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到个棕顶蓝帐的轿子,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大叔掸着袖子正往这走。
那大叔边掸袖子边道:“王府后门堵这么些人成什么样子,您二位是……?”我赶忙递上名牌:“我们有些关于盐运
税的事要找王爷商谈一下,不会耗太多工夫,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他有些诧异地接过来,翻过来倒过去仔细看了
一番,脸色微微一变,看来是识货的。
沈家再不济也握着大运河整个盐营的命脉,说起来这王爷还应靠沈家吃着饭,他脸色能不变?这下一来,态度也谦卑
了不少,鞠着躬对我说道:“沈公子暂等等,在下去请示一下王爷。”我收回名牌微笑:“好说好说,您去。”他又
作了揖,这才忙不迭地跨进门去。
沈蝶心在我背后嗤一句:“狗眼看人低。”我又踩她一下,这世道不就是这样?有时候遇到些不识货的人,是金子也
发不了光。她这么胡说八道的叫人听了去影响不好,这可是在他们皇家的地盘上。
这当口方才的赵管家已匆匆忙忙回来了,效率还挺高。站在门槛后边让出条道来,一伸右手道:“沈公子,请吧。”
真是好运气,幸好今日遇到了他。
赵管家在前面开路,口里却是埋怨:“沈公子别和两个看大门的计较,最近世道不太平,他们看的紧了些也情有可原
。”我怎会和他们计较?要他们直接放我进去那才奇怪,于是礼貌地回应:“不会不会,我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
说话间已到了类似后花园的地方,曲桥庭院,流水淙淙。赵管家不方便再往里,站在圆拱门处冲我比划:“王爷就在
塘边的亭子里,沈公子自去吧。”我道了谢往前走,沈蝶心刚要跟来,却被那大叔一手拦住:“这位小哥,莫再往里
了。这些事可不是我们听得的。”我一回头,见她满脸不甘愿情不自禁好笑,可惜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回去有机会一
定要好好嘲讽她一下。
其实很是奇怪。这般清丽的风景我似乎在哪儿见过。实在回想不起来,只能归结为天下风景是一般。越靠近那个亭子
,心里头就越不安定,紧紧揪着到了疼痛的地步。似乎再往前走,我就会离开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重要的东西?我边想着边踏进那朱顶亭子,伏在石桌上的青年在宣纸上写着什么,听见声响不紧不慢地抬头,看
见他面容的一瞬间,我险些跌坐下去,虽不知在慌张什么,可手指莫名其妙颤动的利害。连起码的礼数都忘了个干净
。
那双挑着尾子的凤眼让我害怕到顶峰。光愣愣地瞧着就已经支撑不住身体,别提开口说话了。
任何一个人被别人这么盯着看肯定都不会有好感,果然那长相俊俏的王爷微皱了眉峰,稍一犹豫便站起身来道:“沈
公子?”
我立刻反应过来,糟糕,我这是在做什么?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一个大礼行的到位之至:“沈清越见过王爷。”
可只要一和他对视,头脑里就有个声音不断叫嚣着要逃,要逃……究竟为什么要逃我也很想知道,我明明就不认识他
。
他这才笑一笑松了语气:“不必多礼,过来坐吧。”我不敢再看他,一看他我就会失态,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眼睛
却四处乱瞟。
“前几日你爹爹刚刚来过,”他似乎连我来的目的都了如指掌了:“是为了税的事情么?”好一个先发制人,我这才
想起来这的目的,对,要镇定,我可不能疏忽了。
“哦?家父和您……交涉了什么?”我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微微一笑:“无非是希望减一些税,话说回来,这阵子
沈家来的很勤。”这是废话,能不勤么,你家每年上那么多银子试试,商人可是最重利的。
“既是如此在下就开门见山了。”我不管那么多了,抬头炯炯地盯住他的眼,做生意就讲究一个气势:“那两成的税
,在下想换成别的条件。说回来,也就是换个交易。”他的神情微恍,怔忪了片刻,方才问:“换成……什么?”我
端起面前的茶盅喝一口茶,缓缓地道:“三年。三年利润三七分,这三年间暂不交税。自此之后税和原先一样交纳。
”
他的怔忪似乎就是方才一刹的功夫,听到这话开始冷笑:“沈公子,你这交换的未免太不平等。当本王是什么也不懂
的傻子么?”我微笑,笑得很莫测:“我是说,你七我三。沈家这三年分朝廷七分利润。”
他吓了一跳似的,原本握在手里的杯盏微微一颤,少许茶水洒了出来。我趁机说道:“怎么样?这下可公平了?您可
以再好好想想,想通了再做决定。要说做生意,沈家的底子现在改作别的也不迟,只是盐运税应该会损失不少。”言
下之意,即同不同意由你,不同意的话,沈家到我当家也许就做不起盐营这行了。
关于盐粮这种东西,一向利润稳定,赔那么三年,沈家还是吃的起的。和多交一辈子税比起来,还是这样比较划算。
他侧脸朝着夕阳若有所思,这不是小钱,当然一时下不了决定。我站起身来:“王爷且先考虑着,这几日在下就住在
皇城里,改日再来讨教。”说罢从袖口掏出早写好了的一张宣纸:“若您同意,就在上边签个字。”
宣纸上其实也没写什么,不过列了我刚才说的条款,按“甲方如何如何,乙方如何如何”的格式定了个协议。我觉得
这样比较保险,这种事还是缜密些才能万无一失。
我俯身告辞准备离开,无意间抬头却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协议,理也不理我的告辞,我说,这个王爷就能专注
成这样?看的脸色都惨白惨白的,有那么难以抉择么?
“王爷,在下告辞了。”我以比方才大两倍的音量凑近他重复了一遍。别把人不当人啊混蛋。你再不理我我就自己回
去了,管你许可不许可呢。
可是话音刚落我的手腕就被他牢牢地攥住了,他抬头,激愤的表情和颤抖的眼波不像装的。开口的时候连声音都在颤
抖,语无伦次好似遭遇了什么不幸一般:“这个……这个书文的格式……教你这种书文的人……在哪里?”
我彻底愣住在原地,教我?这里难道还有别人会这种格式?这种奇特的格式……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印在脑子里的
,但是我可以确定不属于这样的时空。
“在哪里?”他紧紧地逼问我,深潭一般的眼底透尽绝望,手腕上受的力越发大了,好似一松手他就会丢失救命的稻
草。
“没、没、没有谁教我……是、是、是我自己写的。”尽管奇怪的很,事到如今我也说不出假话,光看着他那种受伤
的眼神就被吓得不轻。
他一点一点松开我的手,神色凄惶到无与伦比:“不要骗我。”他喃喃地说,近乎于崩溃地摇着头:“……不可能。
不可能的。他早就死了,尸体在我的面前……早就冷掉了,我亲眼看见过……四弟把他带回来的时候……我亲眼所见
……可是这世上除了他,又有谁写的出这样的东西……”他在说什么,谁死了?谁在他面前冷掉了?蓦地一阵剧痛传
上来打断了我的思维,对了,我的手腕啊……举起来一看,靠,果然被捏青了。这个暴力王爷……
“王爷……我……我告辞……”事到如今你就是让我呆我也不敢再呆下去,刚刚还千方百计想要进来:“我告辞了。
”
他丝毫不做理会,无声无息地坐在那里,好像一尊石像,眼睛一直盯着方才的协议。血红的余晖照在他侧脸流丽的轮
廓,安静得不像个真人。我不知道那份协议上有什么不对,什么地方这么刺激他,于是也管不得什么礼不礼貌,趁他
楞神偷溜出来,一出那个庭院,立刻发足狂奔。
什么啊,突然间莫名其妙的……一想到几天后我还要再来一次,还是和这个人面对着面。背后的汗毛不受控制,一根
根全部竖了起来。
十三
我和沈蝶心随便找了间客栈住下来,今日同那个王爷的会面弄得我心里头很是疲倦。稍微洗洗便仰面倒了下去。不得
不说这些事真是太过于奇怪,动不动就唤醒心底久违的熟悉感。也许我早已忘却的身份,真的和他们之中的谁有点关
系。
累到极致自然地闭眼,昏昏沉沉之中我听到有谁唤我的名字,不,那分明不是我的名字,但我却下意识地回头了。因
为那种来自灵魂的羁绊。
那个声音不断地在喊——夏生,夏生。我反射性地答应了一声,脚下立刻变成了万丈深渊,很理所应当地就掉了下去
。猛地一个睁眼,背后已起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窗外已开始朦胧发亮,我反正也是睡不着的,平定了一下心神,坐起身来想那块流光璧玉的事情。柳昭云给我的条件
居然是从王爷眼皮子底下把流光璧玉拿出来给他。我一跟王爷不熟,二又没有手握大权,我凭什么拿?那可是王爷的
宝贝,只怕那么一两件事,就万万不能冒险。
我转头看着沈蝶心若有所思,实在不行就只能求她了。有关我的事,她应该不会拒绝。只是有些危险,若非万不得已
我决不会想到这一步,这该死的柳昭云。
我还记得前一天王爷脸上的绝望哀伤,好似偏离了本来的命运,那种深切痛惜的哀伤。刻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我为
什么要对这件事那么在意?不要问我,我也很想知道。
太阳露不出脸来,藏在云尖上却依稀地动人。我想到那个明媚的午后,戚回风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一声一声地叫我夏
生,是了,就是这个名字。夏生,这到底是谁?我一下子迷惑了。
掀被子跳下床的动静太大,另一张床上的沈蝶心迷迷糊糊就醒了,瞥我一眼忽然惊起:“越儿,你要做什么?”
“找戚回风。我要找到他。”我这么说话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沈蝶心的声音就在后面,缠缠杂杂的越加遥远:
“越儿,你上哪儿去找他?你回来……越儿……”可是我真的有事要问他,不得不问的事,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这件
事让我失态到慌乱,一想起来便无法控制自己。
我是夏生?我竟然有可能会是夏生?不会吧,我向来是不会这么自作多情的。夏生究竟是什么人,我定要问个清楚。
跌跌撞撞地在无人街上边走边想,肩上披着的单薄衣衫上透出料峭凉寒,我只没头没脑地乱走,不期然抬头,已是荒
郊一片。
天已完全亮透了,脚下走了太多路,这才感觉到隐烈的疼。混沌的头脑一下清醒——我在干什么?恐是要大姐担心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我就被远处富丽堂皇的大墓碑吓了一跳。那儿似乎还站着个什么人,一动不动的似乎很久以
前就站在这里了,他在缅怀谁么?
而这是又什么?这么大的一座,某先皇的陵墓不成?我求证一般地往前走近去,上面的字迹渐渐清晰,渐渐清晰,居
然又是夏生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到底要阴魂不散多久?
我后退一步,腿一软跌坐在地。扑通一声尘土飞扬,那个原先专注看着墓碑的人转过身来,白发如雪,桃花眼里的悲
切却被惊讶代替:“沈……公子?”
我盯着那块墓碑说不出话来,这算什么,这又算什么。一个死人而已吗?那个夏生只是一个死人?他跑过来惊慌失措
地扶我,却被我一巴掌挥开,我就这么坐在地上,定定地看他::“告诉我,他到底是谁,这个夏生到底是谁。”
他跪在我身边,微侧开头。为什么不说话?这个问题难道很难回答?我只要一个答案,一个告诉我他和我无关的答案
,他在顾虑些什么?
“你想起来了?”他轻声问。我揪住他的领子,因为重心不稳他向后仰倒,我就这样趴在他的身上:“想起来?想起
什么来?你凭什么这么确定我就是他?你凭什么?”
他很平静地看进我的眼,他的双眼明净无波,但是的确绮丽如花:“我没有任何的凭证。只有感觉。但若不是,你为
何要激动至此?”我不知道,我真的全部乱了,我干吗这么害怕承认自己是夏生,内心最深处告诉我,戚回风是对的
,但我的潜意识就是不想承认。为什么,我曾经丢失了什么吗。
后脑一热已被他抚上来的手顺势扣在了胸前,透过胸腔他传来的声音闷陈有力:“跟我走。我带着你,我给你你想要
的东西。”这句话让我指尖冰凉,心头被锋利的刃戳开,顿时血流如注。
“你在自作主张说些什么!”我猛地使力推开他:“不要自说自话好不好!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你又知道我什么?
!”
他静静地坐起身来,眼里悲凉在缓慢地游走:“夏生。”他轻轻地叫。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再次没了力气。
“你在逃避什么?”他痛惜地紧盯着我,默然了片刻才又缓缓说道:“如果那时抓住你的手就好了。”如果,这世上
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错过就不要回头,如果抓住我的手他就不必悔恨。可是如果我不要做夏生,他又会如何?
我笑了,扑着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来,他们都是这样的,到人死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才开始一点点后悔。而我为什么要任
他们摆布。就在这一刹那我想起了前两世的所有,那些利益纠葛,那些爱恨纷杂,没错,我记得了,我曾经确是夏生
,灵魂交错又给了我生存的机会,这一次我再不会输。
“我见过了宇文忧。”我背对他扬起唇角说道:“就在昨日。”他似乎很惊异的样子:“你见了他?”随后又黯然失
神:“其实你不必去,他早已有了正房妻室。”
我笑出声来,我根本不在乎了,早在那副身躯死掉的瞬间我的左胸口就是空荡荡的一个洞:“他和你一样。一样那么
没用。”说完我抬腿原路回去,一切都想起来了,反而不再焦躁,平静而舒坦。
希望沈蝶心没有等的着急,现在回去应还不算晚,顺路还可以买上早点带着。只是身后一直被人看着叫我很是不爽,
不过既然他没追过来,也就算他识趣。罢了,我也不想管了。
十四
回去时太阳已经挂的挺高。沈蝶心老早就坐在房间正中的圆桌边等着了,我在门口迟疑了一下,这才笑着拎了早点过
去:“昨儿晚上做了噩梦,一时惊起来就下楼吹吹风。”她没说话,坐在原地也不看我。我小步走过去,刚把手中的
东西放下脚跟上就挨了一绊子,猝不及防跌倒下去。
她眼疾手快地把我脚上的鞋履一脱,立刻便露了底细。慢慢悠悠地问:“这满脚的血泡,也是吹风吹出来的?”我没
了言语,半晌哀求地说一句:“姐,别问了。”
好在她也没再就这个问题缠下去了,把我拉起来替我掸灰:“瞧这一身土,泥堆儿里出来似的。”我不敢想方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