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传说 第五部 下——老庄墨韩
老庄墨韩  发于:2011年06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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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久,他才再次抬起头,再次凝视他,又用了很长时间,才有力气重新笑一笑:“留下来,陪我几天,这些天,你在外面有什么有趣的经历,见过什么好山好水好故事。然后就回去,和你的妻子快活的生活。知道你们活的很好,知道我所认识的人里,有人可以摆脱这些杀戮的命运,过快活的日子,我会很高兴的。”

狄一静静看了他一会,然后轻笑:“你有什么话想说,却不能对我说?告诉过你多少遍,别老是想当圣人?替别人想得太多,你简直都不象你。你觉得我是外人,不堪托付,还是不愿连累?又或是你觉得我太弱小,随时都会有危险,你不敢让我冒险?别忘了,我陪了你六年,那六年里,你帮了狄九多少,也指点过我多少,现在的我,无论身处怎样的险境,只要一心自保,天下还真找不出几个能杀我的人。”

傅汉卿被他说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眼神却越发暗淡了:“我想,修罗教对付狄九的行动,应该马上就要开始了。”

“你想?”狄一狐疑。

“我虽然是教主,也确实没被架空,但所有的杀伐之事,我基本上都少过问,这件事,他们要背着我做,不是不可能的。现在他们几个的武功缺陷大多都被我补足,修罗教的许多漏洞和纷乱也被弥补平定,以他们的性子,不可能一直按捺下去的。”傅汉卿的声音落寞,眼神黯然。

他知道一切,却无法阻止。他明白一切,却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

他不能说不要报仇,事关原则,没有人会服气,也没有道理。

他也不能为了继续拖延,而故意不指出瑶光萧伤等人武工中的错漏,或是故意让教务混乱,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然而,就这么无力地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所爱过的人,和那些待他极好的人,就要拼个你死我活,自己却什么也不能做,这种感觉真是出奇地悲凉。

狄一轻声问:“你想怎么做?”

傅汉卿摇头:“我不知道可以怎么做?我没理由,也没有办法不让瑶光他们复仇。真打起来,狄九的实力应该还是会吃亏的,可是,他又是那样骄傲偏激的性子,要他退避,他也未必肯,更何况,我也没有机会去劝他……”话仍未说完,他却又沉默下去了。

即使有机会相见,即使有机会相劝,那人,何尝会听。

狄一点点头:“我明白了,我在这里留两天就走。”

话说得极轻淡随意,其中的深意与分量,傅汉卿自然也是听得出来的。

狄一同瑶光萧伤等人的立场不同,他对修罗教没有感情,甚至有可能还有恨意,丝毫不会觉得背叛修罗教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对。

他最多只是觉得狄九背叛傅汉卿,有些可恨。

但作为对他们之间的事,了解最多,甚至有可能比当事人更多的人,他也能猜出,这场背叛之后,狄九所失去的,可能远比得到的多。在这种心境下,他对狄九的仇恨,也就不是那么深了。

所以,傅汉卿那番真心之言,全教上下,也只敢说给他一个人听。

也只有他,听完了之后才会淡淡然点头,淡淡然承诺。

傅汉卿他答得这么爽快,反而有些愣:“这几年他的行踪一向很隐秘,风信子都很难查得出来,你未必找得到他?”

狄一微笑:“阿汉,我自有我的本事,你放心就是。”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一十章 美人苏眉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狄一在总坛,只待了三天。

三天里,傅汉卿再没出来理过教务,诸王也没再打扰过他。只有在这三天里,他才是个彻头彻尾的懒人兼病人。

什么事也不做,懒洋洋晒着太阳,听着狄一同他讲那些天南海北的故事。

江南的山水,江北的酒。塞外的牛羊草原,各地的风俗趣事,狄一都可信口道来。

他并不是长于言词,擅于讲故事的人。很多原可以说得很风趣,很好玩的事,从他嘴里说来,不免显得有些干巴巴无味。

即使是讲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无意之中,出手救了一个被强徒掳劫正欲欺辱的晕迷少女,却因为那张可怕的脸面而被醒来的少女坚定地认做坏蛋恶棍,并在他送她回城的一路上,屡屡尝试愚蠢的偷袭,反击等诸般不自量力的行为,狄一也仍然淡淡几句话,把一个极有趣极新奇的故事,讲得毫无吸引力。

然而,傅汉卿其实也并不是要听故事。在阳光下,依靠着很亲近且能全心相信的人,听那熟悉的声音,去讲述那些绝不肯轻易与旁人分享的话。

那些漫步天涯的所见所闻,本来就是要代他去看,代他去历。

那与心爱之人的相识相遇相知相恋,本来也只愿意告诉至亲至近之人。

只这么安静地听着。说的人,并不一定要说得多么精彩纷呈,听的人,也未必专心致志。

只是在阳光下陪伴,在阳光下微笑,在阳光下沉眠。

那三天,他睡的时候比腥着的时间多很多,睡得也极沉。相比受伤之后,身体虚弱。精神也极其脆弱,一夜数醒,这样的睡眠质量好得太多太多了。

那三天。看着他在阳光下,把头搁在狄一腿上,睡得安然舒适。芙烟不免泪下。近三年之前,这样的安眠,这样的沉梦,几乎是每日必有的,然而,这三年来,却再也未能见。

而年长地方的叔赵伯则只是相顾长叹。近三年的时光。那个每个夜晚都会咳嗽着醒来数次的病人,这样地夜夜不能安枕,到底是因着身还是因着心。是不是因为有了病,因为太虚弱,所以,太多太多的痛苦,便也有了一个看似能欺瞒自己和其他人的理由。

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狄一一定会留下来了。

他在这里。傅汉卿可以睡得这么安宁。

看着阳光下安睡地人,他的神情,可以这样出奇地宁静。

然而,在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他持着教主的令符。一路通行无阻地过了各道关卡,走得悄无声息。

等到诸王问讯,不但追之不及,竟是连他的半点行踪也探察不出来了。

以狄一的身手和所受的训练,在独来独往,没有累赘地情况下,只要他一心隐藏踪迹,就算是风信子也找不到他。

诸王空高兴一场之后,受此打击,自是大为愤怒。萧伤气到跑去找傅汉卿,拍桌子骂他太没用,连个人都留不住。可惜教主大人身子太虚弱,受不得友人在面前高声喊叫,不一会儿就头晕气促眼发昏。鹏王大人到底骂了些什么话,也就听不清,记不住了。

修长的五指,轻轻合上密讯文书,狄九的神情淡然无波。

千里奔波,不过是三日相伴,狄一是有情还是无情,又或是几年不见,真正重色轻有至此?

不以为然地微微一哂,耳旁适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爷,天色晚了,喝杯茶提提神。”

人随声到,眉眼温柔间,递茶于案前。

灯光下,白玉纤指青瓷杯,竟是一幅极美的画卷。

狄九淡淡一笑,接过茶,轻轻呷了一口:“天色即晚了,不用总守着我,你歇着去吧。”

灯下美人笑颜如花:“侍侯爷本是苏眉的本份,哪有爷还在操心劳累,眉儿却去歇息的道理。”

一边说,一边轻轻取了剪刀,小心地剪落烛花,纤指屈伸之间,灿然灯光小心地炸出一道亮色来,愈发映得她眉眼如画。

这般秀色,狄九却也只淡淡扫过,便又凝神回到自己的工作中,信手又翻开下一份密件。

苏眉侍立在案旁,只凝眸看他,目光却一刻也不曾落在桌案上地文书上。

这样的日子,他与她,都习惯了,这样彻夜的批阅,这样彻夜的守侯,对她与他来说都已平常。

每一个夜晚,她都会细心地为他亲手烹茶。那不眠的夜,怎可没有一杯热茶,驱寒而提神。

尽管她知道,也许整个夜色里,找不出比他更冷地事物。

尽管她知道,从来浅绵少睡的他,其实根本不需要任何提神之物。

每一个夜晚,她总是守侯在他的身旁,他不睡,她再疲惫也不肯入绵。冬日掌火夏掌扇,焚香磨墨亲奉茶,桌案上的东西,却从不看,从不碰。不是恭敬,无关忠诚,这仅仅只是,她多少年翻覆风尘,飘萍历尽之后的存活之道。

苏眉今年二十七,从以色侍人地身份来看,她已经是很老很老了。在她的记忆中,自己经历过地事,也太多太长,有过这样经历的人,自然也该是极老极老的了。

然而,岁月给她眼中添了沧桑,脸上刻下风尘,却由给了她太多太多旁人难及的风姿和妩媚,那一种独有的风华和神韵,使她多年来历尽风烟,却从来都是人掌上珍,手中宝,尽管是那可以送可以卖可以交换的珍宝。

从书香世家的小姐,到名满江南的名妓,这条路有多长,仿佛是遥遥无尽的距离,又有多尽。仿佛一夜之间,家亡散而人沦落。

家破那一年,她才八九岁。所以才茫然不知何为生死大节,所以才能入风尘而苟活。

因她家学渊源,年八九。而知诗书,能文字,粗通音律。于是妈妈请名师教导,细心栽培,并四方传扬,那历代书香,曾出过若干名臣名儒的苏家有女。幼承家学,才慧出众,身在烟柳楼。

于是,四方便有些风人骚客,自命风雅之士,开始期待她的长成。

十四岁的时候,便开始正式接客。因妈妈在她身上花的银子极多,自是要拼力抬高于她。初时真真是卖笑不卖身。只与人诗词唱和,浅坐陪说几句,便算交差尽责了。

偏偏越是如此,身价越是拔高,来访之客,越是日夜不绝,文人们无论是否见过,总爱为她做几首诗,赞她才,品她貌。于是,不知不觉便名满江南。人称名妓。

只可惜,那样被世间男子环绕奉承讨好地繁华绮丽岁月,也不过数年。十八岁那一年,终究拖无可拖,终究要面对风尘女子必经的那一夜。

开苞的那一夜,恐怖得似一场永远做不尽的噩梦。

那个人的痴肥和苍老,那个人的鄙俗与疯狂,全都比不过他手里地银票更让妈妈感到真实。

那些曾为她吟唱的诗文,那些暂她冰清玉洁,霜华梅志的文字,全都虚幻如烟尘。

风尘中的女儿,再娇矜,再纵性,得快意时,也不过是那几年,几年之后,便是世人脚下泥尘,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娼妓。

还没满二十岁,她已经苍老了。

青春女儿多无尽,烟柳楼头有新人。

哪里的清倌人长得美,哪里新来了一位姑娘,原是某某侯府坏了事,发卖出来的,正经的侯们千金,金玉之体,听说还通文墨,擅音律……

流言从来不曾少过,新人从来不曾少过,江南之地,美女从来不曾少过。

还没满二十岁,门庭已是冷落稀。

妈妈冷眼中,姐妹冷语中,她拭尽了泪,抱起琵琶,歌之舞之欲语还休欲拒还迎。

苏眉第二次扬名时,不为才名,不为出身,不为清华,不为玉洁,而为媚态。

人说苏眉真妩媚,人说烟柳楼中妙人儿……

那些略显轻佻地词句,讲的不是那若干年前,身在风尘而不染尘的清洁女子,说的只是个极尽丑态,做尽媚姿,不过想挽住青春最后一点流光的可怜女人。

这样活下去,这样极力营造着繁华活下去,也并不知道,这么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前路,到底有什么?

那时,她见到了狄爷。

其实,处见的缘,极浅,极浅,浅得,日后再遇,要经过多次提醒,才能记起当初。

记得他似乎是一家大钱庄的幕后大老板,从外地前来巡视本地生意。钱庄上上下下,恭敬逢迎服侍,唯恐不周到。

挑最好的酒楼,点最好地酒菜,叫了全程最有名的歌姬舞女戏子献艺。

她是风尘娼妓,却是城中公认,舞技最好的女子。

她一日,她不过是在高台上,为了下方那个被簇拥着在中间的,面目模糊的贵人做了一舞。

没有事后地陪酒陪宴,没有夜晚的香帖请柬。一舞之后,不过是听到下面掌声一片,不过是事后,那钱庄掌柜,特意亲自送重金相酬称翟爷赞她舞得好。

当年的相遇,仅仅如此。

甚至,那不能称作是相遇。

她甚至不曾真正看清过他,又如何去记得他。

而数年之后,他却找到了已历经多个主人,辗转十余地的她。

二十一岁,知府大人闻艳名而赎她出楼,不为纳妾,不为收房,只为当作礼物,送给上司。后来,她被这位上司又送给了自己的上司,再后来,又被这位上司的上司,送给了一位候爷,再被这位候爷在宴席上因一个赌约,送给了一位将军。后来将军手头紧了,便将她名送实卖地给了一个富商。

每换一个主人,她都曾有过得宠的岁月。每换一个主人,都曾喜爱她,呵宠她。

然而,她到底是个娼妓,连当妾都恐污了官宦之家的体面。到底还有许多许多更重要的理由,可以将她转手给其他人。

也曾有过主人分别时依依不舍,也曾有过离去时,主人执手叮咛,也曾有过,我实不舍得你,这原是为了你将来打算的所谓衷心之言。

而她,哭过,怨过,恨过,尝试自尽过,到最后便也看淡看轻了。

分手时,可以对旧主人哭得肝肠寸断,转过身。再对新主人,笑得极尽媚姿。

她要的,只不过是活下去,只不过是再一次被送被卖之前,可以活得好一些。

又或者,要感谢老天,让她到了这个年岁,还有被送被卖的价值。

就在她跟随富商的第二个月,狄九找到了她。

那日,天极高,云极淡,那人黑衣黑马,策骑而来,长鞭掀开她的轿帘,目光如电的望着她,声音里其实也并不是特别喜欢:“当日观你一舞,怎生得忘,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与富商谈了什么,做了什么样的交易,她不知道,总之,最后,她跟着他走了。

这样的交换,这样的易主,她也习惯了,只是,这一次,有些不同。

狄爷和所有人都不同。

他把卖身契还给她,他给她置了庄园田产。他对她说,我不会常住你这,但有空时会常来,如果连续三个月,我都没有来,就是我死了,这里的一切,可保你安然度日。

她有了自由,她有了产业,然而,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女人,若没有一个男人,帮忙支撑门户,这样的产业又如何能保全一世。

依附他,顺从他,讨好他,不过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不过是一种回报客人的尽职行为。

然而,他真的是不同的。

他从来没有打过她,没有骂过她,没有对他颐指气使。

他待她客气而温和。

他不会诸多诡异而疯狂的念头或要求,就是床娣之间,他的索求也并不多,方式也始终是温和的。

他常会有些名贵的东西送她,有时也陪她看看花,听她弹弹琴。

他一个月只会来几天,没来的时候,从不拘束她,只派人照顾她,保护她,却绝无监视限制的意思。

他不在,她自由自在,他来了,她也并不会感到拘束和不安。

然而,她始终不明白,当年一舞之缘,他为何寻她?

初时她也曾以为是迷恋,是一个裙下之臣。然而,很快,她知道绝不是。

他看她的眼神,从无疯狂,从无热情,永远清明而无温度。

他待她的态度,太过客气温和,便也显得冷淡疏远了。

然而,他又与她极亲密。

床娣间接受他的服侍,日常生活,接受她最亲近地照料。

他来得很少,但只要来了,做什么都不避她。

翻看文书,批示文案,传送命令,从来不主动叫她回避。

以前也曾侍奉过大官,服侍过贵人,哪一次议事,不让闲杂人等退避,又有哪一次,她这个受宠的美姬,不在所谓闲杂人等之列呢。

然而,与他在一起,从没有这种被驱离,被当成外人,被防范的感觉。

这样地被尊重,被相信,是一种让人觉得极舒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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