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千山————流水无情[下部]
流水无情[下部]  发于:2009年0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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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间,京城上下议论纷纷,朝里朝外人心浮动。
      有人发愁,当然也有人欢喜。毫无疑问,太子的病况,又让某些野心家看到了一线希望。
      目光稍长远一点的人,已经可以猜到将来可能发生的情形:一但传出太子死讯,各路王侯四起,天下又将陷入一片混乱,前景堪忧!
      而处在风暴中心的澹台仪隆却完全不知道这些。
      他什么不想看,什么也听不进去,仿佛从那天易无痕决然离去,他的心也就跟着从身体里抽离了。
      这天晚上,侍女喂完了参汤,为他整理好被褥,便吹熄灯退了出去。他呢,在黑暗中睁大一双失神的眼睛对着床顶发呆。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很轻,可是在他耳朵里却像响雷一般,劈开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混沌。他不顾身体的虚弱,一下子惊跳起来:“无痕,你是吗?”
      猛然用力的结果是,双腿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向前扑到,幸好,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
      他牢牢地抓住这只手臂,就好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一样。“无痕,真的是你吗?你不生我的气了?你打我骂我都不要紧,只要你别不理我……”
      “嘘,别说话。”
      澹台仪隆连忙闭上了嘴,现在易无痕的话对于他来说,才真像圣旨一样。
      易无痕将他轻轻抱起,推开了门,来到屋外,一纵身跃上了房顶。
      明明手上抱着一个人,可是踏上房顶的时候,那瓦片只是轻轻响了一下,没有惊动任何人。澹台仪隆自己学过武功,知道这手轻功的高妙之处,心里又是钦佩又是骄傲,忍不住伸出手臂,紧紧揽住易无痕的脖子。“咱们要去哪儿?”
      “去一个地方。”
      瓦片铺成的屋顶上坑坑洼洼,可易无痕走得比闲庭信步还要稳当。澹台仪隆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响,自己就好像在驾风疾行一般,精神也恍恍惚惚的,几乎分不出这是梦里还是现实。
      他抬起头,看着易无痕直视前方专注的脸孔,月光下完美得有如神祗一般,一时心神俱醉。这样的男子,怎能不对他倾心?
      于是他鬼使神差般的开了口:“无痕,我以后绝对不闹脾气了。你可以对你娘子好,我绝对不生气,也不会去找她麻烦。只要你别不理我,怎么都好,行不行?”他提心吊胆的等着易无痕的回答,就好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囚徒。
      半晌,头顶上传来这样一个声音:“阿舍,她其实不是我娘子。”
      “啊?”这天大的消息震惊了澹台仪隆,他一时竟忘了高兴。
      “她是冯时彦的妹妹。”
      “啊!”
      “冯时彦是孤儿,自幼蒙阿舍的父母收养,和阿舍兄妹相称,两人青梅竹马,互有情愫。算起来阿舍的父母当年也是成名的武林人物,冯时彦二十岁上学武艺成,出门闯荡江湖。他年轻气盛,得罪了不少仇家。后来这些仇家联手追杀,冯时彦寡不敌众,养父母也因为回护他被仇家杀死。他自己深受重伤,幸而撞上了到清源寺理佛的娴妃的凤辇,才捡回一条性命。”
      “怪不得时彦说母妃对他有恩,一直对我们母子忠心耿耿。那阿舍……”
      “他因为这个缘故,一直不愿跟阿舍相见。阿舍却是个痴心的女子,非他不可,所以一直守到二十岁上也没有成亲。我潦倒之时,是阿舍救了我的性命,为了不让她遭人话柄,我便答应跟她做假夫妻。所以我们这对夫妻,有名无实,阿舍就像我的亲妹子一样。”
      澹台仪隆心中一阵宽慰,故意叹息了声:“原来如此,阿舍她真是可怜。那……那我们……我们……”
      易无痕的身形突然顿住:“到了。”
      一句话憋红了脸,反反复复才要出口,却被生生打断,澹台仪隆别提有多难受。他慢慢从易无痕的怀中站起,向四下打量,发现不知何时两人已经出了皇宫,来到一片阴惨惨的树林之中,前面不远处赫然立着一座坟茔!冷风吹过,他不由打了个寒噤,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易无痕不答,慢慢走到那坟前,轻轻抚摸着汉白玉的碑身:“这是我爹娘长眠的地方。”
      “啊!”澹台仪隆低低地叫了一声,想了一想,迈步也来到坟前,对着那墓碑深施一礼,“安定侯,老夫人,澹台仪隆给你们见礼了。过了这么久才来拜祭二位,真是过意不去。”心里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易无痕要将自己带到这里,不由疑惑地看向他。
      只听易无痕道:“爹,娘,不肖子来探望你们了。我知道你们看到跟我同来的人,心里一定会很不开心,可我只是想,在你们面前把一切做个了断,也让你们给我做个见证。”
      澹台仪隆心里一惊,隐隐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
      易无痕回过头来看他:“你可知道我爹娘是怎么死的?”
      “听人说是……是伤心爱子夭折……”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易无痕明明活得好好的。
      “你也知道传闻是假的,我爹娘,他们是活活被我气死的!因为我违背伦常,爱上了一个男人,让他们丢尽了脸。”
      “啊!”除了惊呼,澹台仪隆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觉得自己的手脚在发冷。半晌,才抖声问道:“你恨我么?”
      “恨?又有什么用呢?我更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有眼无珠,恨我自己痴心枉付,恨我不禁累了自己,还累及家人!恨我直到现在还爱着你!”
      他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惨淡,“吃惊吗?是的,我到现在还爱着你,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做那些荒唐事?可是,无论我有多爱你,我都不可能再和你一起,也许我要折磨的人不是你,而是我自己!”说着,他一手按在那墓碑上,握紧,再握紧。
      澹台仪隆只觉脚下一阵阵的发软,心里也一阵阵地发冷,终于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他心里清楚,完了,一切都完了。横在他们之间的,不再是一个阿舍,而是两颗怨魂,一段永远也化解不了的仇恨!
      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问:“倘若……倘若你父母没死,我们还有可能么?”
      易无痕反问:“倘若我还是当初那个傻小子周景轩,你还会对我一往情深么?”
      他不等澹台仪隆回答,就替他说道:“不会。所以佛家的话很有道理,万事万物都是互为因果,没有当初的你就没有现在的我,可是我们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只能说,你我——有缘无分!”
      “有缘无分”四个字彻底击垮了澹台仪隆,他瘫软在地上,身子颤抖得有如风中之叶,什么也说不出来。
      望着那远去的身影,他知道,无论再说什么,易无痕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们之间的缘分,止于此,尽于此!

      四十六

      说也奇怪,那晚之后,澹台仪隆的病奇迹般的好了。
      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脾气依然很坏,却由暴躁变成了冷漠,唯独对政事热衷起来。他开始埋首于奏折之间,并渐渐的展露出一些治国的才能。所有大臣们都对他的转变瞠目结舌,有人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吧。
      皇帝的病终于没能拖到冬天,也许,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举国齐哀。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七天后,太子正式登基,改国号正明,大赦天下。所有扶助登基有功的人等,都论功行赏,连冯时彦被封为龙都尉,接管京中禁军。
      可是,长长的名单念下来,却唯独漏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勤王有功,且功勋最大的平南将军,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忽略了。
      跪在地上听旨的林大学士和王丞相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敏锐的嗅到,风向要变了。
      一起打江山的时候,当然是帮手越多越好。可是,分享权力的时候呢?人越少,分得越多。
      京城里忽然出现了很多流言,这些流言惊人的共通之处在于,它们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同一个人——平南将军。
      ——听说平南将军功高镇主,新皇已经对他起了猜忌之心。
      ——平南将军建功最大,却未被封赏,心里很有怨言。
      ——据说,他召集了许多部下,成天在府里谋划着如何篡位。
      ——那个专门给将军送菜的老曹说,平南将军连龙袍都做好了,天天在家里穿着耍呢。
      终于,流言也传进了宫里,由王丞相郑重地说给新皇听。
      “你是说,平南将军觊觎朕的皇位,要造反?”
      “是,虽然现在还没有明显的动静,但难保他对陛下没有记恨之心。他兵权在手,不能不防呀。”
      澹台仪隆点点头:“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等王丞相走了,他问一旁随侍的林子翰:“依你的了解,你觉得他会造反么?”
      林子翰脸色一变,沉吟半晌,道:“易将军似乎不是这样的人,不过他城府很深,陛下不能不防。”
      “真的?”
      紧迫的目光让林子翰冷汗直冒,真是的,这主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敏锐?不好再蒙混他了。但是话已出口,只得硬着头皮道:“正是。”
      澹台仪隆喃喃地道:“这权势真这么好么?让正的变成了歪的。”
      这话仿佛在说易无痕,可林子翰又觉得像在说自己,背上冷汗直冒。
      “依你说朕该怎么办呢?”
      林子翰故作沉吟片刻,道:“依臣之见,平南将军兵权在手,不宜妄动,不如先从他的手下动手,一步步瓦解他的势力。”
      澹台仪隆摆摆手:“就照你说的办吧。”
      事情办得很顺利,很快的,由易无痕提拔上来的几个将领都被名升暗降,调到荒僻的地方作都督。
      朝廷要处理平南将军的讯号越来越明显,可是,平南将军府里却一直没有动静。驻扎在京畿的大军几次险些发生哗变,都被平南将军硬生生压了下去。
      人人都在奇怪,将军这是怎么了?
      可真正令他们惊奇的还在后面,几天后,一直被传说要造反的平南将军易无痕突然交还了帅印,并上本请求辞官还乡。
      听到太监念到这个奏本,正在喝茶的澹台仪隆手一抖,茶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从太监手里抢过奏章,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直从晌午看到日落,最后他提起笔来,郑重地在上面画了一个圈,批上一个“准”字。
      写完这个字的时候,他面沉如水,神色决然,仿佛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就在易无痕准备离开京城的第三天,新皇密旨招他入宫。依旧在一间雅阁里,澹台仪隆准备了酒菜,只有他们两个人,相对而坐。
      “你这一走,还会再回来吗?”
      “回来做什么?徒惹是非,我还是走得越远越好。”
      “你不留恋这大好前程?”
      易无痕淡淡一笑:“我从军,从来就不是为了前程。”
      “我知道。”澹台仪隆低下头,“我们以后都不会相见了。”
      “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澹台仪隆默然不语,忽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敬你一杯。”
      易无痕仰头喝下,笑道:“这一次,不会再有迷药了吧?”
      澹台仪隆摇摇头:“不会,迷药留得住你的人,却留不住你的心。”
      易无痕默然一笑,又自己斟了一杯饮尽。突然,他脸色一变,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指向澹台仪隆,不可置信地道:“你……你……”
      “我下了断肠散,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你就会七窍流血而死。”澹台仪隆的声音平静的就好像在说天气一样,印在他眼瞳里的,是易无痕痛苦挣扎的模样,他的眼睛却连眨都不眨一下。
      易无痕惨笑道:“罢了,罢了!今日死在这里,到免了日后的纠缠,也好,也好!”语音渐渐变得微弱,血水从眼睛里、鼻孔里、耳朵里、口中渗出来,显得格外可怖。
      他伸出手来,抖索着朝着澹台仪隆的方向,仿佛想要握住什么,半途中突然失去力气,落在地上。
      手落地的声音,在这间斗室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澹台仪隆的眼睛突然跳了一下。他慢慢的走过去,轻轻的蹲下身子,柔声问:“无痕,你死了么?”
      他伸出手去摸易无痕的心脏,那里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他忽然笑了起来:“这回你就没有办法离开我了吧?我要永远留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许去。”
      宫女太监们听到笑声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这副情景:满脸是血、死在地上的平南将军,还有站在那里、笑得疯狂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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