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著,灯光昏黄的映照著屋内的东西,也在娑伽罗的脸上落下了浅淡的阴影。
就那样静静的看著娑伽罗沈睡时的侧脸,屋外渐渐响起了水滴的声音。
这年的秋天,雨水极其的少。空气干燥而清爽。雨水带来的潮气在空中升腾,紧紧的粘在肌肤上,连指尖也带著
了湿气。
不知道怎麽的,听著屋外潺潺雨水,和这屋内一室静谧,再回想起在山里的这些日子,就莫名的想到了一个可笑
的词。
──永远。
安宁而静谧,平凡而淡然。
只有他们两人,不言情,不谈爱。没有凡尘俗事,没有烦恼苦闷。
就这样过一辈子,直到永远。
“我会等你,等你回来後,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
所以,所以……
你一定要回来。
“伽兰,你一定要回来。”
神职可以辞去,神位也可以不要。如果我们都只是凡人,这一切是不是就会好了很多?
其实这红尘要堪破是真得很容易,可难的是,要舍得放手。他们就是彼此都放不开,所以才会如此痛苦。
可如果真地说放就能放了,如果感情真的可以只是两个人的事,这世上哪里还会有这麽多苦难?
世间沙,不过心头一颗痣,一旦根深蒂固,就再也没办法拔除。
模糊中,捕捉到了些什麽。
关於别离,关於命运。
他想,这一次,伽兰怕是会离开很久,很久了。
“只是,不论有多久,你也一定要回来。”
我会等。
颤若蝶翼的眼睫,轻轻动了动。一下,两下……
“你怎麽不睡了?”乌黑的眸子,像月牙一样美好。
“被风声惊醒,睡不著了。”
撑起的半个身子转了个角度,望过去,“下雨了啊。”
“恩,下雨了。”
“看著我做什麽?”
“没事,趁著现在还能看,便多看一刻。”手指不听使唤,慢慢抚上了那张猫儿般纤细的脸,尖尖的下巴,弯弯
的眼。“总觉得你好像会离开很久,我怕再不看,就来不及了。”
“你别像个呆子一样。”扑哧笑出声,又一只手覆上了他的手背,有些冰凉的手,骨干修长。月牙的眼里,慢慢
沈淀出了异样的情愫,像是叹息,又像是呢喃,双臂张开,於是抱了上去。
先是额头,然後是鼻梁,最後,落到了唇上……
眼睛眨也不眨,谛洛看著那张近在咫尺的高贵容颜,身形微转,压了上去。
淡淡流转的,缓缓倾泄的,是情欲。
终於识情,前生已远。
今世,又能如何?
※※※ ※※※ ※※※ ※※※ ※※※ ※※※
散脂应该是看准时机来的。他来的时候,谛洛正好回了地宫。
娑伽罗看著他,和他身後那个金甲戎装的男人,韦陀天。
“无妙的事办完了?”
散脂像是走在自家庭院里一样,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了看秋景萧瑟,然後坐在了长廊的栏杆上。
“嗯,神形俱灭。”
“你干的?”娑伽罗挑眉。
散脂一脸无所谓的“唔”了一声,然後说,“看来我低估了你,本来以为尚有三千日,没想到竟然生生提前了两
千多日。”也由此可见,他的执念究竟有多深。
南华帝预算中的千日,却不知怎麽的,骤然剧减,成了现在的紧迫形式。
石莲,在三日之前,已经崩毁了一角。
“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控制不了。”他笑著说,想起近日来的缠绵。
散脂盯著他看左右端详了良久,一手指著他的鼻尖。
“嘿,你没骂我。”
怎麽都是这德行。娑伽罗脸一沈,冲著韦陀天说,“这家夥欠调教!”
轻轻颔首,韦陀天隐约带笑,不言不语。
“你这麽合作,看来是省了我不少功夫。”散脂摸摸鼻子,将一袭金色袈裟递给他。
娑伽罗接过袈裟慢腾腾的披在身上,“我能不能请你帮我办件事?”
金色袈裟披身,一阵淡淡的金光亮了起来,等到金光散去的时候,已经成了金色的软甲。
“哎哟,认识这麽久,我不知道你还有这麽客气的时候。”散脂怪叫,“说吧,什麽事?”
“我走了後,别告诉他。就说我是去南华帝那儿了,让他回地宫去,别担心我。”他慢慢地说,散脂绕高双眉。
“你真的坚持这样?”
“那和尚不是早告诉你了吗?还问那麽多做什麽。”
“算了算了,我是真的不管你了。”他指著韦陀天说,“我留下来等那家夥,你们先回去吧。”
离开的时候,散脂还在院子里。随著越来越高的云霞,散脂的身影也变得渺小。然後是那栋古宅,然後是那片山
林……
最後,那一切的一切,都被更高处的云雾遮盖,再也看不见。
韦陀天看著他低垂的眼眸,突然说,“真的不告诉他?”
“告诉他做什麽?”娑伽罗淡笑著收回视线,“告诉他,然後让他再闯一次须弥山,再受一次苦?不了,那样会
更痛苦。”
“可不说,那麽最痛的会是你。”明知此去再无归期,却还要独自面对。
“这样也好,至少能让他有个支撑的希望。”娑伽罗说,“现在的他,虽然还有情,却没深到刻骨的地步。没了
刻骨的爱,感情要淡忘是很容易的。情爱之所以能断肠,那是因为世人执念太深,放不开。”
“你是在说世人,还是在说你自己?”
“啊?”没想到韦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娑伽罗微怔。
是啊,是在说世人,还是在说自己?
良久,娑伽罗才嗤声笑道,“说谁都行,反正都是这样了,再怎麽说也没差。”
韦陀天摇头,“你这样,就算到了三世佛面前,也无法觉悟。不能觉悟,也就不能化为莲体。”
娑伽罗面色丝毫未变,“那不管我的事。他们要我回去,我就回去。他们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别的,我都不管
。”
“这麽一说,倒是真的显得无情。”原来在他心里,还是不曾妥协。只是,永远无人斗的过命运,所以才选择了
放弃。
“很矛盾,对吧?”他问。
韦陀天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娑伽罗接著说,“但是没办法,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要是超出了这个极限,
我怕自己真的会和诸天神佛斗上。”
“你不悔麽?”
“悔又有什麽用?不过是徒劳无益而已。”他冷冷的笑。一直到了大雄宝殿中,他也依然带著那副冷冽的笑。
白玉殿堂,殿内宝相庄严,千佛齐聚。大殿正中有三个金色莲台,台上三尊金佛不动如山。缭绕的佛气的脚边缭
绕缱绻,足下的青莲染上了佛气,开的更盛。
──痴儿可悟?
──不曾堪破,哪里来的觉悟?
不悟。
始终不悟。
五十一
※※※ ※※※ ※※※ ※※※ ※※※ ※※※
“你怎麽在这儿?”从地宫回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百无聊赖的在他家院子里满地滚的散脂。
将注意力从地上爬著的一队蚂蚁上转回谛洛身上,散脂露齿一笑。
“等你。”
“等我?”又朝屋里看了一会儿,才问道,“伽兰呢?”娑伽罗一向不喜欢散脂。
“唔,他去南华帝那里了。”散脂气定神闲的说,“走的突然,没来得及等你回来,所以只能留我下来等你了。
”
心里陡然升起一阵异样的情愫,谛洛定神,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眼里平静的吓人。
“他如果是去南华帝那儿,你为什麽会出现?”
“没办法,谁让我负责他的事呢。”散脂耸耸肩。
“散脂,你是否把我当作了什麽都不懂的白痴?”他目光灼灼。
散脂一怔,还来不及说话,便见眼前人影一闪,而谛洛已经没了踪迹。
“喂,你等等我!”他大叫一声,也追了上去。
两人穿梭在云层中,谛洛的速度快的惊人,散脂想抓住谛洛,但每次都是指尖碰到了那截被风吹的向後飘摇的衣
袂,又被谛洛急急掠过,飞到了更前面去。看著谛洛飞去的方向,散脂暗暗心惊。
西边,须弥山!
“谛洛你等等,他在南华帝那儿,不在须弥山!”他一张口,呼啸的冷风就立即灌进了口腔。冰冷的感觉直抵心
脉。
“我和自己打了个赌。”前方的谛洛速度终於放慢,赶上前的散脂第一句听到的就是这句。
“我在赌,他是不是在骗我。所以我对自己说,无论怎样,都一定要等他。如果在他消失的那一天,出现的是南
华帝本人,我就信。我信有朝一日他真的会回来,南华帝真的有办法帮他……没有,我没等到南华帝,只看见了
你!”
是佛界的人。
“你听我说……”散脂第一次乱了阵脚,“是这样的……”
“不用说了。”谛洛回过头来,看著散脂,薄唇抿著的角度,仿佛是在笑。整个人含蓄而内敛,将他的所有情绪
都藏了起来,不容外人窥视。
看清谛洛的表情,散脂恍若当头被人重击,好半晌回不了神。
熟悉,非常熟悉……
这样的神态……
“我或许还不知道怎麽去爱,但我知道我放不了手。”
他不知道自己的爱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但他此生所有的痛,都是因为那个人。
他的情绪,只为那人而波动。
很痛,那日发现他不见了的时候的慌乱和痛,现在比那还要更甚千倍百倍。不可名状的痛,将整个心脏都揪成了
一团。
他骗了他许多,但他无法怨他。只是开始,痛恨。
恨自己,为什麽还要那样放开他。
一开始就已经察觉到的,可他没管。他不想要改变,面对一个渐渐开始变的陌生的自己,他觉得惶恐。伽兰带著
他避开所有人去人间的时候,他默许了伽兰的一切作为。就连他说要离开,自己都不曾挽留。只是一味的说著,
等待。
等待又有什麽用?
什麽用都没有,只显得他更可恶!
“你现在去也没用!”轻喝,依然止不了那道急速离去的身影。散脂烦躁的抓著头发,暗骂娑伽罗办事不严!
怎麽没想到呢,谛洛是个大活人。而人,是最难掌握的。
谁能知道,那人是不是会照著别人的安排来行动?
最後抓了下头发,他双手结痂捏出法印,在谛洛面前撒下一道光网。
“你做什麽?”谛洛的神情里带著了一丝阴郁。
散脂在他後面说,“你现在去了也没用,就像十二万年前一样。”
“那你也是要像十二万年前那样,和我打上一场?”长袖舒展在风中,乌黑细剑滑出衣袖。
散脂看著他,忽然轻笑,“你不是我的对手。”他实话实说。
谛洛漠然的说,“你是说我功体被废的事?可就算功体被废,力量也还是有的!”
剑尖刺破苍穹,剑花四绽的同时,谛洛全身猛然爆出强烈灵气。
散脂闪躲之间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灵气,脸色骤变。
“是净莲!?”他怎麽忘了,净莲将自己的所有力量都给了骁砚!而娑伽罗,只是个肉体凡躯的人!
似乎已经摸索出了该怎麽运用那些藏匿於四肢百骸的灵力,谛洛招招狠冽。没有三世佛的命令,佛陀是不能伤人
杀生的。散脂不敢随便出手伤他,只能不断闪躲。察觉到这点,谛洛眸光一闪,长剑脱手堪堪从散脂脸颊旁滑过
,在散脂慌忙侧身的时候身形一动,已经飞去千里之外。
长剑在割伤散脂的脸颊後,化作一道黑光,也朝著谛洛离去的方向追去。
“该死!”散脂用手捂著脸上血痕,眼中有杀气一闪而逝。
如果谛洛上了须弥山……
上了须弥山又如何,旋即阴冷一笑。
有三世佛坐镇的须弥山,看他怎麽折腾!
好心给了你们一条活路,却自己要跑到绝境里面去。
去了又怎样?
命莲归形,刻不容缓!
五十二
※※※ ※※※ ※※※ ※※※ ※※※ ※※※
金光万丈环绕山巅,须弥佛山之外,十八罗汉双足孋趺悬坐高空。吹过苍穹的风,也吹起了金纱飘摇。佛尘低垂
,念珠串结,拨动间撒下佛光普照。
“须弥之山,非我佛门中人,请止步。”
“芬陀利。”谛洛卷袖,双手覆於背後,“为何今日把守山门,倒不让我进了?”心里越急,人反倒是越清醒平
静了。
如果伽兰已经不在,那芬陀利也就不会守在这里了。
“圣王既然来了,还会不知为何?”坐在最前端的芬陀利尊者停下拨弄念珠的动作,右手佛尘轻甩置於臂弯之间
,微微一笑,“命莲已回大雄宝殿受戒归形,念在旧情之上,还请圣王不要为难了。”
“若真已化莲,你为何还须守在这里?”眉梢扬起,长剑回手。
日出东方,落於西极。荆色的云霞,流火摄金般勾人心魄,山顶喷薄而出的佛光也融了进去,绚丽非常。光影照
在他身上,乌金长剑折射流光异彩。
芬陀利见多说无用,捏指拈出一朵灵气聚成的花,花朵脱手伴随著金光霎时绽放成硕大结阵,阵面梵文经刻密布
,现出细小莲华。谛洛早有防备,手掌一翻,指尖三道灵气化为小箭直直撞上迎面压来的法阵。三只小箭正中法
阵中央的卍字印,激烈灵气碰撞,法阵土崩瓦解。
这道力量,是命莲!
芬陀利脸色微变,腾空翻身,抓起身上袈裟一角,扯下袈裟,铺空伸展。
“世尊有令,擒下转轮圣王,不能让他上山!”
身後巨声佛号响起,众罗汉分开两排踏步凌空,顺著铺展在空中源源延伸的袈裟赤足急奔而去。
“大威天龙,世尊三佛,金刚护法!”
骤响如雷鸣的经声贯穿天际,时光回朔之间,隐约重现当年之景。
那一人临风当空,那一人持剑挥杀,那一次,千佛入灭!
山外佛号齐响,殿内心经急诵。
莲花座上,娑伽罗愕然回身。正要跑出大殿,却好像撞上了无形的墙,强大的撞击把他被弹回大殿中央。三世诸
佛静默,恍若石像。只余他一人在殿内喃喃低语。
“世尊,世尊……不要伤他……不要伤他……”
──尘缘根断,回头是岸。
沈闷的回声响在大殿中。
──痴儿,可悟?
“悟不了就是悟不了,要我说多少次才行!”
──一闻千悟,一悟百悟,通达明了,自在无碍。
──执著而以无碍自在心住,无碍者,谓知生死即涅磐,如是等入不二门无碍相也。
“再念多少经也一样,为什麽不干脆杀了我,我已经不逃了,为什麽还要逼我!”
──一切执著,都是虚空,都是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