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能这么狠心故意忽略父亲的感受，他怎能啊？父亲的脆弱他视若无睹，只想着自己是个不幸的人，从没想过母亲的离开对父亲也是一大伤害。

“爸……求求你撑下去，不要扔下我啊！爸……”

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只希望神明能听到他的心愿，让他有机会尽孝道。

急诊室外满是痛苦的呻吟，叶石轩独坐着更显孤寂。

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父亲能够健康活着那就够了。

第十章

在武术馆没等到叶石轩，打手机给他也没人接。下了课，楚尚恩便来到叶石轩家楼下，看见楼上的灯亮着，随即按下门铃。

“石轩，是我，我可以上去吗？”

回应他的是开门的声音，楚尚恩心知不对，匆匆上楼。

门缝中透出一丝淡淡的光芒，他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满屋的凌乱，不同的是，叶守成平日紧紧关闭的房门，今天却打开，里头的灯还亮着，他步入，看见叶石轩坐在床上，旁边还散落几十张照片，分成两堆。

屋内除了叶石轩，再无其他人，楚尚恩察觉不对劲，却没有问出口，只是静静站在床边盯着他一张一张拿起床上的照片，再三看过后又放到另一堆去；如此重复动作，静静地不发一语。

楚尚恩突然想到最糟糕的可能性。

叶石轩低头望着照片中三人的合影，如今再也不可能了，他们家原本是幸福美满的，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他实在不明白。

拿着他们一家人最后合照的照片，他站在中间，父母在他身后，却面无表情。

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这是我们最后一张出游照，那时我考了满分，他们答应带我去阳明山；可是那天不晓得为什么，他们没有说上一句话，脸色都很难看，是我逼着他们拍照的，不过……他们都不笑，因为他们已经离婚了。”

楚尚恩看见叶石轩身后有一张纸，他拿起一看是离婚证书，而他们离婚的日期正好是叶石轩手上照片拍摄的前一天，应该是为了叶石轩而拍的吧！

“我走进来看的时候，这些全都散落在床上……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难过，却不知原来我爸比我还在意。他以前是个司机，虽然钱赚得少，我们一家却很和乐；至于我妈妈，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很好笑吧？我们家竟然也是那种烂八点档的戏码，一个贫穷青年、一个富家千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相爱就能克服一切；直到我妈受不了为止，于是他们离婚，她走了，而我爸也开始藉酒浇愁，再也不管我，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痛，却没想过我爸的心情，也忘了去关心他；假如我能多花一点时间去了解他……他也不会这样了。”

手一放开，照片缓缓落在地上，他掩面痛哭，痛彻心扉，整个人弯趴在床上。

楚尚恩轻轻抱住他，可恶！真的是他想的那样，自知无法给他什么安慰，只能搂着他，试图给他一点温暖。此时此刻，再多的言语也是无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陪在他身旁，聆听他的痛。

“我真的很不孝顺！以为自己最难过，却忽略我爸的感受，任由他残害自己的身体也不闻不问……我真的好后悔，好后悔……”紧抓着楚尚恩的手臂，叶石轩哭喊着自己的不对，“为什么我不能多关心他一点呢？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又是父子，我怎能什么都不关心，只顾自己……害他酒精中毒，他会死……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害的！”

叶石轩突然发了狂，又哭又叫，拼命挥着拳头。

楚尚恩制止不了，又怕伤了他，便让他将所有的悲愤全发泄在自己身上。

哭声不绝于耳，悲伤如缥缈的云雾缭绕在他们周围；赶不走的痛、挥不去的悔，终究照法纡解悲伤，愈哭只是愈无力，愈对现实感到茫然。

没了父亲，他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头一次，叶石轩觉得有点混沌，对未来完全没了方向。

之后，楚尚恩帮着叶石轩处理他父亲的后事。

叶守成是孤儿，男方这边没有任伺亲人，而她母亲这边却仅派律师出席。

“叶先生，很抱歉，你母亲如今已经结婚，不方便出席，所以派我前来致意，她说为了补偿你，这里有张支票……”

“拿回去！滚。”叶石轩瞪了律师一眼，冷然道。

透过母亲的朋友，辗转联络上，他以为母亲至少会来送父亲一程，没想到离婚后的夫妻竟然连一点情分也没了；而父亲坏虽坏，却仍惦记着母亲的一切，以前他认定是父亲没用，如今才知道是自己错了。

“叶先生，这是陈太太的一点心意……”

陈太太？原来母亲嫁给姓陈的男人了。

“不用了，既然她连过来都不肯，我跟她也没有任何关系。”他转身离去。

“不看一下面额有多少吗？”律师替他觉得可惜。

叶石轩笔直离开，头也不回。

楚尚恩代他回答：“面额再大也弥补不了，人的感情是无价的。”

等葬礼结束，叶石轩将父亲的骨灰带回家，站在家门口，他拒绝楚尚恩进入。

“尚恩，你快回去吧。”这段时间幸亏有楚尚恩陪在身旁，要不然他还真怕自己会撑不下去。

“石轩，别这样，让我陪着你。”为了叶石轩，楚尚恩翘了将近一个月的课，就怕他觉得寂寞。

叶石轩朝他一笑，“我真的没事了，这些日子你都陪在我身边没去上课，你先回去，另让你家人担心，要不然我会过意不去。”毕竟以后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还是得继续生活，怎可能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

“以后你还有我。”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叶石轩的表情太过沉静，好像一池水，死去的水，不会流动，令他深感不安。

“我知道啊，不过我们将来要走的路还很漫长，现在我希望你先顾好学业，之后再说，别让我对不起父亲，还要对不起你的父母好吗？”

楚尚恩握住他冰凉的手，“那你要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我懂得照顾自己，放心。”

“我以后天天来看你，好不好？”叶石轩脸上的落寞让他实在是放心不下，恨不得一直守在他身旁。

叶石轩主动吻了楚尚恩的唇，浅浅地，滑过他的唇，“尚恩，我爱你，谢谢你的照顾，那我们再见了。”然后他轻轻关上门。

回到只剩下自己的住所，顿时感到房子的冷清与寂寥，以前乱归乱、烦归烦，也不会让他有过寂寞的感受，如今……

将父亲的骨灰放在桌上，叶石轩落座沙发，双手捣着脸，又轻轻哭了起来。

从今天开始，他真的是一个人了。

尚恩：

这几年来真的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有那么快乐的回忆；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明白爱情的美好；如果不是你，我恐怕还是过着跟以前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日子……我所有的改变都是因为你，我要再次跟你说声谢谢，也谢谢你爱着我。

可惜我还是无法回应你的感情，在经历这样的巨变后，我深深领悟到家庭的重要性，我们相爱已经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还牵涉到你的家庭，我并不希望看见你因为我而和家人反目；最重要的是，我们真的不适合在一起。再见，祝你幸福。

石轩

他就知道！他该知道的！

他那副要离开的微笑以及那一声再见，他早该知道的，叶石轩从来没对他说过再见，那就是告别的意思。他怎么那么蠢，居然没发觉！

隔天早上没课，楚尚恩先绕到叶石轩家，本想邀他去吃早餐，哪知等着他的竟是邻居告知自己他已经连夜搬走，以及手上这封亲笔信。

可恶！他凭什么独断地决定他们之间的一切，凭什么说走就走、说断就断……完全不考虑他的心情、不过问他的意思。可恶啊！

楚尚恩重重敲了铁门一拳，然后火速赶到王家武术馆。

王德威在听到他的转述后却面无表情。

“师父，你是不是早知道石轩会离开？”他不禁怀疑。

王德威面色凝重的贴点头，“昨天晚上石轩打电话给我，已经跟我说了他的决定，我只比你早一点知情而已。”

“为什么？”他不相信叶石轩竟然真的抛下自己。

“唉，尚恩，你自己很清楚不是吗？”见他还想隐瞒，王德威只得道破，“别以为师父年纪大就真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你对石轩的感情，我全看出来了。”

“你知道了？”

“那么明显，连我那个笨儿子也猜到了，你说呢？我想石轩之所以会离开，除了他父亲的死以外，另一个主要的原因应该就是你吧，他不希望你走偏了。”

“什么叫作走偏啊！”楚尚恩忍不住咆哮，“我爱他就是走偏？他已经接受我了，为什么要在我已经收不回感情才对我说这些话，他根本是想折磨我吧！”

“你比我还清楚石轩是怎么样的个性，我能明白你无法接受的心情，不过他终究已经离开了，他要我转告你，希望你放弃他，好好去找一个好女孩……”

楚尚恩心烦意乱地截断师父的话。“没有什么好女孩，我爱的就是他，除了他，我谁也不爱，师父，石轩一定有告诉你他去哪里了，请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要赶快追过去，绝不能让他逃离。

该死，昨晚他就该牢牢抓住他的，为什么要放手呢？他又为何要放手？

“他就怕你问我，所以什么都没告诉我。”王德威摇了摇头，脸上也是惋惜的表情，“尚恩，这不过是你一时的昏头而已，不要再错下去，要不然石轩会永远不跟我们见面的。”

“错？爱他就是错？哪里有错？我是哪里做错了？你说啊！”

他不过是不小心爱上叶石轩，希望永远留在他身边保护他、照顾他，就像以前他照顾自己一样；他只是希望能永远把他留在自己身边而已，这样哪里有错？

“我只是爱他而已……根本没错。”说完，楚尚恩头也不回地离开武术馆。

面对楚尚恩近乎疯狂的激动反应，王德威这才感受到他对叶石轩的感情似乎是陷得太深了，原以为只是短暂的新鲜，然而就在他放任之际，已经无法遏止他们。

“唉，两个傻孩子。”

感情本来就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有这样的发展，王德威不免觉得遗憾，现在他只希望时间能冲淡楚尚恩的激烈，让他逐渐遗忘。

楚尚恩狼狈地站在家门口。

“尚恩，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爸妈等你一整天了。”听见门铃声，楚尚华连忙来开门，并事先提醒道：“今天助教打电话来，说你一个月没有去学校，想问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赶快想个理由吧，爸妈很生气。”

楚尚恩却是失神地走入，对于坐在客厅等着自己的父母也视若无睹，准备上楼。

“站住！”楚胜文喝住儿子，“给我过来！”

汤丽贞连忙在一旁缓和气氛，“那么凶做什么，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吧。尚恩，你学校助教打电话来说你这一个月都没有到学校上课，这是怎么回事呢？”每天送儿子出门，可她这做母亲的居然不晓得怎么回事，也实在够失职了。

“我一个朋友的父亲去世，他没有其他亲人，所以我这阵子都在帮他处理。”

“是什么样的朋友，妈怎么都没听你提过？”

“是我喜欢的人。”

说到楚尚恩喜欢的人，他们全家除了大儿子有看过对方之外，他们这做父母的反倒没看过。

“尚恩，既然你女朋友刚失去父亲必定很伤心，那你要多陪陪她；如果可以，改天带她过来坐坐，也让我们认识一下啊！你们交往也有一段时间了，总该让爸妈知道你跟谁交往吧。”汤丽贞温柔地说。

“他已经离开了。”

“为什么？”诧异的是楚尚华，感觉得到弟弟对那个女孩子的真心，但怎会说分就分。

“因为……他不希望看见我因为他而跟你们吵架。”他能明白叶石轩的心意，却无法赞同他的作法，他的离开只是让他伤心而已，对事情根本毫无帮助。

汤丽贞不解的问：“怎么会呢？我们也没有逼你要喜欢谁，只要对方家世清白，长得不要太差，本身条件与你相当就够了，爸妈不是那种势利的人，你应该清楚才是啊。”

楚尚恩低头不语。

汤丽贞开始忧心了，“对方是……是有夫之妇？”可千万不要啊。

楚尚华见他一副不想回答的样子，连忙说：“不是的，对方大尚恩六岁。”

夫妻一听，顿时放心不少，原来只是年龄上的差距，还好、还好。

“呃，这也没关系啊，爸妈都不会介意的，把她带来给我们看看吧。”不管如何还是要亲眼看看对方，她才能放心，以免将来家里出现婆媳问题。

“不只大我六岁，”终于，楚尚恩开口了，“他……是个男人。”

“什么？男人！”首先发出惊呼的是楚胜文。

汤丽贞和楚尚华也怔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楚尚华以为弟弟只是爱上一个大他六岁的女人，没想到现在谜底揭晓，他连自己也骗了，他爱的竟是个男人！

“尚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汤丽贞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竟是同性恋，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落下。

她养育二十几年的儿子，自己竟然会这么不了解他，她这母亲当真失职。

楚胜文亦是震惊到不敢置信，“你说什么？你爱上一个……男人？”

“没错，我爱的是一个男人。”

楚尚华翻了翻白眼，对弟弟相当失望，“尚恩，你怎么会这么傻呢？”

“你是想活活气死我是不是？”这个小儿子从来没让他伤脑筋过，他还以为自己总算有个有出息的儿子，哪知他制造麻烦的功力远远胜过大儿子。

“爸，我没有要气你的意思，我只是爱上他而已。”

“还说不是要气我？简直是不想让我活了嘛！”

“尚恩，可是你刚才不是说对方已经离开你，那就没事了，对吧？”汤丽贞抓住这最后的一点希望。

楚尚恩相当坚持：“妈，我不会放弃他。”

“那我就先打死你吧！”气坏了的楚胜文学起手，正想好好教训他之时，楚尚恩却跪了下来，害他的手迟迟无法落下，他疼爱的小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别以为下跪我就不会打你！”

“爸、妈，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们生气，只是我真的爱上他了，是他让我感受到真正的爱情；除了他，我不会再爱上其他人。”他沉痛地表示。

“一辈子很长的，不必那么早就把话说死。”虽不赞同弟弟的行为，楚尚华却对他的勇气感到佩服。

“因为之后的时间，我会用来找他。”

汤丽贞哭得泪流满面：“尚恩，这样值得吗？对方不是离开你了吗？”为何儿子谁不去爱，偏偏爱上一个男人？与其如此，她宁可他爱上有夫之妇。

“他是不希望我们发生争执才离开我，他家的环境从小就不好，最近又刚失去父亲，内心很脆弱，觉得跟我在一起让他有对不起你们的罪恶感，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如果你们见了他，一定也会喜欢他的。”尽管叶石轩总是一副不想理人的冷淡样，事实上他却是个很体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