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就算了。”温乐源嘴里这么说,却不能真的就把胡果打死——退一步讲,他也不想在这房间里打死人,所以只能吭哧吭哧地将胡果的身体拖回浴室,丢到莲蓬头下用冷水冲。
胡果满身的肥皂泡在水流的冲洗下回旋着钻入下水道,也把他的意识给冲了回来。
“温大哥,你真狠……”胡果捏住依然在流血的鼻子,哼哼唧唧地说。
温乐源作势要踢死他,温乐沣挡在了他脚丫子前面。
“好了,你打也打够了,至少让我听听他来干什么吧。”
“还是温二哥好……”胡果继续哼哼唧唧地说。
“我踩——”
“哥!我让你住手没听到吗?”
温乐源气愤难平地坐在角落里,用仇视的目光狠狠盯着向温乐沣倾诉的胡果。
这会儿的胡果,已经不是那个衣不蔽体的狼狈小子了,头发、衬衫、裤子都整整齐齐,还戴了金丝边的眼镜,显得很是书生气。
只可惜嘴角和颧骨上仍带青紫,鼻子里也还塞着棉花,把他的装扮所营造的气质,破坏得一丝不剩。
“你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温乐沣温和地问。
胡果低下了头,很久不发一语。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威胁你?”
胡果没有回应。
“小子你装什么蒜!别说刚才大叫着救命进来的不是你!”温乐源大叫。
“哥,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让我们安静一会儿?”温乐沣烦躁地说。
温乐源乖乖闭上了嘴。
温乐沣转向胡果,依然很温和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连穿个衣服都不敢自己回房间,一定是有什么很重大的问题吧?”
“我……”胡果张了张嘴,好像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一样,又闭上了。
“胡果……”温乐沣耐心地说,“如果你不把事情告诉我们,我们又怎么能帮得了你呢?”
“你不会是又看见了冯小姐吧?”冯小姐是绿荫公寓楼梯上的鬼,只有背面而没有正面。
胡果的体质很不幸是偶尔就能看见鬼的那种,经常在楼梯上下见到冯小姐,被她吓个半死对胡果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不过胡果摇了摇头。
“那就是那个西瓜皮头的小孩?”
那小孩也是鬼,很爱开玩笑吓唬人。不过他并不是真的“小孩”,所以现在正因妻子和孩子的事陷入低潮,应该不会这么多事……
果然,胡果又摇了摇头。
“是个……女的。”胡果低声说。
“女的?不会是305的何玉大姐吧?”
“305那个也是鬼!”胡果大惊失色。
“不,是我弄错了。”温乐沣迅速地回答。既然他以为何玉是活人……那就让他继续这么想吧。
胡果显得很怀疑,但是出于某种鸵鸟心理,他打算装作相信的样子。
“那你认识她吗?”
胡果犹豫一下,点头。
“哼哼哼哼……”温乐源发出了令人讨厌的奸笑声音,“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又不敢和我们说了!那女鬼一定是被你始乱终弃的女人对不对?说不定还为你堕过胎。结果你这个无情的负心人又说不要她了,她在绝望之下自杀身亡,死后的冤魂在你身边缠绕不放……”
别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有他一个人说得口沫横飞,沾沾自喜,自以为已经找到了问题的核心,直到温乐沣那边射来两道责难的目光,才讪讪闭嘴。
“我连女朋友都还没有过……”胡果不高兴地说。
“哦哦,还是处男吗?”温乐源忍不住问。
“哥,你能不能管好你的嘴啊!”
温乐源终于老老实实地沉默了下来。
“其实也不能说我认识她。”胡果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连串的话语啪啦啪啦地就冲了出来,“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那天以前我从来都没见过她,所以如果她出现的时候,不是那个模样的话,我可能连认都认不出来。
“可是我真的不能算认识她,那件事又不是我的错!她为什么只找我?我们已经补偿她了,她还想怎么样!难道一定要把我们杀光才算完吗?真是蛇蝎心肠——”
他蓦地住了口,看看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温氏兄弟,刚才长长地伸出来慷慨陈辞的脖子,又缩了回去。
“对不起,我好像稍微激动了一点……”
他这德性不像只是“稍微”激动的样子吧……
“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温乐沣呼了一口气,问。
胡果的表情变得惊恐,好像想说什么又不敢,手足无措了片刻,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退向门口。
“对不起,我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说,你们别在意,请你们忘了我说什么吧,再见,我走了!”
手在身后找到门把手,拉开门转身就往外窜,就好像有野兽在追他一样——然后他的身影在门口凝固,片刻,直挺挺地又仰面倒了回去。
“小胡?”
温乐沣赶上前去扶起他,发现他已经翻着白眼昏过去了。仰面一次,覆面一次,不知道他的脑袋是不是能受得了?
温乐源双手扒在门边,身体前倾出去左右查看,走廊里空荡荡地,没有任何人类和非人类生物。
“他开门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吗?”温乐源问。
“什么也没有。”温乐沣皱眉说。
温乐源转头,看着温乐沣托着那个胆小鬼脑袋的样子,叹了口气,摊手,耸肩:“……你又打算多管闲事了吗?”
“是啊。”
“又免费?”
“他是姨婆的住客。”
“就是因为他是她的住客!”温乐源气愤地叫道,“从我们住进来开始,她就推荐他‘有事就找温乐沣’!我们又不是管区警察!还免费!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温乐沣不与他争辩,独自架着胡果的腋下把他拖回了房间里。
“虽然我们是做生意,不过也不能不讲人情。他毕竟是咱们的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他又是个没出过社会的小孩,你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这小子真重……而且我上大学的时候也遇到了很多好人,所以我现在才能在这里和你悠闲地工作。如果当时大家都和你一样,除了自己家人一概不管的话,我说不定早就退学无数次了。”
温乐源皱起了眉头,抱着双臂,疑惑地道:“我从来没有过问过你大学的生活,因为我想那种地方你一定过得很好,可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那时候发生过什么吗?”
温乐沣笑而不答。
胡果是个胆小鬼。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
从小就被几乎所有朋友叫做“小胆胡”的他,一直都在害怕着一切可怕的、不可怕的东西。
所以“英雄”这个词和他是没有关系的,他的字典里只有恐惧、怯懦、畏惧、卑怯等等词语。
在那辆可怕的中巴车上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一个堂堂男子居然吓得手脚冰冷,一动也不敢动。后来他几乎是被人架下车的,双腿如筛糠般乱抖,脑子里一片糨糊。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不记得了。只是站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看着那辆血迹斑斑的车,以及掉在远处的、那个带了一蓬彩色长发的脑壳,机械地随着大家的提议去做。
他现在还记得,在那条没有绿荫遮掩的柏油路上,空气因为阳光的热力而有些扭曲。乘客们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接下来的事情。
他一个人站在车头处,呆呆地看着那女人失去了天灵盖的头,裸露的脑,喷涌而出的血,以及一双大睁的眼睛。
她死了吗?
还是活着?
血腥味由于午后的阳光和热得人心烦的微风四散开来,许多黑色的苍蝇闻讯赶来,争先恐后地在她红白色的脑上爬来爬去,看来就好像有许多双眼珠,在恶狠狠地看着在场的所有人。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恐惧就从太阳下汗涔涔的脊背后像蛇一般钻出,爬得满身都是。
鬼,对这个世界还有残存的思念,所以才变成鬼。痛苦、快乐、悲伤、仇恨、愤怒、牵挂……都是变成鬼的理由。
她已经死了,或者她立刻就会死,这毫无疑问。
她会变成鬼吗?
如果是他的话,必定也是会选择变成鬼,让那些坑害过她、对她冷眼旁观的人付出代价!
那么……她一定会复仇的……是吧?
他心中蓦地冒出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她会变成鬼,因为她还有她最后的牵挂,以及对他们的巨大愤怒。
她一定会变成鬼,因为他们这群怯懦的无能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却得到了“英雄”的荣誉!
她一定会复仇的,会追到他们每一个人面前,把他们所有的人都杀光!
看她这不是……已经来了?
胸口仿佛遭到重击,胡果有种心脏啪一声裂开的感觉,眼前出现一片深色血红,漫散铺开。
窒息感随之而来,极度的不适感让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让他一时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然而他却能感觉到,黑暗中,有一双晶亮的眼睛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种不知是敌意还是其他什么的情绪,笼罩在他的周身,能感觉得到却看不到,就好像忽然盲了眼的可怕感觉,不能掌控的恐怖感,让他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又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
就是因为这种感觉,让他几天来一直处于惴惴不安之中,用尽各种办法,不断东躲西藏,却怎么也躲不过那种不知来源的注视。
那注视的目光中充满了嘲笑,就好像在说,你瞧,我看着你呢,我会一直看着你的,看到你死为止。
于是不管他是在睡觉、吃饭、散步、洗澡、上网、打电话、写论文……都能感觉到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她锲而不舍地把他追得无路可退,想惨叫,想求饶——却不知该对谁。
这是复仇。他觉得自己听到她的声音轻轻地说。
他为什么会知道那是她的声音?是不是和她惨叫时很像……对了,是很像——尤其,与她几乎喊破了喉咙时那种沙哑的声线几乎重合。
他已经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双眼睛所在的方位,可是他依然弄不清她的意图。未知的恐惧爬满了他的脊背,冷汗像虫子一样从发隙一道道蠕动下来,钻进衣服里。脖子那里很痒,可是他的身体却僵直得一动也不能动。
那眼睛眨了一下,似乎露出了一个邪恶的笑容。她要行动了吗?
他还……不想死……
他还年轻……他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还有似锦前程等着他……他不想坐以待毙……
不想……
“救……”
舌头碰到了上下牙间,发出了一个模糊的语音,他为自己制造的咒符啪啦碎了,他用非常难听的声音嘶叫了出来。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声音划破了黑夜,把一地的寂静敲得支离破碎。
温乐源和温乐沣以整齐的动作,砰咚一声从床板上跳了起来,温乐沣跳到了地板上,温乐源却跳错了方向。
本来就睡在床板边缘的他,刚跳起身就踩到了床板的侧边,和他睡在同一张床板上的温乐沣,起身离开的动作几乎与他同时行动,他无法保持平衡,一脚踩翻了床板,自己和被褥床板一起叮铃匡啷摔倒在地板上。
“我的屁股——”他大声惨嚎。
温乐沣在黑暗中也搞不清地势,温乐源的惨叫声让他慌张起来,想跑去开灯,却被胡果睡的床板狠狠地绊了一跤,不过他很幸运地摔在了床褥上,双膝并没有什么大的损伤,于是又很快爬起来去找灯绳。
啪。
灯亮了。在灯泡橙黄色的光线下,只穿背心裤衩的温乐源,正躺在地上捂着屁股打滚,床板翻倒,被褥扭成一团纠结在温乐源的脚上;而胡果坐在温乐沣的那个床板上,瞪着眼睛看温乐源的狼狈模样,头发和身上的衬衣都湿透了。
“我靠!胡果你他妈的找死吗?”温乐源一边呻吟,一边大骂。
胡果没有反应,还是瞪眼看着他。
温乐沣边忍笑边走到床边,把翻倒的床板翻过来,扭得乱七八糟的被褥床单铺回去,最后才扶起温乐源。
“还是先别追究别人了……你没事吧?”温乐沣搀着他坐回床板上,问。
“怎么可能没事!”温乐源连眼泪都快下来了。如果他们不是喜欢在地上铺个床板睡,而是睡在普通的床上的话,他这一下子八成要摔成残废了吧。
“胡果你是怎么回事?”温乐沣做出责备的样子对胡果道,“幸亏我们心脏都很好,否则这一下说不定就要出人命了。”
“对不起……”胡果神经质地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眼神有些呆滞地说。
在温乐源和温乐沣跳起来的一刹那,那双紧盯着他的目光唰地隐去了。
在这几天里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那双眼睛根本不在乎他身边有多少人,想消失就消失,想出现就出现,他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可是今天,在他闯入他们房间的时候她就消失了,他想出门的时候她才出现,而现在又是如此,他们一清醒她就不见踪影,难道是因为……
阴老太太出门之前告诫过他,一旦有什么事发生,只要立刻找到温氏兄弟就没有问题,原来……果然如此!
等尾椎骨最初的剧痛过去之后,趴在床上缓劲儿的温乐源气哼哼地道:“有什么事,你给我快点说!要是理由不够充分,我就杀了你!哎哟……”
“别动气!我看看……哟,屁股青了。”像胎记一样的一片青紫,在他尾椎骨附近招摇地炫耀着,看来真是摔得不轻。
“什么!真的?我要杀了那小子——你说不说!我真的杀了你噢!”
胡果真的很想说出来,说出来他才能感觉轻松一些,但是那件事并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启齿。
那个炎热的下午,那条被烧灼而软化的柏油马路,是刻在他以及车上所有人心里的羞辱刻印,就算那女人永远不来找他们,这刻印也必定印在他们所有人心上,让他们背一辈子!
所以他不想说。在其他人能够说得出口之前,他不能说。
“我惹到了很恐怖的东西……”他哭丧着脸说,“我害怕……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在你们这里躲一段时间?”
“理由不够充分!等我好了砍死你吧。”温乐源断然说。
胡果慌了手脚,“别!我说的是实话!真的是实话,有东西要杀我!她正在找机会!说不定明天就会吃了我……求求你们别赶我出去!我还不想死!拜托……”
“不用怕,在那玩意把你吃掉之前,我会先杀了你的。”温乐源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