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塞入那充满暖气的房车后,他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洗个澡,最重要的是天已经开始黑了,若是再找不到路,他
们只好杀回城市里去找投宿的地方。
「你刚才经过叉路时是不是走了左边?」尽管窗外视线不佳,但对于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故乡,他从不曾忘却过一
砖一瓦,即使是通往邻村的小路他也记得一清二楚。
「啊?好象是耶。」
「你走错了,倒车回去叉路,走右边那一条,尽头处有三条小径,你往有一棵两人合抱大树那一条走,那条路上
只有我家一户人家,很好找的。」
又是左边右边又是叉路的,听得江承伦头晕脑胀,这乡下的路还真是复杂啊……
康若华的家是一座红砖砌成的三合院,屋子不大但很干净,院子里有许多枯黄的落叶铺成一片地毯,踩过时还会
发出沙沙的声音。
康若华说的没错,这附近只有这一户人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确实很难找,幸好他跟下来了,在这种环境下
他很难想象康若华要怎么照顾自己?
「这就是你家?」他从没看过真正的三合院,记得小学时曾经在课本上看过类似的建筑图,只觉得很有特色,现
在亲临实境,只觉得好象走过时光回廊。
「嗯。屋子里有点乱,可能要稍微整理,毕竟已经一年没住过人了。」
康若华坐在准备好的轮椅上,双手控制着上头的自动移动装置,缓慢地向看起来有些荒废凄凉的三合院大门移动
,江承伦则是背着两人的行李跟在后头。
没有人住的三合院在这种阴雨绵绵的环境下看起来就像是一栋鬼屋,江承伦还来不及感叹三合院的美丽与古典,
就被天边一声闷雷吓了一大跳。
唔,虽说他是个大男人,可是突然劈一道雷下来谁都会被吓到的吧?
「呃,你以前就住在这里呀?」进了大门后,康若华点亮大厅唯一的灯,由那『蛛丝马迹』来看,任谁都知道这
房子很久没人住了,江承伦将行李放在看起来比较干净的椅子上,环视这栋他们要住一星期的房子。
「是呀,有点儿脏,厨房里有清洁用品,要清理一下才能住。」打开左边的偏门,从大厅看过去虽是一片黑暗,
但从里头隐约可看出轮廓的摆设看起来,那应该就是厨房没错了。
「我来帮忙。」不等康若华将轮椅挤进那窄小的木门内,江承伦先一步走进厨房,等到康若华开灯后,他早已摸
黑找到抹布及水桶了。
「你把行李拿到房间去放好,擦地抹桌子这种事就交给我吧,我在美国做多了,这我很在行的。」深怕伤了康若
华的自尊心,江承伦将所有需要好手好脚才能做的家事全揽上身--反正,这种地方看起来应该没有电视,他做
一些家事也好打发时间。
「我想,可能要麻烦你帮我把行李搬进房间。」康若华用下巴点了一下行李的方向,江承伦一看,这才发现他忘
了他双手虽能动,可是根本没有任何力气可以搬动行李。
江承伦脸一红,讷讷道:「抱歉,我马上弄好。」
「谢谢。」康若华淡淡一笑,看着江承伦小心翼翼就怕伤了他自尊心的样子,他只觉得这样的行为很可爱,他若
是这么容易就受到伤害,那么早在发现自己瘫痪时就已经伤个够了。
这个男人的心地太好,虽然在环境的磨练下已经有所成长,可是一些本性还是难以控制,这样的本性最是容易受
伤。
将房子大致整理过后,康若华虽然行动不便,但还是煮了两碗汤面,两个人盘踞在客厅中间的大圆桌上吃着面,
气氛有些冷凝。
「没想到你的厨艺那么好,除了上次的三明治以外,你还会煮面。」由于实在是太饿了,江承伦三两下就解决了
一大碗汤面,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台湾的食物好吃。
也许是因为受到江承伦的好胃口影响,平时只吃半碗面的胃今天居然塞得下一整碗,见到碗底成空时,康若华还
楞了一下。
不过,他对自己的厨艺很清楚,绝不是江承伦所说的那么好,从没嫌过他煮的食物的人,十根手指头数来也只有
两个,一个是真心的,另一个就……
「这只是家常面而已,我倒觉得你打心里厌恶要回台湾这件事,所以连带讨厌在台湾的一切,有时我忍不住想,
也许哪一天你忍受不了时是不是会连父母一起讨厌?」
「我……」江承伦欲争辩,却发现他根本找不到理由来辩解,他在美国偶尔也会去中国餐馆吃饭,那时只觉得中
国菜很有家乡味,怎知回到台湾对这里的一切却开始排斥。
「回到一个算是陌生的祖国,你能要我拿出多少热情?」这是他第一次与康若华针锋相对,这可真稀奇,就连在
美国时他也很少与人争执,为什么这人说出来的每句话都让他忍不住想反驳呢?
「……如果你已经丧失了最基本的热情,那你根本不该回到台湾。」不想再继续这种无意义的话题,康若华将餐
桌上的碗筷收拾干净,本想顺便洗碗,但又想起身体上的不方便,他不由得挫败地想,是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病痛
而造就了他今晚的咄咄逼人?
江承伦对他,其实是极好的。若是换成前任老板,面对他的残疾,那老板连多余的同情都不会施舍,只会想办法
尽快将他踢出门以免浪费公司的米粮。
也许江承伦不够坚强不够温柔不够好,可是追根究柢,他会被迁怒的原因可是只是因为自己无时无刻都会想起另
一个人,回忆的次数多了,难免会将眼前人与故人比较--尽管这对两人来说有多不公平。
「对不起。」康若华放下碗筷,忍不住怀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刻薄,回到这充满那人回忆的屋子里,为什么
还是找不回以前那个充满笑容的他?
「算了,反正你说的有一半是事实。我真的想过不回台湾,在美国落地生根……BEN也对我说过,回来台湾不一
定就是好,要不是父亲的殷切期望……唉,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呢,人都回来台湾了,位子也接了,我面前的路别
人都替我铺好了,现在我再想那些往事也没用了。」用力耙了下头发,江承伦发觉自己在这人面前就像是被透视
一样,所有的软弱与借口都被看的一清二楚,不过,他正在努力改进不是吗?
轻轻地,他叹了一口气,看着门外依旧下个不停的阴雨,想着这种地方应该没有无线网络,接下来的几天他该如
何办公……然后,透过雨幕,他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年轻的康若华生活在这里的情形,这里的生活想必朴素又实
在,没有都会的尔虞我诈,只有安静与平淡。
「你以前,在这里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除了你以外,还有些什么人呢?」莫名的,他就是会想起那个让康若华
非回来不可的人,不知道那人长得是圆是扁,温柔还是高傲?能够让连受伤瘫痪都不太在乎的康若华在乎的人,
究竟是什么模样?他又有什么好?
这几句不经意的问话让康若华平静的心脏瞬间紧缩,这是第一次,由外人的口中提醒着那个人曾经存在的事实,
他们在这三合院里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暗恋某些长相特别可爱的女生,然后,他发现那些可爱的女生并不
是真正喜欢的人时,他的视线早已容不下别人,只看得到他……
一切开始的如此理所当然,却又结束的理所当然。
没有人知道,他们相爱过。
「在这里生活过的人很多,有我的祖父母、父母、已经移民的妹妹,还有我的远房表哥,现在他们全都不在了,
整间大屋子,只剩下我一个人。」
五十瓦的灯泡随着风雨摇曳,投射在康若华脸上的灯光映照出一片阴影,在这种风雨凄迷的夜里,看起来格外的
阴沉忧郁,垂下的眼睫盖住所有心思,藏住心里排山倒海而来的相思。
回到大房子的康若华在他人眼中看来,就好象成了透明人一样,彻底融入这间屋子的回忆里,不复存在,这种透
明感让江承伦有些吃惊,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唯一能靠能信的只有的这个人,虽然他现在以照顾者自居,但
大多时候他的心灵才是需要被照顾的那一个。
「那你这次回来,等的是什么人?你不是说他来不了,所以你才来找他,现在我们已经到了,为什么还是不见人
影呢?」
是呀,为什么还不见人影呢?康若华轻轻闭上眼,想象着那人在自己面前笑的样子,那人吶,笑起来永远都是甜
甜的,对外来的冲击永远都是逆来顺受,才不像眼前这个脆弱的男孩,时时需要他的扶持呢!
「他……明天一早,他就会到了。」紧闭的眼睛微微睁开,不知道是因为屋里湿气太重的原故,还是江承伦有些
眼花,他竟然觉得方才那一瞬间看到了一个伤心欲绝的男人,眼底没有泪光,只有绝望。
明天,明天他就可以见到那个男人了,不知道为什么,江承伦的心底居然怀着一丝期待的心情,那个男人如此特
别,特别到让眼前的男人刻骨铭心,不知是否如同美国的BEN一样温柔,一样解语……
第十一章
一夜的风雨吹落满树的花叶,刺眼的阳光透过疏疏落落的枝叶撒下,映照在紧闭的眼睑上,黑而长的睫毛眨了一
下,终于被过于强烈的阳光吵醒。
已经早上了吗?为什么他感觉才刚躺下没多久?尝试性地伸展身体,嗯,还不错,虽然床板硬了些,可是那些又
软又温暖的棉被抱起来的感觉就像情人一样,让人一夜好眠。
这里的房间不是很大,可是该有的家俱一应俱全,虽然没有电风扇或是冷气那一类的电器用品,可是因为是砖造
房屋的关系,里头的温度比想象中还来得清凉。
总之,就是一夜好眠,心情愉快,现在,他得起床去面对今天的琐事了……才刚下床正想去浴室盥洗的江承伦一
打开门就被吓了一大跳。
「你……你站在我门口干什么?」康若华面无表情、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前,呃,是坐着轮椅待在门外,要不是他
及时煞住脚步,大概就要一脚踩在他身上了吧?
「我是来叫你吃早餐的,才刚来你就开了门,我也被你吓了一跳,走吧,我做了你最喜欢的三明治,还泡了热牛
奶……再不来,我就不等你了。」像是在赶赴某一场盛会一样,康若华将自己打扮得相当整齐,脸上的笑容也像
是充满了幸福一样,这个人吶,看起来比任何人都喜怒无常,明明昨晚看起来还忧郁无比,今天就像换了个人似
的--也许,是因为要见到心上人的原故吧。
江承伦一脸莫名其妙,他想起昨晚的对话,手中抓着盥洗用品不知所措,刚起床的迷糊脑袋让他暂时失去思考能
力,他是该先吃早餐还是盥洗?
「呃,我先去洗把脸……」这种情况,他还是先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比较好。
岂料,当他盥洗完毕正想到大厅用早餐时,却看不到康若华的人影,江承伦楞了一下,看到桌上热腾腾的早餐还
在冒烟,可是人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心底有一阵淡淡的恐慌涌起──他该不会真的不等他了吧?
「康……」呼唤正要出口,耳朵却听到轮椅碾过落叶的声音,盥洗用具往桌上一搁,他连早餐都没多看一眼就往
院子里去。
偌大的三合院经过一夜的风雨摧折,满地都是落花残叶,但是经过夜雨洗礼的房子仿佛被清洗过一样,与昨晚的
幽静阴森不同,看起来就像是画里那种清幽美丽的古典建筑……
而遍寻不着的康若华,就待在两人合抱的樱树下,漫天花雨落在他身上,他纤细的身影看起来仿佛就要消失在花
海里一般飘渺,即使伸出手依然抓不着。
「吃完早饭了吗?」纵使背对着江承伦,康若华也能得知有人就在他身后注视着他,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似的,让
旁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在等你呢,你不是对他很好奇吗?」
「嗯。」江承伦停在离樱花树十步远的地方,不是他不愿前进,而是他知道再继续前进,就会侵犯到属于别人的
甜美回忆,那是他不该也不能跨越的领域。
「他在哪里?」樱花落了一地,江承伦捡起一片细细欣赏,心中忍不住猜测这是有心人的栽培还是无心插柳?这
花开得如此美,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可是已经四月天了,樱花怎么可能还不谢?
「……」康若华没有回答,他只是移动轮椅朝着某一条铺满落叶的小路走,江承伦也不以为意,捡了几朵樱花就
跟在他身后。
乡间的小路除了宁静让人安心外,清新的空气也格外让人神清气爽,白色的球鞋踩在落花新泥上头,别有一番滋
味,让人惊奇的是,不仅方才的三合院种了好几棵樱花,就连他们现在走的乡间小道也种满了樱花,那些樱花伸
展开来的枝叶遮蔽住小道上的阳光,凭添几许春天的凉意,看见这样壮观的樱花海,江承伦已经十分肯定这是有
心人事特地栽植──看起来就像是在为人引路一样,想必花了不少的心思照顾。
就不知,这有心人是谁?引的又是谁的路?
他终于见到了康若华嘴里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
那人,早已长埋黄土,墓碑上斑驳的字迹显示出这不是新添的墓穴,这人已经待在这里很久了……
他见到康若华的手指一一抚过那斑驳的字迹,然后几近忘我地将脸颊贴上冰冷的石面,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
是多余的,所以他没有开口,生怕玷污了这样深情的重逢。
这种久别重逢的场面,不是他这种闲杂人等可以打扰的,如果要说康若华华为什么会容许他的插入,他也只能猜
测也许他只是不想让情人担心,想证明他还有朋友互相照应而已。
重逢是无声无息的场面,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悄无声息地后退数十步,江承伦看着一路走来的樱花道,终于明白这是为谁引路──许是那多情种生前栽下的,
这樱花道应是他们牵手走过的情路,所以,最后他将他葬在这么特别的地方。
落花满道,诉不尽的情衷与相思皆长埋花泥下,就算肠思枯竭,江承伦也难以想象出这两人的感情有多浓烈,长
夜相思阴阳难断绝……
当他看着那人死去时,该有多痛?轻轻的抚上胸口那块地方,心痛的感觉他也曾经有过,每当遇上瓶颈时,他总
会忆起远方那共扶持的情人,他……还好吗?是否也在彼岸想念着自己?这种甜蜜的痛,想必远远及不上那种绝
望的痛吧?
几分钟的时间在沉默的气氛下被无限拉长,江承伦仰望着开始变黑的天空,看起来好象要下雨了,台湾的天气总
是让人摸不透,前一刻明明还晴空万里,下一刻却又倾盆大雨。
他记得以前有人对他说过,雨是老天爷的眼泪,每当伤心欲绝,老天爷总要泪如雨下,而清明的雨就是行人眼中
的泪,忌悼着永远回不来的心上人。
就算再伤心,活着的人依然要继续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好的,连另一人的幸福也一起得到。
所以他走向沉沦在回忆中的男人,抱住他的双肩。
「要下雨了,我们回屋子里吧,若是你着凉了,我想他会很不高兴的。还有一星期的时间,你可以天天来看他,
不差在一时的。」紧紧的抱住那无力垂下的肩膀,只有他才知道此时此刻那人有多脆弱、有多不舍,其实他也没
有多坚强,顶多只是在朋友需要的时候拉他一把、扶他一下,就如之前康对他所做过的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