香肩,“小斋,你心故是好的,只爷的心野惯了。”
小斋一皱眉:“那,王公子多可怜…”
“可怜?”黄三爷摇头笑了,“他是最懂机逢的,何必替他担心?”
“恕奴婢多嘴,三爷就一点儿没想过?”小斋一气儿说了,只管偷眼打量他脸色。
黄三爷想了想:“想甚麽?”
“算了。”小斋叹口气,“爷没说错儿,当真是野惯了。”
黄三爷瞪起眼来:“这话也是你说的?”
小斋笑嘻嘻行个礼:“爷不会计较不是?”却又一转,“爷这麽怕麻烦一人,却千山万水带了王公子,只怕不是一时性
起吧?”
黄三爷看她一眼:“你收了他甚麽好处?”
“就是没收好处才敢说。”小斋呵呵一笑,“奴婢瞅瞅刘公子去,别又踢了被子。”竟自去了。
黄三爷瞅着她去了,口里喃喃一句:“踢被子…”竟也起身进里间去了。
里头儿王涵仰面朝天,手脚打开睡着,被子…踢在地上,枕头也靠着一半,压着一半。中衣大大开了,露着脖颈胸脯,
倒也不怕着凉。
黄三爷见怪不怪,上前给他拉了衣襟。王涵迷迷糊糊的抓抓胸口,翻身缩成一团儿,用脚尖勾来勾去,想是找被子。
黄三爷无声一笑,踢他拉了被子盖好。立了一阵,这才坐在榻侧。
王涵睡得面色发红,呼吸吹着颊侧碎发,在鼻端一荡一荡。许是痒了,他伸手抓了一抓,随即翻过身来,被子就又踢开
。
黄三爷伸手替他拉了,抬头拢了拢他额前一缕发,面上不由浮出笑来。
第二日一早,紫陌送了王涵出门。还是那个大大的包袱,不过现下挂在紫陌肩上。王涵大摇大摆走在前头儿,一身华服
灿灿,口里哼着小调,鼻子朝天儿翘着,手里摇着折扇晃啊晃的。
黄三爷立在二楼窗边,手里捏着杯子,状似看云。
“你就这麽让他走了?”百里亮过来看了一眼。
黄三爷没有应。
刘氓摇着头:“走就走吧,你把他银子都还了,这不亏了?”
黄三爷还是没有应,只是喝口茶。
“银子也就罢了,我只不懂,连用了多年的扇子也给了,这成甚麽样子了?”百里亮皱皱眉。
“王涵这小子脸皮也真厚,还就心安理得的收了,这…”刘氓叹口气,“真是丢我们穿越人的脸啊…”
黄三爷看都不看他们,举了杯子留神看上头儿的花纹。
刘氓叹口气:“要不放心,何不同去?”见黄三爷望过来,就又开了口,“喜欢就说嘛,又不是大姑娘,扭扭捏捏的作
甚麽姿态?”
黄三爷手上一抖,杯子差点儿没摔了。
“本来就是,喜欢又不是甚麽见不得人的事儿!”刘氓眯眯眼睛,若有似无看了百里亮一眼,就又转过头来,“你也二
十了,要真养一个…家里的老爷还不是睁只眼闭只眼?”
“家里的?难道外头儿还有一个?”百里亮笑容可掬,“这杀头的话也敢乱说?”
刘氓摊开手直笑:“天知地知,谁晓得?”
黄三爷慎重的考虑要不要去告发他。
百里亮轻声道:“三爷老不说话,莫非真是你说的那个甚麽…”
“间歇性失语症!”刘氓拖长了尾音,带着几分轻佻劲儿。
黄三爷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两人:“人说宿醉最是难受,依我愚见,当为‘宿醉最是难缠’。”
刘氓笑了一声:“浪费我卓越的演技帮你成就一个美丽的告别之夜。”
百里亮亦道:“我可狠了心才让他得意一宿,三爷果非常人。”
黄三爷哼了一声:“百里亮,求你个事儿。”
百里亮身子一抖:“啊?”
“找小斋要些针线,把你嘴缝了吧。”黄三爷搁下句话,起身走了。
刘氓忍了笑追出去,百里亮自个儿往唇边比划一下,禁不住再打个抖。
第三十四章
【木兰花】总待此生说与谁。空留一室满尘灰。他年旧梦换不回,朝似花颜夕如水。
半亩青麦浮香穗。夏日薄暑又一岁。苑内蝴蝶已迷途,阶前海棠尚思睡。
黄三爷下了大堂,要了一盘水晶包子,挑开个小口子散着热气儿。一点点撕开了泡在粥里,捏了筷子斜斜点着,眼睛一
眨不眨。
刘氓并着百里亮陪坐一旁,相互瞅着神色,谁也不曾开口。
黄三爷心里飘忽忽的短了边际,也不知想些甚麽。手里捏着筷子一动不动,突地一笑,只不言语。刘氓忍不住笑了一声
,百里亮瞪他一眼,伸手在唇边比了一比。
黄三爷咳嗽一声:“有话当讲无妨。”
百里亮挑挑眉毛,平日的聪明劲儿此时竟无用武之地。刘氓瞅着好笑,就道:“三爷贵人多忘事儿。百里先生的嘴可是
缝上的。”
“那就罢了。”黄三爷应了一声,就又盯着那盘包子不做声。
小二在旁边看着心惊,老板一努嘴,小二点个头上来陪笑:“这位爷——”
黄三爷抬眼答了:“怎的?”
小二呵呵一笑:“爷不喜欢这包子?”
“怎麽说?”
“爷要了这半晌,一口没动过。”
黄三爷哦了一声:“卖相不错,热腾腾的也属上佳。”就举箸咬了一口,“尚可。”
小二擦了擦桌子,讪讪一笑:“那爷慢用。”
黄三爷望着他去了,不知怎地脑中竟跳出个人来,插着腰一脸鄙夷,口里直嚷嚷“包子竟是甜的?又没搞错?!”
刘氓瞅着他又发愣,不由掩口笑了。百里亮叹口气,摇摇头也不言语。
黄三爷放下筷子,起身往楼上去了。
百里亮看着他转过楼角方叹气:“这又是何苦?”
“距离产生美。”
“嗯?”
“离远点儿,才晓得舍不得。”刘氓看他一眼。
百里亮不由一抖,拿了筷子:“吃包子,吃包子。”
刘氓却笑:“百里先生,今儿是好天时,不若出去走走?”
百里亮一愣,随即朗笑:“也好。与刘公子同游,想来甚妙。”
尚京一片云,天南一幅水。唱不尽穹苍高远,看不完柳绿花红。听不尽绵曲雅歌,闻不够衣香饰蘼。
行人徜徉,艳阳遍撒。车马游龙,穿蝶舞蜂。
刘氓行在路上,深吸口气,露出笑来:“古代的好,全在这清新劲儿里。”
百里亮负手跟在后头儿:“尚京自古繁华,若非太过香侬,差点儿定都于此。”
刘氓颔首道:“只和赏心宜情,当不得天子威仪。”
“京城严整,也不过是求个平安。”
“西京是个甚麽模样?”刘氓看他一眼。
“人人安乐,歌舞升平。”
“纸醉金迷?”
“哪儿这般颓靡。”百里亮失笑,“街阔楼深,层层规格,街市井然。”
“更有皇宫内苑,气态万千。”刘氓呼口气,“大丈夫该当如此。”
“气魄不小。”百里亮一笑。
“这话不是我说的。”刘氓垂目一笑,“说这话的,倒是当真改朝换代,可惜后世褒贬不一,说他是不学无术者有,说
他是老谋深算者有。”
“人生在世,若太顾忌他人眼目,怎能安乐?”百里亮叹口气,“可惜…”
“可惜说得容易。”刘氓接过口去,两人相视一笑。
“人说龙气,当真有麽?”刘氓转了话头儿,立在街边瞅着铺子里挂的扇子。
“亮不才,不曾习过风水。”
“西京有龙气,去一不着四。”刘氓进了店里,捏着把墨骨儿扇子打量。
“龙不是人人可见。”百里亮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是副泼墨山水。
“龙亦非人人皆是。”刘氓抿唇一笑,搁下这把,又拿了边上浅绿的一把。
“故而玄之又玄。”百里亮呵呵一笑,凑过头去看时,是副美女图。
“媚眼如丝,乌发如云,口若红樱——”刘氓斜眼瞅着百里亮面上露出笑来,口里话一转,“怎地就没有一处像人?”
百里亮怎知他转到这一句,愣了愣,笑出声儿来:“这可真是急转直下。”
“那句不也是?”刘氓合上扇子拍于左掌心内,“去一不着四?到底是个甚麽意思?”
百里亮看看左右,皱了眉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
“小隐隐于市。”刘氓嘿嘿一笑,“话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百里亮自然不曾听过这句,细细想来也有道理,遂走近一步轻声道:“黄三黄三自然排行第三。”
“去一,就是不要老大。”
“当今皇上有二公主。”
“却也不说老四,自然只剩——”
百里亮打个哈哈:“莫要说,这把扇子还更好些。”说着塞来把紫边儿的扇。
刘氓接了打开,上头画了藤萝千千,边上写了一首古体:“缠过千言,不及一眼。君心深深,奈何一言。”
百里亮也念了一遍:“当真君心深深。”
刘氓翻过背面儿,见是细细表过,又喜它色润,遂唤了伙计问价:“多少银子?”
“公子若是喜欢,受惠五钱银子。”
“五钱?”刘氓失笑,“若是蒲扇,五钱买得一打。二钱如何?”
“公子翩翩风度,若是拿一蒲扇,岂不贻笑大方?”伙计也是个利口,笑嘻嘻又道,“公子当真想要,各让一步,三钱
拿去。只求莫再还价,今儿老板不在,小的不好交代。”
刘氓要说甚麽,百里亮掏出腰上搭褡数了铜钱:“喏,拿去就是。”
伙计接了就笑:“公子是这就拿了,还是小的装盒?”
“本想送人。”刘氓呵呵一笑,“可不是我出的银子,借花献佛反倒不美。我拿了就是。”
伙计点头哈腰送他们出门。刘氓摇着扇子走了两步:“定定捏着又觉着沉,摇着呢又有些凉。插在后颈像个流氓,别在
腰上也不好看。可惜今儿没穿件宽袖儿的,也好藏他一藏。”
百里亮哈哈大笑:“刘公子真是妙人。”
刘氓瞅他一眼:“百里先生岂不也是?”
“亮自愧不如。”
刘氓摆摆手:“亮兄何必自谦?若论今朝何人当得忍辱负重,舍亮兄其谁?”
百里亮脸色一变:“你想到甚麽?”
“也没甚麽。”刘氓看着他脸都白了,不由好笑,“也不算是我想到,只能说是…做梦罢了。”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梦中倘遇险恶,只消醒来,万事皆无。可人世惊险,又在梦境之上。”刘氓收敛笑容,“百里先生,当真叫人敬佩。
”
百里亮脸色转了几转终是一叹:“他年旧事耳。”
“然流毒至今,何苦?”
“身不由己,事不由人。”
刘氓亦叹:“若她晓得,断不会轻生。”
百里亮凄然一笑:“故说…事不由人。”
刘氓看他一眼:“琉璃已死,万事化去。”
“这张脸尚在,怎能化去?”
刘氓一指天上:“晨皆日升,每朝日同?”
“自是相同。”
刘氓又指河流:“水皆长流,每滴皆同?”
“这…自是不同。”
“故说,逝者如斯夫。”
百里亮淡淡一笑:“刘公子苦心开解,亮心甚感,奈何…情不由人。”
“这是自找烦恼。”刘氓瞪他一眼,“今日立在眼前之人是刘氓,再不是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