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传说 第五部 下——老庄墨韩
老庄墨韩  发于:2011年06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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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汉,我带你回家。

举目遥望远方,他回手抓起一坛酒,信手拍开泥封,深深的喝了一口。

他离不开酒。那场大病之后,他的身体越发接近崩毁边缘,四肢百骸无时无刻不是奇痛入骨,到如今,他终是不得不借助外力。没有酒,如何强提精神,如何麻木感知?想要不在半途倒下,能帮助他的,也只有酒了。

他一路驱车一路行,因着自知时日无多,只一心赶路,待夜色降临时,错过窗头,宿于荒山野岭的时候,反是比宿在客栈更多。

四周越是没有人,她到越是自在,停好马车,生起一堆火,将傅汉卿从车里抱出来,细细的替他全身按摩,推拿手足,以内力替他熟道全身气机,保持身体灵活柔软,最后再取了一早准备好的药汤,直接用内力热了,极细心切耐心的喂他吃下去。

只有他一个人,但是,这一路飞赶,一路照料,以前傅汉卿是怎么被两三个人齐心照顾的,他现在也能一样做到,哪一天都不曾错少过半分。

幸而现在天气尚热,夜色里独处郊外,亦不觉冷,身旁一堆火,就不用担心傅汉卿受凉。诸事办过,他便安静的抱着傅汉卿坐在了火边。

数载光阴流水而逝,日日相伴,却是直到离山,他才终得了真正于他独处的时光。

他低头,凝望那人在火光里安眠的容颜。没有人知道,他日日照料傅汉卿,却其实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

自当年左眼受伤后,视力大为受损,到后来,连右眼也受连累,近处的东西,总是模糊的,远处就只不过是个轮廓。

他是要强之人,这样的残疾,自然是不肯示之于人。他武功即高,切耳目灵敏,平时又刻意与大家保持距离,自己一个人苦练听力耳力,再加上,他眼力虽受损,也还不是全盲。平时行事言谈绝无异处,双目眸光亦无变化,所以就是日日替他诊疗身体的文素依,竟也并不曾发现他的眼已半残的事实。

这一刻,他忽然急切的想要清晰的再看看他,再记住他,然而,无论如何努力睁眼,所见的,依然只是一张模糊的脸,隐约不过能分辨出五官位置。

他苦笑着放弃。曾经总是刻意的不去认真看他,到如今想看了,却也看不清了。

用手指在他的脸上抚摸,感受他五官的轮廓,一点一点,扫磨已经模糊的记忆。

“阿汉……”

一直一直,在他身旁,他是不愿说话的。总觉得,听到他的声音,那人怕是能醒也不肯醒过来了。

只是,原来坚石般的心,也会有柔软失控的时候。

终究,还是想要唤他。

他不答,反而是好事吧。因着不能答,他才可以唤,若使他清醒着能说能笑能走,他与他。又如何相对,情何以堪。

活不长了,这也是好事吧。活不长了。才能尽力替你一拼。活不长了,才能在最后,也记得你的模样。

你我的性情为人。如此天差地别,曾经发生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事,纵你醒来,我们又如何能心无芥蒂的一世相伴。

历经风波误会,故事里的爱人总能幸福到老,可是,我们不是故事。不是故事,谁来保我们美满幸福,无猜无忌。

我若身死最好,我若不死也当与你相忘江湖。只盼你我他朝回首,江湖再见,可以淡淡一笑。

前尘往事,纵有憾,也可无悔……

念及一个“悔”字。忽的身心俱痛,痛不可抑。他坚持着轻柔的把傅汉卿放下,然后猛地向马车扑去,人还在半空,已是疯狂咳嗽起来,血珠四洒。他踉跄扑到,抓起一坛酒,又复狂饮。

如此一口气喝下半坛酒,才勉强压住了痛,怔怔呆立了一会儿。忽觉夜风袭身。

凉。

阿汉他,怕冷!

他连忙又回阿汉身边。坐在火旁,将他完全抱入怀中。等那柔软的,温热的身体置于他的怀抱,他因为饮酒太多而有些迷糊的脑子才倏然一清。

阿汉不怕冷,他只是怕他冷!

怔了一怔,呆了一呆,他慢慢地一点一点把人抱紧,慢慢的让那凝窒的身体开始颤抖。

果然是要死了呢,所以,心会柔软,所以,情绪会失控。

那些日日夜夜相伴的快乐岁月里,那些共马并骑,起坐不离的美丽时光里,那一个个夜晚,他与他紧紧相偎的身形。

黑暗里,火光前,他抱着他,越来越紧,不知是想给予,还是想汲取。

他只是一直抱着他,不松手,一直一直。

火光渐渐微弱,酒意渐渐上涌,疲惫的身和心,因着在傅汉卿的身边,入场一般的松开。

迷蒙中,一次次轻声唤他的名字。

一次次,无望的睁眼,明知看不清,却还是深深的看他。

最后,终是慢慢低下头,侧首伏在他的身上,徐徐闭目,渐渐睡去。

夜,渐渐深了。风,凉意渐渐重了。树叶摇动,夜间的露水,点点滴滴,随风轻轻从绿叶上滑落。

火光,终于在最后一次爆发出异样火星后,彻底的熄去了。

那一亮乍熄的瞬间,分分明明,照着一点清澈晶莹的水滴,从狄九的睫下,滚落到傅汉卿安然沉睡的脸庞。

天地沉入黑暗。寂寂山林,那一点珠光,应该只是露水。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尾声

居然有人要来小楼。

居然有人带着个小楼人来小楼。

几百年没出过这样希罕的事情,所以全小楼人的人都知道了,狄九正带着阿汉往这边走。

所以,小楼控室内,张敏欣面前的七八个屏幕上,居然有有那么一个,是照在狄九和阿汉的身上。

“他哭了!哇哈哈,他流眼泪了!他终于流眼泪了!”兴奋的叫声响在整个主控室,张敏欣高兴的站起来:“我要定格!我要打印三维立体图天天欣赏!这个死家伙,终于知道流眼泪了,哈!”

满室的同学无不大翻白眼。

她两只眼睛一张嘴,同时和小容轻尘两个人聊天,瞄着看七八个屏上同学的经历,居然能注意到某处显示屏的火光下,一闪而逝,小而又小的一滴泪。

女人啊,八卦起来,潜力无穷啊!

遥远空间处,正同她对话的方轻尘和小容,也都不觉愕然。

“色女,你疯什么呢?”

“谁流眼泪了?”

“狄九啊,就是那个害阿汉长睡不醒,还一直死鸭子嘴硬,从来不肯说自己错,也不肯承认自己后悔的家伙!哈哈,他总算是掉眼泪了,我等了这么多年啊!就等他痛哭流涕忏悔,现在总算是等到一个半了!”张敏欣嬉笑道:“来,大家一起高兴下。他既然流泪,离认错也就不远了,对吧?”

通讯器中,一片沉寂。

“喂,你们说话啊?”张敏欣不满意地皱眉头。

一阵沉默之后,小容的声音隔着无限空间传来,语气竟略略有异:“你觉得这样很兴奋,很快活吗?”

张敏欣愕然:“你们不高兴?不替阿汉高兴?不觉得出了口恶气?轻尘,小容这个滥好人就不理他了,你倒是表个态啊。”

“这是他与阿汉之间的事,是非对错,其实我们都没有资格表示太多意见。狄九这个人是不怎么样,但是这些年,他替阿汉做过什么,我们也都知道。要如何待他,应该阿汉自己决定,我们又何必这样凉薄。”沉凝的声音传来时,张敏欣掏了掏耳朵,几乎怀疑自己时不时在同那个最小气最任性最偏激的方轻尘对话。

“你怎么啦?才在外头几年啊,你那性子就给磨得这么圆了?”

对方报以一声淡淡苦笑:“以前你说我恶毒无情,狠心任性,现在,你又说我没性格,张大小姐,要怎么样,你才能满意啊?”

“管你变成什么样,自有你的皇帝,你的将军们忍受你。和我没关系,哈,我要去打印我的……天啊,这家伙在干什么……”

“又怎么了?”

两个声音一起问,小容是关切,而轻尘,则带点无奈。

“那家伙醒了嗳,还拿起酒坛子对着自己倒,老天,这是喝酒啊还是用酒洗澡啊?真是浪费……”张敏欣愕然:“他怎么就醒了呢?阿汉在他旁边,他睡得虽然浅,没打扰的时候也不会醒这么快。难道伤势又发作了?”

“张敏欣。”方轻尘的声音有些厉,却又倏然沉默,过了一会才道:“他是被自己的眼泪惊醒,所以把酒浇在脸上身上掩饰。”

“开玩笑吧,自己被自己的一滴眼泪吓醒过来?周围又没人看他,他有什么不好意思……”张敏欣正在振振有词地反驳,忽然发掘满室气氛不对,愕然抬头四望。

一众同学全都放下手头的事,径自凝视高处的那块显示屏。

那个夜色孤寒中,一边咳嗽地全身发抖,一边把酒洒得满身都是的人,那个纵然对着苍天大地,却还是本能地想要掩饰睡梦中落下的一滴孤泪的人。

他一边喝酒,一边吐血,夜色中瑟然的身影,分明是重伤濒死的孤狼。

整个主控室一片沉静,良久,良久,才有小容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轻尘,你怎么知道?”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方轻尘才答了六个字:“将心比心而已。”

众人终于动容。

将心,比心。

那个总是人性地报复却有固执地永远不肯回头察看纪录,无论被怎样指责,却依然屡世不肯改的方轻尘。

他终于肯说“将心比心”。他终于肯对人承认,原来,他的心,也曾如某一个世间凡人。

狄九的。还有他的,那些骄傲,那些固执,那些掩饰,忽然之间,就这样,明白摊开在每一个人面前。

一时间,无人能语。半晌,小容沉声道:“将心比心。张敏欣,什么时候你看那屏幕里的人,不再只当那是一场戏,一场有趣的故事,也许你才能……”

“说什么呢?怎么忽然之间,我成罪人了?”张敏欣郁闷极了。“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无情才造成的?你们也不想想,我真是为了报仇出气就不让阿汉醒吗?阿汉精神受了伤,他不能醒啊。硬是把他叫醒,会让他伤势加重啊!你们倒是想想,就是武林中人,受伤运气调息时,也是不能被人打断的啊!阿汉受伤的精神力,是生命本源,他的力量又远比我们强大,这个时候强行叫醒他,中止他的自我调节治疗,后果会有多严重难道你们不知道?如果你们觉得狄九这个外人的心情比同学的生命安全更重要,你们自己去跟教授说,只怕就算教授统一,保护学生的校规也由不得你们。”

小容听得苦笑:“谁说要强行叫醒阿汉啊?可我们也不能袖手坐等什么也不管。”

“还能怎么做?到后来,我都已经通知所有同学,等狄一求上门时,要暗示他阿汉晕着比醒着好。可是人家就是不相信,有什么办法?难道我们能破坏规则跟他解说什么是我们的生命本源?”

“难道你真的想就让狄九这么死了,真的就让阿汉几百年之后醒过来,又象以前那样掩耳盗铃,再不敢多问一句旧事,而我们也是一个字也不说。”

“那又如何,如果这是保护阿汉的唯一方法……”

“可是,色女!我们都想保护阿汉,狄九是否含冤负屈我们可以不介意,阿汉是否永远不知道他曾付出的一切我们可以不关心,可是,我们真能保证永远瞒住他吗?万一阿汉有一天知道了呢?你想没想过后果会怎样?想没有想过他的心情?万一我们的保护有朝一日变成了伤害,该怎么办?”方轻尘的声音平静却坚定。

“到那时候,我们可已经是无法改正,无法回头了。”

张敏欣怔怔呆了一会,举目四望,所有人的神情都若有所思,略有矛盾。

她也叹气了。摊手:“可是,我们能怎么办?狄九正不知死活地朝小楼过来,规则限制,他只要进了小楼,就不能出去。而且,他的身体那么糟糕,我们就是不对他如何,他也活不成了啊。”

“规则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小容低笑。

“找劲节,这小子的医术天下第一,非碧落可比。最要紧的是,这家伙出小楼时,可带走了一堆这个时代不该有的灵药呢。只要他肯出手,没准那小子的命能留得住。”轻尘笑了起来。“他为了他那个好朋友,什么处罚,什么后果都不怕。反正他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再加着一码对他也没影响。”

一旁的吴宇也走过来笑说:“我们是不能出小楼干涉尘世的,不过,你们这些在世间的,谁有空?调动人手,拦截那家伙,别让他跑进来送死。真进来了可就完了,非得按规矩办不可了。”

见大家都动了心思,连张敏欣也不免有些激动了:“好,我这就去搜索所有与精神力相关的资料,寻找一切精神力受伤的案例,也许真能找到办法,在不加重伤害的情况下,提前把阿汉叫醒。”

大家兴奋起来,纷纷聚到一处。

“对,这一世就让他自己选择,自己面对他的感情吧。”

“不能再象第一世那样,一觉醒来,刻意忘记,从不多问狄飞的一切。”

“是啊,这小子要永远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当正常人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献计献策,合计探讨,性急的已经做下来开始操控电脑,或者起身奔资料室。

大家都忙乱起来,谁也顾不上再抬头,看屏幕上,夜色里,那个浑身被酒湿透,脸上再也分不清酒与泪的男子,小心地抱起傅汉卿,重把他送回马车中去,自己却重又在熄灭的火焰前坐下来,全身湿透地等待天明。

那个因一时心中柔软,而放纵自己去拥抱去呼唤去落泪的男子,在找回最后的理智之后,再次小心地与他所爱的人拉开了距离。

所有人,都在努力地要让阿汉醒过来。

这一场爱情,是谁欠了谁,是谁负了谁,真的不能由外人来置评。个中滋味,也只有当事的两人,才真的清楚。

然而,这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当傅汉卿再次醒来时,会给天下,给小楼,给他们所有人的生命,带来怎样的震动和惊变。

(魔主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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