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岚摇头。
转身回来,雷小鹏已经脱掉了外套,只穿着苏格兰格子的灯芯绒衬衫,褪色的牛仔裤,厚底短靴,更象是个十足
的牛仔了。他一手端着茶,伸长双腿,惬意地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今天还是挺有收获的。所查的
十七辆车,排除了十三辆,只余四辆,估计明天就能搞定。查田林坠楼的那组,今天也有进展,据说田林这一阵
子情绪失控,连市长都敢顶撞,而且有人看到他昨天下午与市长的司机钱三儿大吵了一架,还是市长把他们劝开
的。”
“为什么吵架?”
“现在还不得而知,还没找到钱三儿。不过市长今天晚上打电话给局里,指示说一定要尽快查清田林死亡的真相
,给死者家属和群众一个说法,不要让此事影响市府机关正常的工作秩序,不要让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此事来抹黑
政府的形象,在查案的过程中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等等。”
“看样子他对这个案子挺重视的嘛,这样你们办案岂不是方便多了?”高岚替雷小鹏高兴。
雷小鹏怪异地看了高岚一眼:“你真是书呆子,听话怎能只听最表面一层?”
“什么意思?”
“嘁,闻弦音而知雅意嘛,市长的意思包裹在滴水不漏的官话里,就看手下人如何揣摸了。按照我对我们那个胆
小鬼老狐狸队长的了解,他肯定只听见‘不要让此事影响市府机关正常的工作秩序,不要让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此
事来抹黑政府的形象’这两句,所以,压根儿就没什么方便可言的,但是,如果我们真的能拿出过硬的证据,真
能让老狐狸哑口无言,他也还是很仗义的。”
二十一
“过硬的证据?”高岚愁眉苦脸,“他们在找的东西一定是个过硬的证据,要是我们能抢先找到就好了。”
“你想起什么了吗?”
“没有,我想啊想啊,有时觉得有点头绪,仔细一捉摸又不对。”
“别太勉强自己,说不定是他们在狗急跳墙,他们都找不到的东西,你最近又一直不在本市,怎么能找得着呢。
”
“我就是觉得这一点很怪,”高岚手指无意识地在被子上画着,“他们凭什么认定我可能知道,难道是姐姐和他
们说了什么,可是姐姐决不会把火引到我身上的呀。所以,我觉得……”
“你是说我们可能忽略了什么?”
“对,可是究竟是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高岚烦恼地叹了口气。
“别着急,欲速则不达。慢慢的安心想吧,我们先从外围着手突破也是一样的。我今天悄悄地找到的痕检科的人
,让他们明天去安丰家园做指纹检查,看看与电机厂的案子里发现的是不是一样?”
“当然肯定是一样的。”
“对,可这只是我们俩知道,局里现在并不知道。指纹检查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这两个地方连接起来,查撞
你的汽车也就理直气壮了,查手机号码和安丰家园那部固定电话的号码也就有了理由。”
高岚觉得有理,“那个罗梦然还没给你结果吗?”
“没呢,这小子,大概要趁上夜班的机会才能做吧。不过他不会食言的,说过的一定算话,今晚肯定能等到。”
雷小鹏伸了个懒腰,突然想起什么,“咦,对了,你今天的药吃了吗?”
“早吃过了,”高岚瞪他一眼,“我不会忘的。”
“抹的药呢?”
高岚语塞了,旋即又强词夺理“我晚上已经抹过了。”
“哼,哼,不会忘的,医生说的要四个小时抹一次。”雷小鹏连连冷笑,伸手打开床头小柜的抽屉,拿出上午自
医院带回来的药膏,“还是我替你抹吧。”
高岚双手揪着被子不放,“我自己来。”
“干吗这样如临大敌?真是的,我就这么不堪信任吗?”雷小鹏双臂交叉,万分委屈地说。
明知道他可能只是在做戏,高岚还是无言以对,只好受不了地放开手,雷小鹏掀开被了,轻轻地卷起高岚的内衣
,露出腹部,从肋骨直到肚脐那些肿胀的伤痕已经消散,平复,但那些青淤的印迹还在,颜色从青红变成较淡的
黑色,弥散在整个腹部。
雷小鹏把药膏抹在高岚身上,手指均匀地涂开,同时轻轻地按摩着,让药物渗入皮肤。高岚躺在床上,全身紧张
地绷着,眼睛盯着雷小鹏的一举一动,仿佛一有风吹草动便会逃之夭夭的小动物。
“放松,放松。”雷小鹏好笑地说,“你这样的表情对我引以自傲的骑士风度是个严重的伤害,知道吗?”
高岚咕哝一声,“谁让你有前科来着。”
“前科?不错,刚当了两天的业余侦探就学会了警察的术语了。你毕业以后还是跟我一起开个侦探事务所吧,别
去搞什么理论物理了,那玩艺儿玄而又玄,容易走火入魔。”
“胡扯。”高岚在雷小鹏的诱哄下放松了警惕,随着他的按摩舒服地闭起眼睛。
“怎么不是,要不就研究宇宙大爆炸,说什么所有的亿万光年尺度的宇宙都是从一个小点炸开的;要不就钻到地
底下三千米去逮什么中微子。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互相攻讦又互相吹捧,全都是空中楼阁。”
“你才是鼠目寸光,眼前利益者。不要去攻击你不懂的东西。”高岚昏昏然地说。
“我确实是个眼前利益者,而且只盯着眼前。”雷小鹏喃喃地说,原本在腹部按摩的手偷偷地往下移,往下移,
伸进了内裤中。
“啪”,雷小鹏的手被攥住了,高岚怒目地瞪着他,“你非得戏弄我吗?”
“不,”雷小鹏轻声说,把另一只手也轻轻地盖在高岗的手上,“不,我从来不想戏弄你,我对你是认真的,非
常非常认真,请你也认真地对待我。”
“我,我,我需要时间,”高岚在雷小鹏灼灼的目光前又开始退缩,雷小鹏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什么也没说。
手机的铃声打破了暧昧的沉默,雷小鹏抽回手,替高岚拉下内衣,体贴地盖好被子,才去接电话。
“梦然吗,是我,结果有了吗?……好,我拿张纸记一下,”雷小鹏接过高岚迅速递过来的纸笔,“说吧,先说
打出电话的前十个,嗯,号码,户主,嗯
,”雷小鹏边听边急速地在纸上记着,高岚屏息地听着。
“好,打进电话的前十个呢,嗯,号码,户主,嗯,好的,全记下了,我再复述一遍,没错吗?太谢谢了。……
什么?我哪知道这些电话全在安全名单上?真不是故意的,……好吧,丹诺要的漫画,你让她开个单子,我从局
里给她找吧,谢了。”
雷小鹏回过头来,高岚一看他那欣喜若狂的眼神就明白了,“我们逮到他了?”他声音颤抖地问道。
“对,我们逮到他了。你看,安丰家园那部电话在这只黑手机上排名打进电话的第四名,打出电话的第二名。打
进电话的第一名是一部固定电话,知道是谁的吗?是市长大人的宅电!”
高岚无声地握拳一挥,接着举起左手,雷小鹏心领神会地与他一击,两人相视一笑,刚才那种暧昧的压抑的气氛
此时已被胜利的喜悦冲散了。
“还有,”雷小鹏接着说,“黑手机上其它的电话分别是市长夫人的手机,市长秘书的手机,市长司机的手机,
还有市长办公室和其它办公机构的电话。小岚,他跑不了了,他就是你姐姐的男友。”
高岚激动得眼圈发红,“他不是,他是凶手,凶手。”
“小岚,真相尚未查明。现在还不能这么断定。”
高岚摇着头,姐姐的男友?他绝对绝对不会接受的,哪怕雷小鹏再怎么说。
“好,恢复的挺快。”医生拍拍高岚的肩膀,示意雷小鹏替高岚把衣服穿好,脱臼的右肩关节已经投合,固定也
被拿掉了,虽然右肩现在还是不能着力,但活动已无大碍。医生看完一大叠各种名目的检查单据后,终天在出院
的单子上签了字。
办完手续,高岚和雷小鹏又来到太平间,女管理员一看见他们就主动上前替他们打开了门,拉开冷柜。高岚冲上
了年纪的女管理员笑笑道谢,低头刚要把怀里的百合放进去,突然惊叫了一声。
雷小鹏原本是体贴地站在高岚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听见叫声赶过来一看也愣住了。冷柜里,高晴身上满满地覆盖
着白玫瑰。
玫瑰还很新鲜,花朵只是刚刚有点萎缩变色,看样子放进去并不久。
雷小鹏急步出去把女管理员拖了进来,“最近谁来看过她?”
女管理员莫名其妙,“没有啊,除了你们,没别人来看过她。”
“这里除了你之外,还是谁值班?说不定是别人在的时候来的。”雷小鹏穷追不舍。
女管理员摇头,“这里白天只有我在,晚上另有值夜班的人,三个人轮流值。”
“问一下昨晚是谁?有没有人进过太平间?快去。”
女管理员茫然地出去了。
雷小鹏也出去了,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告诉仍然怔怔在站在冷柜前的高岚,“恐怕查不出什么,太平间晚上并不
上锁,值夜班的人稍有疏忽就能溜进人来。”
高岚不说话,把怀里的百合交给雷小鹏拿着,自己动手清理起冷柜里的玫瑰,把它们全扔了出去。
“别这样,小岚,”雷小鹏试图劝阻高岚,“我们都知道可能是谁送的,毕竟他曾经跟你姐姐非常接近,让他表
达一下心意也没什么要紧的。”
“我不许。”高岚大声喊着,把玫瑰狠狠地扔在地上,还上去踩了两脚。雷小鹏无奈地叹口气,只好由他去。
女管理员又进来了,“我问过了,昨晚没人来。”
二十二
“哦,那就算了,我们只是问问。”雷小鹏心不在焉地说着,眼睛看着呆愣愣地站在冷柜边犹如雕像的高岚。
“这是怎么回事?”女管理员看着满地凌乱的白玫瑰,“好贵的花儿呢,都糟蹋了。真是罪过。”颤巍巍地弯下
腰,把地上的白玫瑰拾起来,看了看,虽然都已经冻坏了,还是很珍重地抱在怀里。
“没什么,没什么,他心情不好。”雷小鹏说着,不着痕迹地把女管理员引出门外。
“是吗?”女管理员认真了,反过来抓住雷小鹏的衣服,“按说不该我多管闲事的,不过看着这孩子这么心实,
也有点心疼呢。你是他朋友吧,劝劝他吧,老这样子对过去的人不好,让她在那世里也不得安心。再说了,人说
心到神知,只要心里有就比什么都好,看他小孩子家家的,每次都买那么贵的花,真的……”她一个劲地的摇头
。
雷小鹏陪笑点头,由着唠叨的女管理员抱着花儿走了。回过身来,看到高岚怀里的百合已经放进了冷柜,站在柜
边仍然凝视着高晴,脸上的表情又悲伤又有点愤怒。
“怎么了?”雷小鹏走到高岚身边,轻声问道。
高岚沉默不答。
雷小鹏也不再问,只是轻轻地环着高岚的肩膀:“走吧。”
高岚执意不动。
“走吧,我送你回去。”
高岚发怒地挣开他,“你先走,我想再呆一会。”
“不行,你身上伤还没好,这里太凉,不能老呆在这里,回家去。”雷小鹏拉着高岚就走,高岚一反常态,不知
哪来的怒气,又推又搡地挣扎,雷小鹏不由分说,半抱半拖地把一径不肯离去的高岚拉走,塞上了汽车。
“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这么不高兴?”雷小鹏也上了车,顺手把车门锁上,逼问着板着脸的高
岚。
问了几遍,高岚都不吭声,雷小鹏也不气馁,侧过身子把高岚圈在座位上,安心地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子。
问急了,高岚才气急败坏地开口:“都怪她都怪她都怪她,谁要她和当官的混在一起的,现在送掉了自己的命,
那家伙竟然还敢送花来。”高岚气得一边说一边踢车门。
雷小鹏一听明白了,高岚不光为高晴之死愤怒,孓然无依的心情还使他觉得高晴遗弃了他,背叛了相依为命的弟
弟。雷小鹏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高岚对于未来孤独生活的恐惧,对于已经失去的亲情的无法言喻的渴望,于是一
种爱怜的心情蓦然涌上心头,他缓缓地俯过去,把高岚拥入怀中,轻轻地抚拍着。高岚并不反抗,安静地靠在雷
小鹏肩头,这样不带一点情欲色彩的拥抱让他逐渐松弛下来,紧握的双手放开,情绪也慢慢地平复。
“小岚,”雷小鹏仍然抱着高岚,徐声说着,“我虽然是独生子,可是我很理解你和姐姐之间的感情,对你来说
,长姐如母,你为姐姐悲伤是很正常的。可是,你也要想到,你姐姐也有自己的生活,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不管
是谁,恐怕都无法阻拦她走自己的路。她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那并不意味着你或任何人就有权谴
责她。不管你姐姐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她仍然是你的姐姐,她对你的爱丝毫也没有减少,我相信,此刻你姐姐
一定在天上看着你呢。小岚,我只比你大一岁,可能是我从事的工作吧,比一般人见过更多的死亡与毁灭,我的
体会是:生命是一个绵绵不绝的过程,也是一个极其脆弱极其有限的过程,当我们能够的时候,就应该尽量地活
出精彩,活出自我,直到死亡终至它为止。”
高岚闷闷地不吭声,雷小鹏继续说道:“再说了,虽然她是你姐姐,虽然你们几乎象一个人一样的长大,创造了
只有你们的世界,享有只有你们才能知道的秘密,只属于你们的回忆,但你们仍然要过各自的生活,走各自的道
路。你这么聪明,怎么就不明白这是成长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经历呢?你姐姐已经走了,让她安息吧,你的路还长
着呢,走吧,别忘了,你会有姐姐的祝福,还有,”雷小鹏拉开了一点距离,看着高岚的脸,“我的陪伴呢。”
听了这句话,抬眼又看到雷小鹏近在咫尺的脸,高岚连忙挣开他,坐正了身子,稍有点狼狈地嘀咕说:“说来说
去,总要绕到自己身上,哼。”
雷小鹏一笑,“我只是指出某只驼鸟不肯正视的事实。”
“好了好了,我们走吧,时间不早了吧。”高岚催促道。
“嗯,”雷小鹏发动了车子,“我先把你送回去,然后回局里,今天要查剩下的四辆车;还要接着查田林坠楼的
事;还有到安丰家园查指纹的事,……一大堆的事。你可要好好的在家呆着,哪也不许去,万一那个疯子还不死
心要杀你灭口呢。”
“这不能说是杀我灭口,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预防性地杀人灭口,因为你有可能找到。所以你还是不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