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反射的玻璃,像极了透过海水看见的珍珠水钻,却要更来得绚人耳目。或许因为是商业区的关系,虽已近夜,
但附近的人潮仍熙来攘往,不时可见穿着入时的男男女女或两两勾着手、或成群结队在街道间穿梭。
承恩闭上眼。自他的角度向下望去,街道上的人来人往就像是爬行的小蚂蚁般。但即便是显得相当热和的人群,
对他来说,旁观均远较参与来得快乐。
以加班为借口,他已晚归了近一星期,从‘那夜’的隔天起。
叹口气,承恩睁开眼,啜了口早已经凉掉的咖啡。很酸、很涩,令他忍不住更加想念家里的温暖。
看了眼壁钟。不行,才十点过十分,漾墨…他恐怕还没睡吧!
原本就已经令人犹豫再三、裹足不前的禁忌恋情,再加入了肉体纠葛这项因素之后,复杂程度更是远远超过承恩
所能掌控的范围,令他忍不住再次却步……他向来不是风险的爱好者,众人目光的焦点更非他所愿,然而…事情
往往是这样的,当你愈是追求一样事物,它愈是躲得远远的,让你捉不着也摸不着;然而,当你愈是不想它时,
它反而会迫不及待地往你身边钻。
先是令人措手不及的禁忌恋情,再来是不为世俗所认可的肉体关系。而原本以为能作为自己支柱的展翔,原来却
只是个光说不练的学院派。现下好了,在自己自以为跟着他跳入泥淖之后,必然有只牵引的手之时,却发现原来
在泥巴中的,却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人,而那个鼓吹自己跳的人,却衣着光鲜地稳稳站在一旁。而本以为自己跳入
的,会是一个平坦的泥巴池,却没想到,在自己都还没站稳时,双脚已不住地往下陷落……他能怪他的牵引者步
调太快吗?
‘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让承恩一愣。看了眼逼近十点半大关的壁钟,这么晚了,是谁还跟他一样留在公司加班?
“请进。”
随着门板推开而踩进来的,不正是他烦恼了近一星期的根源吗?扬着他不熟悉的淡笑,闪亮的双眸中很难一如以
往般看出思绪。
“加班到这么晚?”薄唇轻启,问着显而易见的事实。
“欸!”承恩逃避着他的目光,踱回大办公桌后。
细眉轻佻,扬出一抹几乎令人察觉不到的淡嘲:“这么努力,奶奶应该给你加薪。”纤长的身子跟着踱到办公桌
边,状甚闲懒地斜倚着桌沿。
“展示会结束了,有些大合约进来…”承恩有些狼狈地找着借口,双手忙乱地捉过几本公文夹,似乎是想证明自
己的话。
“这样~~”漂亮的面庞状似了然,体谅地点点头,流转的目光转向才放下的咖啡杯,“咖啡都凉了,我帮你泡
杯新的吧!”说着,伸手就要去拿起杯子。
“不用了。”
承恩几乎是慌张的也跟着伸出手,在他的手捧住杯子的同时,另一张有些微凉的手掌覆上了他的,心一惊,手指
不自觉地挣脱了开来,雪白的杯子也跟着‘锵锒’一声摔在垫着玻璃垫的办公桌上。
白色的瓷杯缺了好几个口,暗褐色的液体溢开来,濡湿了桌上的几份重要文件。但这些都远比不上瓷杯碎片溅了
开来,在白皙的漂亮脸上画出了一道口,所汨汨流出的腥红色浓稠液体来得令人触目惊心。
“啊,你受伤了。”承恩惶急地站了起来,左手握着闯祸的另一只手,却无论如何都伸不出去。
画开的伤口触目惊心地斜横在眼角上方,只差不到一寸,那对漂亮的眼睛就再也凑不成一双。然而,当事人就这
样站着动也不动,任凭黏稠的液体顺着地心引力,滴落在他浅色的衣衫上,绚染成一朵朵血花。
“你…”看着那骇人的模样,承恩开始焦急地在口袋中翻找着手帕。
定定地看着承恩手忙脚乱的动作,漾墨终于开口了,“承恩哥哥果然是在躲我。”
“你果然是在躲我。”
像被施了定身咒般,承恩就这么怔怔地抬起眼了,今晚、不、这星期以来,第一次正视漾墨微眯的双眼中,隐隐
燃烧的怒焰,怔怔地听他以肯定的语气说道:
“不,你怕我。”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怔忡了半晌,承恩慌乱地回过神来,不自在地别开眼,以僵硬的笑容递出手中的帕
子:“喏,你流血了,赶快擦一下,我去找碘酒。如果还是止不住,我们赶快上医院去…”
“你是真心的吗?”漂亮的脸蒙上了一层阴影,仍是定定地注视着承恩。
“在、在说什么呀?止血跟真心有什么关系?”承恩干笑。
阴暗的瞳眸微微眯了下,垂下眼,不再注视着承恩:“你开始怕我了,所以连碰我都不敢。”
“我…”
“别急着否认,”漾墨倏地又抬起眼,脸上惯带的笑容不知已在何时褪去,但语气依旧轻柔,“不然,你来帮我
止血吧!”他闭上眼,坐在原位,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我、我…”承恩捏紧了手帕,颤峨峨地伸出手,但始终碰不到漾墨脸上。
半晌后,漾墨睁开眼,看着承恩举在半空轻轻抖颤的手臂,他笑得极为苦涩:“你果然在怕我。为什么?因为我
的个性跟你想的其实不一样?因为我爱你?还是因为我们发生了那种关系?”
“不是的,我…”无力承受着漾墨如炙火般灼灼的目光,承恩颓然地低着头。
“为什么?”漾墨的语气仍十分轻柔,但已隐含着窜烧的火苗,“为什么?不是你说爱我,不是你叫我留下来的
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承恩苦恼地咬着下唇,“可是…”
“可是?”漾墨眯细了眼,脸色更加阴暗,眉间一抹稚气再也不复见。“说啊,这么犹豫,可一点都不像你了,
承.恩.哥.哥。”
他过份轻柔甜腻的语气让承恩惊得险些跳了起来,“可是我们…呃…这跟我想像的根本就不一样。”
漾墨闭上眼,强迫自己深呼吸十下。轻微的呼吸声在静默的室内听来十分清晰。承恩紧张地不住地扭绞着手中的
帕子,想伸手去拭漾墨不住渗出血迹的额角,但又提不出勇气。
漾墨静默了一会儿,慢慢睁开眼,“怎么不一样法?”语气听得出十分压抑,“你想谈的是纯纯的恋情?所以我
们应该一步一步来,先牵手,后接吻,然后才可以上床?告诉你!这些我们全都做过了不是吗?”漾墨说,眼神
中已充满讥诮,语调也愈来愈激动:“还是你只是想安抚我?你以为我只是一阵子的迷恋,等过一阵子迷恋过后
就没事了?你也可以因此对爸妈和奶奶都有所交代,却没想到…”
“才不是那样!”承恩愤怒地打断漾墨的话,“我从来没有那样子想过。”
“那不然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躲我?为什么怕我?从…那晚后,你就一直避不见面,你要我怎么想?你不说出
来我怎么会知道?”漾墨忿忿地吼。
望着激动的漾墨,承恩突然静了下来。
相处了十多年,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漾墨。这么忿怒、这么激动,漾墨一直是优雅的、好整以瑕的…突然间,自
己仿佛可以看穿漾墨了。这样不优雅、这样不好整以瑕的,自己仿佛因此看见漾墨心底那抹慌乱失措的灵魂,他
是因自己而慌张、因自己而恐惧,他…害怕失去自己吗?自己常看他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其实都是硬装出来的吗
?
思及此,承恩的心反而静沉了下来,现在,他可以好好地审度这情势了。相对起片刻之前漾墨闲雅、承恩慌乱的
模样,情况似乎有了180度的大转变。
静静地伸出手,环住漾墨的腰,承恩将只比自己矮一些些的身影紧紧拥入自己怀中,贴在他耳边说话,而漾墨就
在那一瞬间愣住了。
“我爱你,我是说真的。”承恩开口,更用力地搂紧因听到他的话而变得僵硬的身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
怀中的人发出了一串意义不明的咕哝声。
承恩微微一笑,侧过头用力亲了他的脸颊一下,再将他重新带入自己怀中。“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有许多考量,
我的确在想怎么对爸妈及奶奶有所交代。”
又是一串意义不明的咕哝,承恩的手紧了紧,用力安抚了他一下。
“我对你确实是认真的,但是进展得太快,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我从来没想过男孩子间也可以……”温文的
面容红了起来,“所以心理一时间没有准备,我承认,我被吓到了。”
怀中的人这回没有说话,取而代之,他也伸出手用力环住承恩的腰,两人间贴得更紧。
“当然了,对你的突然改变的个性,一时间真的是不适应,”怀中的身躯僵了僵,但随及像是抗议般地加重了环
住承恩腰的力道。承恩苦笑了下,续道:“可是我并不排斥,后来反而觉得…这样比较适合你。”虽看不见怀中
人的笑容,但从他的头突然缩到承恩胸前蹭了蹭,承恩想:自己这话应该是取悦了他。
伸手用力揉了一下漾墨发心,承恩放开他,迎视他晶亮的双眸。“给我一些时间适应我们的新关系好吗?承恩哥
哥老了,适应能力退化了。”
灿然的眸子用力眨了一下、又一下,片刻后,熟悉的乖巧笑容回到了这些日子以来,显得益发清艳的面容上,“
好。”
30
这么一来,不就是又回到原点了吗?
漾墨烦躁地一捶枕头,整张脸因挤在枕头里而扭曲。
自己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好,我等你。’好个头啦,就因为看不得承恩那张困扰又不知所措的脸,就搬了块石
头往自己脚上砸,而且还是块超大石头,砸得自己痛死了。
爱逞英雄、装大方哦!结果现在好啦,这下等于是把自己辛辛苦苦努力到现在的成果全都毁了。杨漾墨!你果然
是个笨蛋,笨得可以,还自以为有多聪明。哼!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硬装不来大人那种豁达的气度,又爱
装ㄏㄡ,结果却还只是个小孩子,学人家装大方,又自己在这边难过的要死…呜……
“笨蛋~~~”边低吼着边将漂亮的脸泄忿似地在枕头上用力揉呀揉,最后,索性将枕头整个拿起来盖在头上,
活似只逃避现实的鸵鸟。
‘滴铃铃~滴铃铃~’不适相的手机偏偏选在这时响了起来,漾墨头仍埋在枕头中,只伸出一只手在床头柜上摸
索着,好不容易捉过自己的手机,又将手机塞到枕头下,凑到自己的耳边。
“喂?”
“喂,是漾墨小子吗?”一个爽朗的笑声衬着背景嘈杂的人声响起,“是我啦,阿创。”
“干嘛?”漾墨闷闷地问。
阿创是班上少数几个当过兵的‘前辈级’人物之一,海派的性格让他身边不时都围着一堆人。相对于漾墨,虽然
姣好美丽的面貌让人一见面就大为惊艳,但一来大家惊叹的同时不免产生‘远观而敬亵玩’的心态,二来漾墨大
部份的时间多耗在承恩身上,根本懒得花心思与别人周旋交际。反而是在班上担任公关的阿创,老是扯着漾墨说
一大堆“你比较漂亮,你来不管男孩子、女孩子都会捧场”的鬼话,硬是将他带去联谊。
“大家都在PUB玩,等一下要去兜风夜游,来不来?”阿创邀着,话筒拿开一些,让漾墨听到周围大家开心的说
笑声。
“不要,我今天心情不好。”漾墨一口回绝,声音塞在枕头中,听起来闷闷的。
“你在哭吗?”阿创声音中突然没了笑意,“你等等。”
漾墨听到阿创在话筒那头像是说了些什么,周围的声音先是一阵抗议似的起哄,然后渐渐变小、变静。漾墨猜想
阿创大概是走到了PUB外头。
“喂,你还在吗?”阿创的声音再次传来,像是有些紧张:“你是不是在哭啊?”
“鬼啦,你才在哭咧。”漾墨翻身坐起,瞥了眼一旁的时钟,指标指着午夜一点十五分,“我不要去夜游啦,现
在心情不好,不想坏了同学们的兴致。”
话筒那头突然沉默了一下,“那…要不要去飙车?”
“你说什么?”漾墨皱了下眉头,“我说过了我……”
“只有我跟你哦!”话筒那头阿创急急地打断了漾墨的拒绝,“我溜出来,开我的车去海滨公路飙车,那边晚上
没什么人,飙车很舒服哦,我心情不好的时候都是这样做的,怎样,去不去?”
他的提议让漾墨有些心动了,但仍有些犹豫,“可是…你可以溜出来吗?你们不是要去夜游,同学们会答应吗?
”
“拜托~~”阿创的声音拉得长长的,“安慰心情不好的同学是天经地义的事耶,何况既然我是偷溜,那还会让
他们发现啊?”
话筒这头的漾墨听着他的语气,几乎可以想像出阿创翻白眼的模样,嘴角不禁溢出一抹笑。还没来得及响应,就
听见阿创接着又道:“那就这样决定啰,那我们二十分、不、十分钟后你家巷子口见。”
“好吧!”按掉手机通讯键,漾墨再瞥了眼时钟,一点二十分。那他只剩下五分钟可以换衣服了。
脱掉身上的睡衣,随便套上件短袖T恤和牛仔裤,漾墨捉起手机和原本挂在椅背上的薄外套,很快地冲到门边,
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探头出去瞄了瞄。
门外一片寂静,只有楼梯间散发着昏黄的柔光。
大家都睡了吧。漾墨松了口气地想。承恩哥哥和他虽是在十一点多近十二点回到家的,但现在应该也已经就寝了
。他放轻脚步地溜出门外,小心地关上门,再像偷儿似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十分钟后,他坐在阿创的车上喘了
口气。
“干嘛?偷儿一样。”阿创边注意路况,边笑着瞄了他一眼。
“谁害的?!”漾墨横他一眼。
阿创爽朗地哈哈笑着,伸手扭开了音响。披头四干净但带着奇妙韵味的乐音很快地流泄在车厢内。漾墨闭上眼跟
着JohnLennon略微沙哑的嗓音摇摆着身体,车子奔窜在午夜只有明晃晃街灯及霓红的静谧街头,竟有些像到了异
域般的陌生感觉,全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与阿创两人。
阿创带笑的眼眸瞥了他一眼,就这样什么也不说地朝海边开去。
不知道在同样的带子反覆转了几遍之后,阿创关掉了音响,漾墨睁开眼,这才发现车子不晓得在什么时候已经停
在堤防边。车窗外除了海浪打在沙滩上的沙沙声外,一点人车声都没有。
阿创自置物箱中捉出两罐啤酒,扔了一瓶给漾墨,笑道:“来吧,下来走一走。”说着打开了车门。
夜里的海边很静。少了人车的喧嚣,月明了,星亮了,就连海风都显得特别清爽凉快。沙滩上眩着路灯的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