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有人来军营里,将驻扎在那里的俄佬杀光,把所有的女人和犯人都放出来。可是我找不到妈妈…她一定被杀了,是吗,维恩?」那莱流着泪说。我并不想告诉她我看见妈妈死去时的情景,我不愿意使她更痛苦难过。
「她一定没死的。」我说:「我想妈妈可能是趁乱逃走了,她现在一定在某个地方好好生活着,只不过…她没办法来找我们。」
那莱听我这么说,哈哈惨笑了几声,接着用万分怜悯的眼光看着我。
「我真希望自己有你这么天真。」她说,语中带着绝望:「但我早已看清了事实,妈妈一定死了,是被俄佬杀死的。虽然我并没有看到,可是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我不这么认为。」我继续对她说。
「你尽管这么想吧,总之我是不信的。」那莱黯然地说:「后来俄佬被杀光,我们被赶来的同胞救出来了。」
「同胞?是车臣人?」我问。
「是车臣人,他们将我们这些人全编进了他们的游击队里,就像你看到的这个样子。」那莱打开缠在腰上的黑布,我看见她的腰上竟然绑着好几枚炸弹。「不要乱碰!」她对我说。
「这些东西,是在最后的时候才会用的。」那莱说:「在有同伴背叛的时候,被攻坚无法反击的时候,负责这次行动的人,她身上有炸弹的遥控器,随时都会引爆,我们谈判必须要用到这些,才能制得了那些大鼻子,知道吗?」
「姊姊…听到你说大鼻子,我感觉…好像回到我们小时候的样子…。」我感慨地说:「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那莱痛苦地说:「我很高兴能又见到你,维恩,但是我希望你赶快离开这里,虽然你是车臣人,可是这件事情是没完没了的,站在车臣人的立场我希望你为自己的族人战斗,可是身为你的姊姊,我希望你离这里愈远愈好,安静地过自己的生活…。」
「我希望你离开,不要留在这里…就算这里有你的族人,我也不要你留下来…。」那莱说:「这种日子太痛苦,我不要你来过…我已经习惯了,你不用再管我了…离开这里吧。」
「我怎么能放下你离开!」我抓着她说。「姊姊…我们…好不容易又见到,可是现在…你却叫我走!」
「你不了解我的心情吗?」那莱又流下泪来:「我变成现在这种样子不是为了为族人复仇,我变成这种样子是因为我别无选择!」
「但是你不一样,你还有机会,你可以走!」那莱含泪的眼里彷佛看见了希望的光芒:「复仇的日子是黑暗的,世界上没有一个姊姊会希望自己的亲弟弟去过这种生活的…我记得你很胆小的,你从小怕魔鬼,也怕黑,我都知道的。姊姊不能让你留在这里,跟我说完话你就走,走得愈远愈好,不要再来找我了。」
「姊姊…。」我的眼中被泪水充满,那莱也是,我们相聚不过短短几刻,但是,她却把我远远地推开,要是我再离开她的话,我有预感,我这次真的会永远见不到她了。
「我带你出去。」那莱对我说。
「那你呢?你留在这里,等到那个俄罗斯的总统来吗?他们会答应你们的条件吗?」
「我只知道,现在我的任务,就是和所有的同伴共存亡。既然我来了,也没打算活着回去,只不过没想到,在我死前,我还能再一次地…看到我的亲弟弟…他还好好地活着,没有受伤…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安慰了。」那莱哽咽地落泪,她的眼眶泛红,她长久以来封闭的情感一下全崩泄出来。「我还能…有什么遗憾呢?其实真主对我…真的很不错的…不是吗…不是吗…维恩…?」
我抱着她,姊姊靠在我身上哭着,她哭得很伤心,我也默默地流下泪。
此时我身后的门被人推开,有个女人走了出来,她对我们说:「那莱,你们说完了吗?首领有事找你弟弟。」
「她要做什么?」那莱有点警戒地问。
「他是车臣人,要他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的族人。」那个女人回答道。「跟我过来。」她对我说。于是我随着那个女人又走进了体育馆内,那莱也跟了过来,她领我走到某个小间内,一个高大女人的面前,她的眼神很锐利无情,像鹰般的目光直视着我。她的左右各站了一位持枪的女子,他们拿了张椅子,将欧斯卡绑在椅子上,就在那名高大女子的身后。
「我听说你懂俄佬的话。」她用车臣话对我说:「我要你问这个孩子几个问题。多余的话不准多说,叫他拿笔和纸把回答写在上面。我们会盯着你的,你最好谨慎点。现在告诉他,想活命,就老实回答我们的问话,说不定我们还会考虑放他走。」
我转过身面对欧斯卡,他并不懂车臣话,但是他很明白自己现在身处一个非常危险的情况,自己很可能会没命。这些女人看起来对他充满了仇恨,可是他完全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你回答问题,把答案写在纸上,老实回答,你将会被释放。」我用俄国话对欧斯卡说出刚才那个高大女子的话,旁边有人递上纸和笔。我将那些东西摆到欧斯卡面前,他颤抖地拿起笔,无助地看着我。
「大哥哥…。」他颤声说道。
这时旁边的女子突然掏出枪指着他,欧斯卡吓得不敢再说话,眼泪一滴滴掉下来。
「他说什么?」那高大女人问我。
「他说他很害怕。」我扯谎道。那女人没有怀疑,叫人把枪放下。
「叫他闭上嘴。」她命令道。
「闭上嘴。我会救你出去。」我对欧斯卡说,欧斯卡看着我。
「我看不懂很多俄文,你让我和他说。」我跟那女人说,她想了想,最后点头答应。
「你跟他说了什么?」那女人见到欧斯卡的表情,转头问我。
「我叫他闭嘴。」我说:「否则他将会被杀死。」
「很好,现在你继续问他,他的父亲就是那个总统吗?」
「你知道这里哪里有小路可以出去吗?」我问他。
我很清楚这些女人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所以我根本没问那女人要问的问题。
「体育馆后面有条小路可以出去。」欧斯卡说。
我转头对那女人道:「他说总统是他的父亲。」
「告诉他,如果他想活着回去,就叫他父亲出来谈判时,最好合作,否则就会死得很难看!」
我回头看着欧斯卡:「我们不能再拖了,一定要带你出去,你留在这里,他们会用你的性命来威胁你父亲。」
欧斯卡害怕的表情很明显让这些人很满意。那个女人让人把他从椅子上拖起来,然后就要她走出体育馆。我心里很清楚她们要把欧斯卡带去谈判,这一去凶多吉少,我不能让她们这么做。我趁机走到欧斯卡旁边,小声对他说。
「做出想上厕所,很痛苦的样子。」
欧斯卡闻言,立刻夹紧自己的双腿,做出痛苦难耐的样子。他突然停下脚步让架着他的人不大高兴,喝令他快走,但是欧斯卡仍然夹紧大腿扭动着。
「他怎么了?」那女人停下脚步。「问他。」她指着我。
「你怎么了?」我假装问欧斯卡。
欧斯卡抬起头看着我:「…我…我想上厕所…。」
「他说他想上厕所。」我说。
「这是骗人的,别信他。带走!」那女人说。
「可是我看他不像是装的。」
「我说是就是!」那个高大女人瞪着我说。
「要不然,我们之中一个人拿着枪,抵着他去厕所。不管他做假作真,都逃不了。」我说。「这个方法觉得怎样?」
「你以为我会拿枪陪这个臭小鬼去厕所!作梦!」她愤怒地吼道。
「不然我去好了。」我说,伸出手对着她:「把枪给我,我抵着他的脑袋去。」
「我还没完全信任你。」她说。
「我的亲生姊姊和你们是一起的,而且我也是车臣族人,看在同是真主子民的份上,你不相信我?」我对她说,这些话很明显地让她动摇,最后,那个高大的女人卸下配枪,交到我手上。
「但愿你记得自己是谁。」她对我说。
「我从来没有忘过。」我拿着枪抵住欧斯卡的头。
「走吧。」我用俄语对欧斯卡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听得懂:「离开这里。」
59
我手心握着枪,非常地紧张。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大意扣下板机,我对枪有着莫名的恐惧,左肩上的伤口彷佛又开始作痛。
「我们快走。」我紧张地对欧斯卡说:「不然等他们发现后,谁也走不了。」
欧斯卡快步地向前走,我则是不断地回头张望,手里的枪不敢放下,游击队的人说不定会突然从某个角落冒出来,我不敢大意,因为现在根本不能大意。
「大哥哥…。」欧斯卡轻声对我说:「在这里,往这里走。」他指着那个我刚才来的方向,树林隐密,正是那条往后门的路。
「你确定是这里?」我问他。
「是这里没错。」欧斯卡说,指着后门的方向:「只要走出去后,就能看到小门,那里通常都没人…大哥哥,你还好吧。」他看着忧心忡忡的我。
「没事。」我摇手说道:「我没事。」
「大哥哥…你是和那些人在一起的吗?」欧斯卡怯生生地问我:「他们…那些人,好可怕…。」
我虚弱地对他笑着:「我不是…我和他们,没有关系。」
「那就好。」他对我笑着说:「我喜欢大哥哥…所以,不希望你和他们一样…。」
「其实我和他们也没有什么不一样…。」我偏过头看他说:「如果是以前的我,也会想这么做的。」欧斯卡不安地看着我,我释怀地笑笑。
「不过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现在我只想把你送出去。」我说:「然后…以后和他过着普通的生活过一辈子就好…我别无所求。」
「大哥哥,你说什么?」
「不,没有。」我回答他道。
我只要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就要和艾伦一起走。我不会再留在这里了,我知道这么一走,我就会永远看不到那莱,那是我不愿意见到的,可是…我更不可能,为了留在这里牺牲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我离不开艾伦,他也不可能让我离开的…。
现在,我要带着欧斯卡出去。最后,离开这里。
欧斯卡走在我的前方,我们两人快步地走向刚才我来的地方。那些黑衣女人大部分都聚集在体育馆旁,只要离开体育馆附近躲到通往后门的小径,应该就可以躲开他们了。可是,我看了看四周,还有不少带着枪的女人在附近来回踱步,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万分紧张,欧斯卡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后方走。
「大哥哥,小心一点。」欧斯卡对我说。
「嗯。」我说。
我们缩身躲在树丛中,等着前方的女人松懈下来。可是我们又必须顾忌到,要是那莱他们发觉我们去了太久,势必会引起她们的怀疑。如果那时候我们还没出去的话,就真的会丧命了。
我们就像从前我躲在草丛里的那个样子般蹲着,然而这次我身边多了一个人,他握着我的手,紧紧抓着,彷佛被救的人是我不是他。
「抓紧我的手哦,大哥哥,别松掉了。」他回头对我说。我看着他,这个十四五岁的小男生,突然变得很有责任感,就像一瞬间长大了一样。
「真是…」我苦笑着说:「到底是谁来救谁啊…。」
我们的确引起了她们的疑惑,在我们躲进灌木丛不到几分钟,那个高大的黑衣女人,连同那莱一起,都冲了出来,她们对四周站着的人大声询问我们的踪迹,但是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下落。我听见那个高大的女人大骂了句叛徒,然后命令站在她身边的人去寻找我们的踪迹。我看着那莱的脸,她站在一旁,表情带着不可置信,以及疑惑。她打从心里根本不相信我会救走欧斯卡,我是她的弟弟,我们同族,又是亲生手足,我怎么可能会背叛她?
然而我的心思在这几年里,已经大大地改变了。
经过那么多事,不论是杰米、凯萨先生、夏洛、路克斯、克莱…到现在的欧斯卡,伤害与被伤害,带来的永远只是无止尽的痛苦,不管是哪一方,都会带着痛苦轮回下去…我不想再看这种事了,我已经受够了,蜷伏在黑暗的角落里,独自一人,看着痛苦的发生与结束,然后又是一个新的痛苦开始。
我要阻止这一切,所以我非得带走欧斯卡,我不能…让又一个悲惨的事物发生在我面前,而我却无力去阻止它的发生。她们分散开来去找我们,我弯下身不让他们看到我,欧斯卡抓着我的手,我们膝行缓缓向后面的通道前进,我们将身体紧缩在走道旁刺杂的灌木丛里,树枝与叶划伤了我的皮肤,刺痛的触感不断传来,我能感觉到血从伤口流下。浓密的树叶遮挡住了我的视线,欧斯卡的身影就在我眼前,他伸手为我挡开了大部分的叶子,我们不能移动得太快,否则很快就会被发现。
「大哥哥,你还好吧?」欧斯卡突然回头问我。
「你还管我?」我连忙小声对他说:「被发现时惨的是你,你尽管快走,我会保护你。」
「不,我要保护大哥哥。」欧斯卡坚决地说。「因…因为…我,我喜欢…喜欢…。」树叶遮住了他的脸,可是我彷佛能感觉到他脸上的热气。
「等我们出去后,我再告诉你我的答案。」我说。
欧斯卡握紧了我的手,他的手比我还小,却比我还要有力。
我们躲在灌木丛里事实上不是件聪明的作法,因为被发现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不管是移动时所发出的沙沙声,还是树叶下明显的不寻常阴影,可是那些女人在灌木丛边的走道紧张地走来走去,她们也有弯身去看灌木丛内,结果根本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欧斯卡突然停了下来,他扯着我的手,示意我看向前方。
顺着他指着的方向,我看到了那扇小门的所在,它就在那栋建筑后的隐密转角处,只要我们从灌木丛跑出去,顺利转进那个转角,我们就能轻易地出去了。可是一想到后面有好几个拿着枪准备杀人的黑衣女子,心里就一寒。握紧了手里的枪,背上微微沁出了几滴冰冷的汗水。
「现在要过去?」欧斯卡转头问我。
「不,不要。」我说:「他们只要发现我们就会开枪,现在后面人这么多,我们没机会的。」
「等到什么时候?」欧斯卡问:「人只会愈来愈多…我们要在他们还没发现这个小门前离开。」
「不行,不能出去。」我抓住他的手:「我说过了,现在出去一定会出事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想想…」我四下张望,看到远方一处很大的池塘,旁边有些可以躲藏的树木。「到那里去。」我对欧斯卡说。
「那里,那里离门口还有一段距离耶。」欧斯卡说。「为什么要到那里去?」
「那里可以躲,而且,也有遮掩可以躲到那扇小门外。」
欧斯卡听从了我的话,我们趁着身后那两个女人不注意的时候偷溜出树丛,很快地跑到池边的树后躲起来,树木虽然不多,却粗壮得能遮住我们的身形。
当她们走到池边巡视时,我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都没看到人?」
「不知道,到哪里都找不到。」
「该不会已经逃走了吧?」
「到别处再去找找。放心,他们逃不出去的。」
直到她们的脚步声消失后,我才把头探出树后。
「走了吗?」欧斯卡问我。
「应该是离开了。」我说,目光搜索着:「出去看看吧。」
我们齐步走出树后,池子旁完全没有人,连个影子也没有。
「趁现在过去吧!」欧斯卡说:「现在没有人,我们可以过去的,大哥哥。」
「等等,欧斯卡…不要!」我惊叫着说。
一发子弹从他的脸颊边划去,打在我身旁的树干上,硝烟味道从树干上的小洞传出。我看着欧斯卡的身后,那莱带着愤怒的眼神,正瞪视着我们。她手里握紧那把还在冒着烟的枪,枪口对准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