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起身开始就严阵以待的何商想都不想就托着他的腋下将人搂住,扶他靠在自己怀里急急问道:“怎么样?头
晕么?”
“你别摇晃!”百里骥闭着眼睛靠着他,脸上莹白的有些通明,有气无力地说:“没关系......大脑供血不
足......一会就好......”
突然一阵凉风吹来,百里骥生生打了个寒颤。勉强睁开眼睛,不甚清晰的视线越过何商的肩头,看到了站在门口
表情阴晴不定的百里骐。
人影一闪带进丝缕晚风,将门悄无声息地合好。
百里骥眨了眨眼睛,看着自己对面目瞪口呆的何商,虽然心里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大脑很不配合地宣布暂时罢
工。因此,他老实地选择靠在身后微凉的怀抱里继续头晕。
何商还半举着胳膊,维持着开始时的姿势僵在原地,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呆呆望着倚坐在床上的百里骐和被他圈
在怀里的人。
“麻烦何公子通知厨房把药煎上,另备些容易消化的清粥和点心,一刻中后叫翟忻和慕容信进来。”一身皂色银
纹劲装的百里骐自然而然地对业已石化的青年吩咐着,同时将怀里的人往右移了些,用空出的左手轻搭在他腕上
。
熟悉的温凉真气迅速将眩晕和酸麻平抑下去。
百里骥刚刚觉得舒服一些,一种奇异的情绪涌上心头--
担忧,恼怒,还混着淡淡的酸涩和无奈。
这分明不是自己的情绪!
心中一惊,百里骥稍稍偏了偏身子想要看看身后的人。然而这个动作还没完成就换来了一声低低的呵斥
“别乱动!”
百里骥立刻停住不动了,倒是一旁持续发呆的青年被惊得原神归位,一拍额头赶忙出去通知还悬着心的其他人。
这厢百里骐收住真气,起身腾出地方想扶百里骥躺下。百里骥连忙按着他手说:“我真不能再躺了,让我坐会儿
罢。”
百里骐似乎想了想才点头,伸手拽过软垫给他垫在背后。
一丝笑意传来。
百里骥抬起头,却见那熟悉的面庞上波澜不惊,淡淡的找不出什么痕迹,只有一双眼睛荡漾出些许波光。
更待细细体会,扶着自己的手突然离开,那些奇怪的情绪也随之消失。在百里骥反应过来前,身体已经先斩后奏
地行动起来,一把拉住那只刚离开不远的手。
果然,淡淡的惊讶传来,微微担忧,然后还有一丝温暖的兴奋。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感觉他心中的担忧逐渐放大,百里骥决定先不把这奇怪的发现告诉他,只牵起一丝笑容道
:“没事,就是想问问你外面的情况而已。”
百里骐也微微笑了一下,反握住他的手说:“你放心,处理的差不多了。一会儿翟忻和慕容信来了让他们说给你
听。慕容信是我从慕容家借来了,办事能力和效率都非常不错;翟忻也是个得力的助手,帮了我不少忙。”
敏锐地察觉到隐在温情后那丝嗜血的冷硬,百里骥心头一悸,面上不甚在意地问:“你从哪儿回来的?受伤了么
?好像有血腥气呢......”
“是么?”百里骐迅速低头扫了一眼,深色的衣料看不出什么问题,手指也是修长干净的,至于有没有血腥气他
倒是拿不准。不过,有血腥气也是正常的,毕竟这几日一直在做“清理”工作。蓦然想起白日里那双带着哀求和
绝望的眼睛,心里涌起说不明的气闷......
被那波动的情绪影响,百里骥皱皱眉,沉吟片刻终于开口说:“其实我不太希望你--”
不适时的敲门声插了进来,未出口的话戛然而止。
百里骐往门口扫了一眼道:“你接着说。”
“还是算了,让他们进来吧。”
“那我去换件衣服。”
百里骥点点头,看着他松开自己的手站起来,拉开门走了出去,把那些情绪也一并带走了。
闭了闭眼睛,漏掉心头淡淡的失落。再抬头已有两人恭敬地站在一旁。
向来性情内敛恭谨的翟忻此刻几乎藏不住心中的激动,欣慰与高兴全写在了脸上;如此倒衬得慕容信年轻端正的
脸更显平静干练。
百里骥忍不住笑了笑,指着旁边的椅子说:“坐吧。”
慕容信依言坐了。
翟忻还站在原地上上下下地将少年一顿猛看,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带哽咽地说:“家主总算醒过来了!属
下失职,让家主遭此大难,真是罪该万死!幸亏家主福泽绵长,若您有个什么不测,属下以后再没脸见老爷
了......”
百里骥被他吓了一跳,哭笑不得地啐道:“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哭丧呐?我还没死呢!”
翟忻从地上爬起来,犹自不肯坐,只垂首站着道:“属下都听小湘说了,家主受苦了......本该我们护卫家主,
没想到反过来竟让家主护了......”
百里骥听着他满肚子自责,淡淡瞟了慕容信一眼。只见蓝衣青年目不斜视,一副不该听的听不见,不该看的看不
着的坦然神情。
不错,很有专业精神!百里骥暗赞了一声。
一旁翟忻转而恨恨地说:“......宿辰堡那些败类,枉负了名门正派的名声。还有赤炼派、临风楼、五湖
帮......家主放心,公子说了,这些人一个也逃不掉。”
“一个也逃不掉......”百里骥默念了一遍,觉得这句话出奇的熟悉。
“是。”翟忻接着说道:“现在除了打了您一掌的那个小子还押着等您亲自处置,其余的人公子都替您‘处理’
掉了。”
“这么快?!”百里骥叹了口气,揉着眉心问:“你怎么不拦着?此事明着闹大了可不好呢......毕竟这里是慕
容家的地方。”
慕容信闻言立即接口答道:“我们家主让我给您带句话--他没听说南宫家主和崔少堡主有什么争斗,只知道兄长
的外孙遭小人暗算,因此才派属下前来照料,以供驱驰。”
不等百里骥开口,翟忻也朗声说:“大小姐传信过来,请家主过目!”说罢双手递上一个比小指还细小的金漆封
筒。
百里骥拧开封口取出字条,字迹娟秀中带着张狂,却只有一句话:
有妄害家主者,如灭南宫一族,杀勿留!
百里骥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心中温润润的,忍不住嘴角上扬。
101 相对亦难
翟忻和慕容信都不是那种废话连篇或是喜欢夹带着溜须拍马的下属。在他们简练顺畅的对答中,百里骥迅速了解
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等到百里骐推门进来,月亮已经挂上了树梢。
有眼色,识时务,知进退--这是作为优秀下属必不可少的品质。
事实证明某两人确实也有这种品质,因为他们在百里骐不经意的淡淡一瞥后就立即起身告退了。
此时的百里骐已换上了一身洁白的单衣,发梢处还是湿漉漉的,就那么随意散着,肩头的衣料被水滴浸得有些透
明。
将单手托着的托盘搁到桌上,他只端了药走到床边坐下,看似随意地往百里骥面前一递,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
百里骥几乎是反射性地皱了皱眉。倒也不是他怕苦,只因为每次百里骐这样递过来的东西都绝不是什么馔馐佳肴
,而这种认知已经在他头脑中根深蒂固了。
不喝也没关系吧?
偷眼看了看百里骐的表情,见他完全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脑中灵光一闪,接过碗时指尖故意擦过那只手,百
里骥立刻颠覆了已有的想法,痛痛快快地喝光了药。
百里骐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接过空碗放回托盘里,转而拿过一小碗桂花蒸酥酪默默递过去。
泛着甜味的奶香浓郁醇厚,百里骥倒不自在起来,略带着羞恼地瞪起眼睛道:“这是什么!你当我是小孩么?”
“不想吃吗?还是......要我喂你?”百里骐倾身向前,一双眼睛上下瞄着,似戏谑又似认真。
百里骥一个激灵紧靠着软垫往后躲,心里惶然口中却调笑着反问道:“这话是威胁还是陷阱?我好害怕呢。”
“害怕?”百里骐突然清清淡淡地笑了,黑亮的眼睛倒映出两簇灯火,仿佛灵魂深处燃烧的火焰。他的脸在光影
中呈现出柔和的美感,但百里骥却能切实感受到那股特殊的坚毅冷硬,只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一句话你
就害怕了?那你知不知道当我看到满院尸体焦墟时心里有多害怕?知不知道当我听到你被打死时心里有多害怕?
知不知道我看到你那样静静躺着一动不动时心里有多害怕?你,究竟知不知道?”
说到最后,百里骥发誓自己听见了他磨牙的声音,正哀叹间却被他轻轻环住肩膀,头也跟着靠了上来。
一瞬间,百里骥整个石化掉,僵硬地坐着无法动弹。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略显脆弱的亲密动作,更重要的是对方身
上传来的强烈而炽热的情感深深震撼了他。
百里骥不是未识情愫的懵懂少年,这种情感代表了什么含义他非常清楚,清楚到他想自欺欺人都不可能。
然而正是这样才更让他惶恐无措。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没人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了--有点好吃懒作,随遇而安,比较容易满足现状;是非分明,该做
决定时也足够果断......
但这一刻,他感觉很茫然。理智上他似乎不该容忍这种感情,且不说同为男子,单单是同胞兄弟这一条就足以惊
世骇俗,这份重量不是他可以轻易承受的;可奇怪的是他的理智像旁观者一样拒不发言,决断力也逃逸不见了。
面对这个世上唯一的血亲,一起经历过生死荣辱的人,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推开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混过眼前这
一刻,另找时间好好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
应激机制在这时发挥了作用,百里骥惊讶的听到自己用平静声音说:“真抱歉让你担心了,以后我一定会小心的
。这个先不说,你可千万别把酥酪弄到我身上!”
淡淡的无奈和失落涌上心头,百里骥一恍神,一时竟分不清这到底是谁的情绪。
百里骐松开手,面色如常地把还温热的酥酪递过去,另拿了一碟山药糕端到他近前道:“趁热吃吧,好几天没正
经吃过东西了。”
百里骥垂下眼睛,尽量专心吃着,却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
一丁点儿的点心仿佛吃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百里骥刚放下碗,就听百里骐突然问道:“你有心事?”
“没有!”百里骥立刻反驳道。
“哦?是么......”那你为何这么反常?百里骐看着他,终归没把后面的话问出口。
百里骥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心里控制不住地发慌,赶紧转移话题主动问道:“那个......
你......你为什么不让小云和小湘进来呢?经历了这么重大的变故,她们一定害怕的不得了。尤其是小湘,恐怕
会自责到寝食难安的程度......”
“你很担心她们。”百里骐打断他。
“她们还是小孩子,而且我受伤也不是她们的错。”百里骥也答得理直气壮。
一阵沉默后,百里骐转头向门口高声道:“金四。”
房门开处,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站在夜色里,低着头看不清样貌。
“叫严云和严湘进来。”
“是。”男子简洁地应着,一闪身就消失在黑暗中。
几乎是在他离开的同时,两个少女就出现在门口。
百里骥一愣,既而微笑着向两人伸出手说:“你们两个小丫头这是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两个少女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地上砸,却是瞄着百里骐的脸色,强忍着不敢哭出声,也不敢贸然上
前。
轻轻叹了口气,百里骥向身边的人稍微倾斜半分,压低声音说:“要不你先回避一下,我......”
不等他说完百里骐就站起身来往外走,经过两个少女身边时冷冷丢下一句:“我说过的话不想重复第二次,你们
看着办吧。”
房门打开的瞬间,秋风吹起白色的衣摆。
“等等!”
一脚已经迈出门槛的百里骐回过头,敏锐地发现百里骥脸上有一抹可疑的红晕。但见他目光闪烁,含蓄地指指搭
在椅子上的青色长衫说:“入夜天凉,你把外衣穿上吧......”
只这一句话,百里骐心情蓦然好转了许多。伸手一挥,长衫被一阵风带起直飞到他手中。就势抖开衣服披在肩上
,连贯的动作行云流水,说不出的洒脱。
看着他衣衫半敞眸如星辰,夜风飘洒牵衣动发,竟有一种别样的风情。想到他心中的情意,百里骥脸上发热,赶
紧垂目掸掸被子上莫须有的灰尘,直到听到关门声才敢重新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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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骐走出院子时,脸上那点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他头也不回地问:“刚才除了那两个小丫头,还有谁在
院子里?”
不知何时跟上来的黑衣男子低声应答:“一个带着面具的人,身手相当不错,金七和金九联手都没能拦下他。”
百里骐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
“他拿着南宫家的令牌,所以没有下杀手。”黑衣男子立即解释道。
“人呢?”
“何公子把他带走了。”
“你留下。如果再让半个陌生人闯进这院子,你便带着他们九个回去复命吧。”
“是!”黑衣男子笔直地站在原地,直到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轻轻呼了口气。
这是一户富裕人家的标准宅院。中规中矩的三进院落,虽然占地不大倒也层次分明。原住户人丁凋敝,因此几天
前“清理”出来的时候几乎没费多大的功夫。
百里骐沿着小巧的回廊无声前行,接近东面一排厢房时忽然一跃,坐到了铺满青灰色屋瓦的房顶。他的身体仿佛
摆脱了地心引力般轻飘飘落下来,几乎没有引起任何的响动。
当然,此刻在这间屋里对峙的两人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何商微微皱着眉头,但还是语气平和地说:“既然如此就有劳你等到天亮吧。”
然而带着面具的男子根本不领情,尖刻地反问道:“你凭什么命令我?我有重要的事情,现在就要见家主!”
“现在不行!师弟他身体不好已经休息下了。你把信留下吧,我保证转交给他。”
“那不成!”带着面具的男子态度强硬地说:“信就是我,我就是信,我必须要面见家主。你要么就去通报一声
,否则我就直接冲进去!”
“你......戊甲呢?怎么不是他来?”
听青年提起戊甲,男子眼中露出一丝黯淡,声音也低沉了几分,闷闷的说:“老大身受重伤,现在是我暂代戊部
之首。”
何商怔了怔,不禁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是谁伤了他?”
男子迅速恢复原状,瞪着眼睛道:“你这个人怎么婆婆妈妈的!都说了见到家主我自会禀明!”
“好吧”,何商略一沉吟站起来对他说:“我去通报,你请在这里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