辔田果真取出胶带,封住了幸生的嘴。
「嗯唔……」
「不准撕掉。」
辔田拍了拍胶带边缘如此命令。
纸胶带的黏着力并不好,想撕的话轻易就能撕掉,但辔田要是改贴布胶带就伤脑筋了。虽然气得七窍生烟,也只能在肚
子里覆诵着『房租房租』来安慰自己任人摆布。只靠鼻子呼吸,比想象中来得辛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道做了几次的坐下。
明明不是正座,脚还是阵阵发麻,整个人也腰酸背痛。幸生心想再不认真点,恐怕会没完没了,终于发愤图强成功维持
了五分钟的坐姿。
「做得很好。」
辔田第一次夸奖幸生,蹲在旁边抚摸他的头。
小心翼翼地撕掉胶带,拿了一个抱枕给幸生,让他可以趴下来放松。幸生感觉全身骨架都快散了,把脸埋在丝质抱枕里
。
累死了,此想象中还要消耗精力。
「痛吗?」
辔田拉起幸生无力的手腕如此询问。他很想顶他一句『废话!当然会痛!』,但想到会被贴胶带,于是只轻轻点点头。
「待会儿我帮你贴药布……久了就会慢慢习惯狗的生活模式了。不管是用四只脚活动,还是不能说话。」
妈的,你自己去习惯!
幸生心里反感到了极点,全身上下却陶醉在辔田的按摩中。他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在刚才的五分钟,他成功扮演了一
条优秀的狗。
虽然被神经病整得很惨,不过这个月的房租起码有着落了。
「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下次来练习pickup。」
该不会是捡球之类的动作吧?饲主丢出玩具或球,叫狗冲去捡回来。
有没有搞错啊?老子才懒得跟这种疯子玩下去!
哪天他异想天开了,搞不好还要我跳起来在半空中咬住飞盘!
辔田一边抚摸幸生的背脊一边说:
「俄国牧羊犬是我的梦想,我一直想养一条这样的狗。」
手指插入受损的发丝轻柔按摩头皮,令人不自觉地昏昏欲睡。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挥开男人讨厌的手。
「花点功夫调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去你的,神经病就是神经病——心里正在骂人时,设定两小时呼叫的手表发出哔哔声。
时间到了。终于可以摆脱扮狗游戏。
用两腿站立起来的幸生,听到膝盖发出啪咯声。他有满肚子牢骚,但最后一句话也没吭。
辔田似乎也对恢复人类身份的幸田丝毫不感兴趣,转身就离开了客厅。
幸田气得差点爆血管。
当晚,幸生拨了一通电话给田所,抱怨他介绍了一个变态给他。
『比起无害的变态,有害的正常人更可怕。』
田所笑着如此解释。
『他有没有暴力相向?』
「那倒没有。不过把人当狗一样对待,这种人根本神经失常!」
『会吗?至少他没触犯我们的规矩。如果你受不了,我可以派别的人去。只需要扮狗不必做性交易,想去的人还大排长
龙呢。』
那最好。幸田说完挂掉电话——他恨不得把这份差事踢得越远越好。
好热。
胸膛之间流过一道汗水。
「pickit。」
丢过来的是狗用的球。
颜色是红色的,材质是天然橡胶,大小比拳头小一圈。
幸生以四肢跪行的姿势追着滚动的球,动作委实称不上轻快。人类修长的腿并不适合爬行。这个天经地义的道理,他今
天不知想过几百遍了。
区区数公尺的距离似乎也格外遥远。以跪行来移动,感觉几乎多出两、三倍的距离。
用下巴把弹来弹去好不容易停下的球夹住固定。一个不注意,球就会再度滚动。用下巴牢牢夹住后,幸生调整了一下呼
吸。汗水沿着太阳穴滑落。好热,快要热死人了。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他追着球跑了好几次,另一个则是冷气关掉了。
赤裸的上半身在毛孔渗出的汗珠辉映下,显得光滑水亮。
下半身裹着白色灯笼短裤。少了布帛的妨碍,膝关节活动起来确实轻松多了。里面被禁止穿上底裤,但布料还不至于薄
到连肌肤都透出来。
「Carryit。」
唯有辔田的声音是冰凉的。
坐在推开推窗的日光室藤椅上,身上所穿的亚麻布开襟衬衫和休闲长裤依旧是黑色的。虽是闷热无风的天气,辔田身上
却不见一滴汗珠。小小的茶几摆着加入许多碎冰的粉红柠檬水。以及一枚瓷盘。
王八蛋。
嘴上咬着球的幸生在心底咒骂。球的体积虽小,人类和狗的下巴构造毕竟不能一概而论。
他怎么也咬不住球,以至于球屡屡从嘴边滚走。他只好追上沾满自己唾液的球,再次张开大嘴咬住。
卡喀。颚关节发出清脆的声响。
妈的。我是鬼迷心窍了吗?居然跑来陪这个神经病一起发疯。
「Carryit。」
辔田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强硬了不少。
叫什么叫啊,烦死人了——在内心恨恨咒骂的幸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咬住了球,拖着酸疼的四肢匆匆往辔田脚边移
动。
从扮狗爬的第一天算起,已经有两个礼拜了。
这段期间辔田点了幸生三次,今天是第四次。频率不高也不低。一天买下的时间大约两小时。内容则是千篇一律——每
次都要求他学狗一样,反复做那些『站起来』『坐下』『不准动』之类的动作。
前置作业也一成不变。
首先,在他踏进客厅之前,必须先在玄关旁边的两坪小房间做好准备。换穿衣服、上完厕所,做做简单的暖身操。辔田
还特别叮咛他,手腕要做得仔细一点。
准备妥当之后,才可以走出小房间。
辔田会在客厅前面等他。如果身体有任何不适,要在这时候事先知会他。不论巨细靡还,都必须详实禀告。举凡睡眠不
足,或是大腿被虫咬了之类的琐事也不例外。
报告完毕,幸生就在走廊跪下,抬起上半身让辔田为他戴上颈圈。
扣上插扣的卡嚓声形同暗号。
从这一瞬间起,幸生便摇身变成『小幸』。一条没有尾巴的狗。
为什么要持续扮下去?
为什么要打电话给『PetLovers』,请他们暂时不要介绍别人给辔田?
最主要的原因不外乎钱。但这不是全部的理由。
或许幸生想确认一件事吧!
自己第一次屈膝下跪时,感受到的那股连血液都要沸腾般的热流究竟是什么。
他想知道原以为空荡荡的体内,为什么会出现难以言喻的那种感觉。
类似愤怒的感觉确实让人不愉快,但是——正因为不愉快,让他感受异常真切。仿佛在幸生如一滩死水般静静腐败的人
生中,掀起了鲜明的涟漪。
也许他是在无意识之间,想要追寻那份鲜明的感受。
赴了第二趟的约之后,依旧是悔恨交加的下场。
他恨透被人当成一条狗来看待的滋味,还咬牙切齿地咒骂绝不来第三次。但一接擭辔田的点召,他还是答应赴约了。在
软木地板上又跪又爬,男人还频频摇头嫌弃他,把幸生气得发下毒誓,绝对没有下一次了。
可是——他今天还是来了。
为什么要继续随呼随到,幸生自己也不知道。
辔田接过黏答答的球,夸了他一句『Good』。
每次达成使命,一定会得到夸奖。但是,夸奖中不带丝毫感情。幸生也不遑多让,他也下是心甘情愿遵从命令。他心想
,自己浑身上下八成都散发着『我是为了混口饭吃』的讯息吧。
「坐下。」
辔田指了指自己脚边。
「……今天真热。」
与其说是跟幸生聊天,毋宁是在自言自语的辔田拿起沾满水珠的杯子。
「全都湿了。」
把拿在右手的杯子换到左手,甩厂甩右手的五指。
细小的冰凉水珠甩到幸生身上,他反射性地闭上眼睛。
几滴冰凉的水珠沾到嘴角。他拼命和想用舌头舔掉的欲望抗战,心底把辔田臭骂了一顿。
——死猪头……
他是故意的。
明知道幸生有多热多渴,还故意做出这种举动。摆明是在惩罚他上次拒绝从盘子里舔水。
要他伸出舌头一下下地舔水喝,他说什么也不干。
他宁愿学狗吃饭。把食物放进嘴里咀嚼的行为,狗和人类没什么差别。喝水的方式就天差地远了。至少幸生这么认为。
所以他不肯就范。
会渴会饿全在于动物本身的生理需要,没有饲主可以下令强制狗去吃饭喝水。辔田顶多也只能端出上面有精美浮雕的瓷
盘跟他说『喝水吧』。
幸田把头一撇,死也不喝给他看。
两个小时不喝水也不会怎样。辔田盯着他一会儿,最后自己把盘子收了,对他下其它的指令。
然后就是今天。
明明没有故障,屋内却没有开冷气。
加上今天指名的时间是三个钟头,还用捡球游戏操了他老半天。……这家伙真够卑鄙了。
「这个品牌……」
辔田望着桌上的瓶子说:
「虽然推出好几种柠檬水,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法国莓柠檬水。柠檬里面混合了草莓的味道,口味非常高雅。只可惜这附
近很难买得到。」
要是能叫他闭嘴,肯定爽翻了。
可惜狗是不能说话的。这是这场游戏的规则,犯了规的参赛者就等于落败。他宁死也不想输给这个男人。
「这种粉红柠檬水也还算不错。」
辔田咕噜咕噜地喝起了杯里的饮料。
仰望着杯里的柠檬水越来越少,幸生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喉咙黏膜失去水份,黏乎乎的感觉很不舒服。要是能灌上几
口清爽的碳酸水,该有多畅快啊。
眨眼之间,杯底就一滴不剩了。
辔田舒出一口长气,抹了抹自己的额头。可能多多少少也闷出了一些汗吧。他从胸前口袋取出手帕把汗擦干,又拿起了
桌上的宝特瓶。
里面还剩大约半瓶。男人晃了几下宝特瓶,微微扬起眉毛。
「要不要喝?」
幸生把头一撇。要是屈服了,他就得从盘子里舔水喝。
「不喝吗,看来你还不渴。」
僵硬的声音。
辔田把宝特瓶放回桌上。紧接着响起『哎呀』一声惊呼,宝特瓶被撞倒了——当然,这也是蓄意的。
碳酸发出噗滋噗滋的独特声音。
一道涓细水流从桌上连结到地板。清爽的柑橘香味在极近距离诱惑着幸生,原以为早已干涸的唾液霎时涌了出来。
「唉,地板都弄脏了。」
辔田弯身从桌下取出盘子。
盘缘有着浮雕的瓷盘是给狗……也就是幸生用的。
浅粉红色的液体形成涓细瀑布打在瓷盘上,眼看汇集成了一盘柠檬水。
好想喝、好想喝啊。……但他绝不能喝。
跪在地上的幸生往后退了一步,把视线从盘子上面撇开。
辔田用指尖顶着盘子边缘,把它推向幸生面前。
「喝吧。」
幸生以四肢跪地的姿势又退了一步,昭示自己的抗拒。辔田把弄着被幸生咬出一堆齿痕的球,阴侧侧地说『原来你嫌玩
得还不够?』。
「时间还很长……你这样硬撑,搞不好会脱水。」
藤椅的吱嘎声让幸生抬起头来。
站起身的辔田俯瞰着违抗命令的狗。即使被那双燃烧着冰焰的眼瞳盯视,幸生依旧不肯把脸靠近盘子。
影子移动了。
辔田跪下单膝,凝视幸生的脸孔。
「还在犹豫什么?你是狗。狗从盘子里舔水喝是天经地义的吧?」
本少爷才不是狗——可惜他不能顶嘴,顶了嘴也等于白搭。
「我要的是狗。」
后脑勺的头发被揪扯、迫使他仰起下颚。
「我要的是狗,不是心不甘情不愿扮狗的人类。小幸,你是狗。一条优美的俄国牧羊犬。你明明是狗,为什么不肯像狗
一样喝水?喝个水有那么难吗?」
「……呜!……」
脑袋被使劲地往下按。幸生用浑身力气梗住脖子,却形同螳臂挡车。辔田把全身重量都压下去,一吋一吋地强迫幸生把
脸靠近盘子。碳酸的噗滋声渐渐接近。
有人在耳边呢喃着,你在坚持个什么劲呢?
乖乖当条狗就能赚大钱,这不是你的工作吗?不想干的话,干脆拍拍屁股走人。拒绝的机会多得是,是你自己选择要来
的啊?只要趴下去,舔个盘子不就得了?
我知道。这些我部知道。
可是,他就是忍不住要反抗。向盘子伸出舌头的瞬间,总有一种被改造的恐惧。与其说是厌恶,更近乎恐惧。幸生的本
能强烈叫嚣着不能做这种事。
一撮乱发浸入柠檬水里。连鼻尖都泡进粉红水池只是迟早的问题。
不行。不行——可恶!
就在那一剎那,幸生的怒气爆发了。
他冲动地咬住盘子边缘,刺耳的喀锵声反震回牙齿珐琅质的冲击。若是没有边缘的浮雕,他恐怕咬不住光滑的瓷盘。
「小幸」
辔田一惊之下松开按住脑袋的手,幸生趁机把盘子往上一掀。
柠檬水泼出来溅了满脸,冰凉的碳酸水从脸颊流下。
咬住盘子把脸高高上仰的幸生,下一剎那狠狠地将它甩向地板。
「不可以!」
辔田头一次发出咆哮。
但这个命令来得太迟。日光室铺的不是软木地板。盘子砸在坚硬的木质地板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碎裂飞散——
然而,幸生并没有听到想象中的声音。
盘子确实是破了,却没有砸成粉碎。
他很快就知道原因何在。
因为辔田用手挡在地板和盘子之间。虽然没有完整地保住盘子,但有了手掌做缓冲,盘子承受的冲击锐减了一半。
洒在地板的那一滩柠檬水池都是红色——鲜艳的,血红色。
滴答滴答,艳红的液体不断滴落。
「你真是太乱来了……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辔田怒吼着勾起呆住的幸生下巴,神情专注地检查他的脸庞。
所幸,幸生咬住的地方没有破掉割伤嘴唇,只有碎片飞散时划出了一些小伤口。
幸生惊愕得浑身僵硬,任由辔田检查。
我明明没受什么伤,为什么脸上会黏乎乎的?
为什么我会闻到那么浓的血腥味?
「眼睛呢,碎片有没有跑进眼睛?会不会痛?」
辔田的右手靠得太近,他没能看清楚。
但他还是瞥见了手腕。好几道血迹蜿蜒而下,顺着手肘一带滴滴答答往下流。很明显地,男人正严重出血。平常老爱逞
强,骨子里却非常怕血的幸生整个人都僵掉了。
「嘴巴张开来让我瞧瞧。有没有割伤?……别乱动啊!这些血……哦,这是我的血吗?应该不是你的吧?这边呢!!脸颊
好像有点割到了……」
辔田浑不在意自己受伤的事,一心挂念着幸生有没有怎样。仔细检查过一遍,了解他只有些微小伤后,男人终于露出如
释重负的表情。
他摸了摸幸生的头发,盘膝坐了下来。
这时候,辔田的右前臂已经是血淋淋的状态了。
「你真是不听话。」
辔田苦笑着长叹一声。
好不容易回过神的幸生,一时忘了不可以用手的规矩,抓起辔田的右手。
手心被割出一条长长的伤口,伤口深得连肉都翻出来了。
亲眼目睹的幸生一阵反胃。看见他哆嗦发抖的样子,辔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势说『这点伤没什么大不了』。
「……顶多缝个几针吧。」
男人不动声色地补充。
「……你……」
你得去看医生才行。幸生正准备这么说的时候,辔田用沾了血的食指按住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