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平南将军……将军他……”
澹台仪隆收起了笑,柔声道:“你们看不出来么?他睡着了。”
他温柔地用衣袖擦去易无痕脸上的血水,又道:“你们看,他睡得多安详呀。”
小宫女们几曾见过这样的情形,一个个吓的簌簌发抖,不知所措。还是一个太监胆子大些,人又机灵,走上前:“皇上,让将军睡在这里,他会着凉的,不如奴才帮您把他送到床上去?”
伸手想去挪易无痕的尸体,却被澹台仪隆一把拍掉。“住手!说也不许碰他,他是我的!”
那太监忍痛道:“是,是。”
澹台仪隆温柔地抱起易无痕的身体,像哄小孩似的道:“无痕,我带你去睡觉。你别理这些人,他们都要害你,只有我,只有我是真心对你好。”
几名宫女太监互看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莫名的恐惧。
皇上……疯了!
四十七
易无痕真的死了!
正在当值的冯时彦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他更不能相信杀死易无痕的居然是澹台仪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他算知道得比较清楚一些,澹台仪隆他怎能下得了手?
匆匆赶到紫微殿。这时紫微殿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见他来了,人人都送了一口气。
冯时彦向里面一探,看到那两个人的情形,心里就咯噔一声。易无痕被平放在龙床上,脸色死灰,一看便是断气多时,他的头枕在澹台仪隆的膝盖上,而澹台仪隆正低头为他整理发丝。虽然是大白天,那情形还是诡异的让人忍不住打哆嗦。
“皇上?”
“时彦,你来了?”澹台仪隆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微笑。
冯时彦见他眼神清明,还认得自己,不像是疯了的样子,稍觉宽心,上前走了几步。“皇上……”
“站住!”澹台仪隆一声厉喝,生生喊住了他的脚步。
“皇上?”
澹台仪隆将易无痕的尸体抱得紧紧地,一脸戒备:“不许靠近我,你是来跟我抢无痕的,是不是?”他向门外一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你们,还有你,都没安好心!我才不会把无痕给你们,他是我的!”
冯时彦柔声道:“皇上,易将军已经故去了……”
“胡说!”澹台仪隆气的抄起一旁青瓷枕,狠狠地扔了过去,“他明明没死,明明是睡着了!”“可是他的身体都冷了。”
澹台仪隆一愣,神经质的伸出手去在易无痕脸上、手上乱摸一阵,脸色突然大变,叫道:“哎呀,怎么这么凉?怎么这么凉?快去,叫参汤,要热热的参汤!”一面拿起易无痕的手,拼命给他揉搓。
那些宫女太监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
见他们不动,澹台仪隆顿时恼了:“你们都是死人呀?还不去!”气呼呼地回身找东西准备再摔出去。
一名太监连忙应道:“是是是,奴才遵旨!”
不多时,参汤准备上来,澹台仪隆劈手抢过,笑道:“无痕,我喂你吃。”
当初在华阳县的时候,他曾经喂过受伤的易无痕吃药,现在倒也有模有样。只是易无痕人已死,哪里吃得进东西?那参汤尽数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澹台仪隆手忙脚乱,一边用袖子给他擦干净,一边劝慰:“无痕,你听话,你身子这么冷,要喝些参汤补补才行。听话,喝呀!”
内务总管太监悄悄来到冯时彦身边;“大人,您瞧怎么办?找个太医来看看?”
冯时彦想了想,点点头:“好,不过一定要保密。这里的人,你吩咐下去,说也不许张扬,谁若是多嘴多舌,我要了他的命!”
回头看了那两人一眼,心中暗暗一叹,这一对冤家,当真要痴缠下去,至死方休么?真不知是不是前世的冤孽!
他烦恼地搓了搓手,现在他要面对的麻烦事很多,宫里的事情绝对不能传出去,特别是易无痕的死。虽然易无痕已经辞官,但根基还在,莫名其妙的死在宫里,只怕三军先要不服。
再来是皇上,不知这失心风是一时受了惊吓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太医治不治得好。若真治不好,这天下又要乱了。
还有……阿舍,没了夫君,她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他又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太医来了又走了,说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是“系铃”的人都已经死了,这岂不成了一个死结?
除了有关易无痕的事,澹台仪隆的表现倒也称得上正常,每天照样上朝,照样处理政事,可是下了朝他就呆在紫微殿里,照顾他的无痕,因为“无痕病了,生了寒病,你看,他的手都这么冷。”说到这里,他也仿佛能感到易无痕的寒冷一样,打个哆嗦,用棉被把尸体捂得严严实实的。
冯时彦看在眼里,鼻头忽然一阵发酸。
可怜的皇后对事情的始末一无所知,到她还是本能的回护丈夫,避免一切不利的留言传到宫外。
现在最棘手的一件事就是,将军府的人不见主子回去,找上门来要人,冯时彦已经快招架不住了。后来他跟太医商量,太医沉吟半晌说:“皇上这病是为了易将军起的,说不定他见不到易将军的尸体,这病就自然好了。”
冯时彦想想没有别的办法,再者,遗体再不入殓就该发臭了,于是自己做了主,在澹台仪隆的饮食里下了迷药,再把尸体交还给将军府,陈明厉害,叫他们不要声张。
见到阿舍的时候,她脸上挂着泪痕。冯时彦心头一酸,问道:“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阿舍低头不语,身子微微颤动,仿佛又在啜泣。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裙,单薄得像寒风中摇摆的一朵小花,让人怜惜不已。
且说第二天上,澹台仪隆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找他的无痕。当他到处找都找不到的时候,整个人就像一头发疯的狮子,见人就抓过来问,说不知道便打。最后一个侍卫没有办法,只得交待了实情。
澹台仪隆一听,双眼冒火,命人传来冯时彦,劈头便骂:“你不过是个侍卫统领,谁借给你的胆子?你滚,我不要你了,你给我滚出宫去!”
冯时彦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愣愣地站在那里。澹台仪隆急了,拔出佩剑来向他一通乱砍。冯时彦这才知道皇帝是说真的,仓皇逃出宫去。
澹台仪隆拄着剑不停地喘气,忽然指向那名告密的侍卫:“你叫什么名字?”
“孙……孙德彰。”
“好,从今以后你就是禁军统领,现在你告诉我,无痕被弄到哪里去了?”
孙德彰已然被这天下掉下来的富贵惊得呆了,抖声道:“秉、秉皇上,就在西郊陵园,老安定侯墓的边上。受将军夫人嘱托,咱们几个亲手给埋的,错不了。”
澹台仪隆亲自领着一队人马来到西郊陵园。安定侯墓的旁边,果然又起了一座新坟,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他一愣:“无痕就在这里么?”
见众侍卫点头称是,他不禁暴怒起来:“他根本没有死,你们就把他埋起来,不是要憋死他了么?快,快,快挖出来!”
几名侍卫不敢不应,七手八脚的铲土,不一会儿棺材从土里露了出来。孙德彰连忙跳下去,将棺材盖打开。
“无痕,你别怕,我来救你了,马上就没事了,无痕!”很快的,澹台仪隆迫切的声音就转为凄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棺材盖被掀开,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澹台仪隆眼前一黑,直挺挺从马上倒了下去。
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有人喊了一声:“那群人又回来了!”路两旁的小贩闻听,连忙收拾东西,尽量向后退来。
他们满心疑虑地张望过去,果然见到刚才那群人又回了来。只是去的时候如同一阵疾风,撞翻了不少货摊,回来的时候却一个个垂头耷脑,缓缓而行。
一个小贩低声道:“我猜他们是去抓什么逃犯,没抓着。你瞧见他们的打扮没有?都是当兵的。最中间的那个穿黑袍的就是他们的头儿。”
另一个人到:“还用你说,我早看出来了,那人来头肯定不小。”
只见那黑袍人坐在马上,神情呆滞,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忽然,他的目光在人群触到了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然后他激动地跳下马,向着人群冲去。
“无痕,我总算找到你了!”
他抢过路旁小孩手里拿的面人,紧紧地握在手里,微笑着说。
四十八
皇帝疯了,疯得厉害,以至于再也没有办法向臣子们隐瞒。
他喜欢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让进,还总是对着一个面人自言自语。
太医会诊无效,大臣们不得不忍痛放弃这个皇帝,另立新君。经过密议,他们决定拥立三皇子靖海王为帝。整个废立仪式都在秘密中进行,等其他皇子明白过来,靖海王仪德已经顺利登基,大势已去。
废帝依旧被封为永宁王,被安置在从前的永宁王府。只是这时候的永宁王府,完完全全的败落了。
“王爷,吃药了。”
药碗端在那里,半天没有人接。永宁王妃望着玩得不亦乐乎、丝毫不理会自己的丈夫,暗暗的垂泪。“王爷,已经一年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你让我怎么办呢!”
终于,她象是承受不住似的,掩面奔了出去。
澹台仪隆却没有注意到她。面人已经坏了,他手里拿着个小布人,此刻他对着自己心爱的小布人柔声道:“无痕,你看外面天气多好啊,我带你出去散散步。”
他坐在石凳上,把小布人放在自己身边,“两个人”一起晒太阳。
就在他闭目陶醉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跳来一只野猫,叼了布人就走。
“还给我,那是我的!”他急得大叫。
野猫跑到墙角,哧溜一下,从狗洞里钻了出去。
心爱的无痕在它口里,澹台仪隆当然不肯放它走,也挣扎着钻出狗洞,追了下去。
晌午的时候,有使女来送饭,惊愕地发现,王爷失踪了。
“走走走,臭叫花子,别妨碍我做生意!”
卖包子的小贩象哄苍蝇一样,用挑担的扁担驱赶着站在摊子前面、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乞儿一般的男子。男子一双饥渴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锅里热腾腾的包子,却碍于扁担的威力,始终不敢靠近。
“给我四个包子。”
“好嘞,您拿好。”
“喏,这些包子给你吃。”一只素手递到乞儿男子的面前,手里拿的,正是那四个包子。
乞儿男子惊异的打量眼前这个相貌清秀、笑得一脸温和的女子,吞了吞口水,突然一把抢过包子,躲到角落里吃了起来。
“你……”女子看着他的背影,愣住了。
“你就是太好心肠,遇见的乞儿都要帮,这一路上京,咱们的盘缠可都快被你施舍光了。”男子的话虽是抱怨,声音里却满是宠溺,一手拦住女子的腰,忽然发现她心不在焉,问道,“你怎么了?”
女子道:“我觉得那个乞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呀,一路上这么多乞丐,你见了就要施舍,说不定刚刚在城门那些乞丐里就有他呢。”
女子想想也是,便不再多心了。两人并肩前行,女子道:“大哥,你这就要去见王爷么?他当初把你赶出宫,不知肯不肯见你。”
男子叹了口气:“我带你走那天曾去见过他,他病得很重,谁都不认识了,可心里还在怨我,对着我大喊大叫。我看他的样子,心里真替娴妃娘娘难过,可也没有办法。”
女子也跟着叹了口气:“虽说他是自作自受,可我心里还是觉得他有些可怜。”
男子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停下脚步,道:“阿舍,王爷现下已经疯了,你跟我说句实话,易无痕真的死了么?”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道:“自然是死了,不然怎么轮到你来照顾我?”看着男子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不过他跟我说过,一个人若是同样的当连上两次,那就真是傻子了。”
男子一呆:“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女子神秘地一笑:“等回头见到你的王爷,就把这话跟他说,他若没疯得彻底,就该知道了。”
躲在墙角的乞儿男子吃完了包子,舔舔手指,满足地伸了个懒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人,一边随手拨弄着,一边悠悠然地向长街的尽头走去。
他走过了长街,走过了御水桥,走出了城门,走到了荒野。天色阴暗,又零零星星的飘落起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