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酒醒梦回时 上——我意逍遥
我意逍遥  发于:2011年07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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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握剑,已是七年之前。他武功尽废,生生折断了秋水剑,从此步入朝堂。

夏清源握着那把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提着剑走下长阶,小池塘边有一片空地。月华如洗,映在池塘之上,照得分外明亮。

他将长剑横在胸前,摆了一个起手式。剑不重,仿佛做起来并不吃力,他心中更加安稳,就一招一招的舞了下去。

他练的,是苏紫还为帝子武师时教他们的《木兰决》。

“回风落景。

散乱东墙疏竹影。

满坐清微。

入袖寒泉不湿衣。”

他口中念着诗决,心中仿佛有些喜悦。那一招一式原以为早就忘记,却不曾想竟在身体上打下烙印。他越舞越快,越来越顺畅。

他满心满意都在剑招里,没注意到十七王爷酒醒过来,走出偏厅,站在长廊尽头望着他。

学《木兰决》的时候,他们都还年少。夏清源只有六岁,年纪最小,却学得最快。那时赵凤情刚刚练到第三式,一回头,正看见那粉嫩的孩童由天而降,剑芒如星,已练完最后一式。

那时候太子还在,他和赵凤玉还未封王,苏紫裹在雪白衣衫里微笑着望着他们,季慕之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后来……夏清源离京,苏紫战死,武相辞官……再后来,他站在长廊尽头,看那骄傲的青年舞剑。

十七王爷嘴唇微动,随着夏清源一起念下去:

“梦回酒醒。

百尺飞澜鸣碧井。

雪洒冰麾……”

最后一式。月白衣衫的青年足尖一点,却到底再也聚不起真气,脚下一绊,几乎跌进池塘里。

夏清源心头发苦,索性闭了双眼,身后却突然一暖,贴进谁的怀里。十七王爷环抱着他,右手握在他的手上,如北海之鹏一飞冲天。

长剑在手中微转,瞬息间刺出三十二朵剑花。

夏清源抬起头来看向这个人,深紫色天空忽然降下一朵雪来,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

冬雪中剑光如流星撒落,十七王爷怀抱着他,把着他的手念出《木兰决》最后一句:

“散落佳人白玉肌。”

第 29 章

古人云:十一月阴生,欲革故取新也。

开永二十三年辜月十一日,也就是史家小公子生辰宴第二日。初雪下了一夜,第二日晴空万里,瑞雪扑街。

西凉街上人来人往,两街小贩一边支着摊子,一边闲聊。

京兆尹夏清源大人在睡梦中深深地吸了一口雪后洁净的空气,欢乐地向左转了个身。冰凉凉的脸贴上一个热乎乎的物什,格外舒服。

于是靠一靠,再蹭一蹭。

下巴被食指轻佻地勾起来,和动作一样轻佻的声音略略压低嘶哑着说道:“源源,你……在勾引我么?”

……

“哐当!”

西凉街上小贩停了一停,一齐望向兆尹府那两扇朱红大门,摊一摊手:

“唉,十七王爷又让京兆尹给踹下床来了。”

“无妨无妨,小小推拒,以退为进,情趣,情趣。”

京兆尹大人一脚将十七王爷踹到梧桐树上挂着,整一整衣裳,开始回想:到底……

为什么又让十七王爷爬上了床。

仿佛是言儿生辰宴上多喝了两杯,仿佛选武功秘籍的时候拆到了把好剑,仿佛握着剑到小池塘边练了一回《木兰决》,仿佛……

“散落佳人白玉肌。”

耳朵边仿佛又被那热气一吹,夏清源愣了一愣神,玉白的面颊黑了一黑,狠狠骂道:“混账!”

步出房门,张口唤史言。无人应,想必昨儿夜里玩疯了,日上三竿还没有醒。

再唤张伯,依旧无人应。夏清源顺着长廊去寻,走到偏厅,听见里面呼噜声此起彼伏。

夏清源推开偏厅的雕花小门,仿佛天空“轰隆隆”几道天雷,嘴角顿时抽搐了两下。

偏厅里张伯和史平头挨着头,脚压着脚。史家爹爹一手搭着张伯的喉咙,张伯一手楼着史家爹爹的腰。

夏清源脑袋里灵光一现,冷不丁想起前些年武试,最后剩下两个蒙古壮汉比摔跤,他坐在台上看那两个人扭来扭去、上下起伏,最后一个人掐着另一个的脖子压在地上,被压的泪光红着脸粗着气两眼泪蒙蒙的挣动不休,和此时的情景……咳,颇有些相像。

夏清源退了两步,小心翼翼关上房门,一回头看见史家小言歪在墙角睡得很香。

夏清源犹豫地看了一眼厅里,又看了一眼小史言,在劳心者不劳力的古训和小孩子身心发展的考量中狠狠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叹了口气,认命地把十岁的小小少年背在背上。

他伤后身子一直没有大好,背了几步有些吃力,勉强运到少年房里,放在床上。夏清源皱着眉头,琢磨着是不是该让史平再娶个媳妇。

他一边想着这档子和媒婆争生意的事,一边步出了门。

兆尹府两扇大门慢慢打开,门外市井喧嚣顷刻间倾泻进来。

他吩咐道:“备轿。”

门口候着的轿夫立刻动了起来,夏清源背着双手立在门口,街上人来人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与他擦身而过。

他视线被那男子挡了一挡,再见阳光禁不住眯了眯眼,耳听到轿夫道:“大人,上轿吧。”

他点了一点头,迈进轿子里面。轿帘落下,他展开手中方才被塞进的纸条,上面只写着三个字:

“醉仙楼。”

外面轿夫在问:“大人,去哪里?”

他揉碎纸头,靠在软榻上,轻轻抒了口气:“去醉仙楼。”

他又道:“下帖给文和王,请他同来。”

四王爷的王府离醉仙楼近,夏清源刚在二楼靠窗寻了个雅座,就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夏清源的座位正对着窗,四王爷在他邻边坐了。夏清源微微点了点头,道:“今日不方面,请恕微臣不行大礼。”

四王爷面色一肃,不动声色地四下里望了一眼,目光越过夏清源的身子落到一名女子身上。

那女子十七八岁年纪,着一身素色衣服,容色清丽。她点了一桌子菜,每样却只吃一点。

四王爷正推敲着她的身份,夏清源却忽然问道:“随身护卫你的人换了么?官常在哪里?”

四王爷反问道:“他没有现出身形,你又怎么知道换了人?”

夏清源道:“方才有一瞬看到了影子。”他倏然皱起了眉:“王府里出了事?”

四王爷道:“有人闯入王府,打伤护卫,抓走了阿墨。”

“什么时候?”

“昨日。”

夏清源脸色倏然一变,道:“昨日……你我相见的时候,为何没有提起?”他随即便猜到原委,正要开口,四王爷温和地道:“不妨事。”

赵凤玉喝了口茶,“昨天夜里,人已经找回来了。在清河里泡着,他身上有拷打的痕迹,伤势颇重,现在还躺着没有醒。今日出门之时,王府又被人放火,本王不想再出什么乱子,就让官常带了‘白玉京’看着。”

他正色道:“王府安全应该无碍,只是对方什么来头,本王现下还没有一点线索。你可有头绪?”

夏清源道:“凭空猜测是大忌,还是等阿墨醒来,问过了话再说。”他沉默了片刻,道:“现在跟着你的是谁?”

四王爷回道:“陈凌。他和那少年很有几分情分,单独放着,本王有些不放心。”他望着夏清源一眼,道,“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不是。”夏清源摇了摇头。他皱起双眉细细思量了片刻,胸中总有些难安。

两人静了一会,忽然听见身后的那个素服女子唤来店小二,从满桌菜中择了几样,又点了一份。

此时临饭点还有些时间,醉仙楼客人不多,菜也上得快。转眼间小二端了菜上来,那女子取出个食盒,在盘子里挑挑拣拣,选些最好的部分夹到盒子里。

醉仙楼是帝京最好的酒楼,价钱自然不菲,少有这样奢侈挑剔的,送菜的小二不免多看了她两眼。那女子抬起眸抱歉地一笑,对他道:“小二哥,剩这么多菜,你莫要见怪。不是醉仙楼饭菜不好,是我姑娘家饭量小,要多尝几味菜,就吃不了许多。”

她说话却谦谦有礼,那小二也就大了胆子道:“姑娘,这菜您是带给哪位的?菜冷了就少了几分味道,咱楼里给您留坐,不如您带着那位客人来吃?”

女子笑着摇了摇头:“是带给我爹的。他老人家身子不好,很多东西不能吃,口味又刁钻。在家里,都是我亲自下厨,现在出门在外,买菜做饭都不方便,还不如来这最好的酒楼里挑,小二哥,你说是不是?”

小二连忙点头,那女子开心道:“小二哥你好心让我带爹爹来吃,还要给我们留座。我听说你这个酒楼,就是皇亲国戚也来光顾,想必留个座位不容易。我第一次来,点几个菜又挑剔,还这么小家子气的要拿食盒子带菜。就这样,小二哥还能想人之所想,急人之所急,真是很了不得。可是小二哥这一番好意,我也只能辜负了。我爹受了天大的委屈,憋了一肚子气才离了我们那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紧赶慢赶到京城来告状的。我刚才不是说我爹身子不好?再加上这一路累,昨个晚上到了京城投了宿,本来还念叨着今儿一早就去告状,谁知一歇下就起不来啦,直喊胸闷头疼,哪里还能够来你这里吃饭?”

她说了这一长篇话,气都不喘,笑眯眯地又道:“小二哥,你想不想知道我们家受了什么委屈?我说给你听好不好?”

他们说话这功夫,楼下已经来了好几位客,小二有心想去招待客人,偏又让这女子绊住走不脱。四王爷笑了一笑,低声对夏清源道:“本王还当这姑娘颇为平易近人,却原来是个话痨。夏大人,你邀本王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她么?”

夏清源唇角勾了一勾,道:“王爷再听下去。”

那女子果然开口:“小二哥,你认识大理寺卿方青容么?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好端端的居然派官差来拆我们家房子,说是要自己建别院!当然了,我们家那确实风光明媚,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福地,民风也淳朴,不像你们京城……对了,那个姓曹的统领又是个什么人?他手里统着三万禁军,是用来守皇宫的,又不是守城门的!为什么我们进城的时候,要让他先过?昨晚上我们到京城天都黑了,他就算出门练兵,干嘛天黑了才回城?他……”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有人一拍桌子,怒喝道:“废什么话?!”

靠楼梯口坐着的三个大汉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恶狠狠道:“哪里来的野丫头不懂规矩,以为这是你家茶园子么?还让不让人消停?!”

说着举了桌上的茶壶狠狠一砸,滚烫的茶水四溅,四王爷拉起夏清源拽到自己身边。

夏清源衣摆处打湿了一片,四王爷低下头问他:“有没有事?”

夏清源顾不上回答,抬头见小二早就一溜烟跑下楼了,那女子被男人拖着也往楼下拽,几个人推推搡搡已走到楼梯口。他一急之下,反握住四王爷的手,压低了声音道:“王爷,去救人。那姑娘是严太师的独生女,改换朝局的事,都栓在这个人身上!”

第 30 章

本朝三师三公,唯余两人在世。太傅在朝,太师在野。

当年太师严怀卿深受庄馨皇后信任,贵为三师三公之首,统领文武两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炙手可热了十年之久。皇后仙逝之后,严怀卿告老还乡,至今虽已有十一年,却威望仍存,百官之中,还有不少是他的学生。

四王爷乍听到严太师,心里很是吃了一惊。情势紧急无暇多问,他匆匆看了夏清源一眼,纵身赶了过去。

几个人在楼梯口打成一团,夏清源望着他们,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赵凤玉这几位王爷,都是从小跟着苏紫习武,后来苏紫征战沙场,没有功夫再担任帝师,十七和太子留在大内,赵凤玉独自出宫转投大司马为师。赵凤玉练武对自己极狠,二十来年下来,放眼天下也算得上一流高手,如今面对几个地痞,居然一时之间战之不下。

醉红楼的客人非富即贵,都是极惜命的。一见打起来了,都往外面涌。夏清源顺着人流一望,不经意间,看见对面小茶棚里,坐了两个人。

那两个人坐在里面喝茶,上半身本来全被屋檐挡住,此时大概听见了争斗,都起身来走出茶棚张望。

一个青年,一个中年。

两个人,刚好夏清源都认识。

青年,是刑部侍郎卫小可,中年,却是当朝的太傅。

夏清源胸中一颤,仿佛抓住了一丝线索,心头急速地把这两日的事理了一遍。

昨日文和王府被人闯入,抓了阿墨进行拷问,仿佛文和王府正遭人觊觎。但阿墨这个少年,进王府不过数月,他能知道什么?若要问王府地形,他不熟悉;若要问文和王习惯,他不知晓,若要涉及权争之事,四王爷更不会告知他。

更何况这个少年还有武功,性子又极是倔强,抓他拷问实在是下下之举。

文和王府多得是比他重要的人物,却偏偏带走了他,原因只能在于他辽国人的身份和他与陈凌的交情。

陈凌当初被刑部斩首,是四王爷打通关节,偷换囚犯。当时监斩的,就是侍郎卫小可。陈凌若是没有死,就算四王爷拦着不让,也定然会想方设法通知阿墨让他宽心。

夏清源呼吸渐渐急促,若是对方猜测陈凌未死,昨日先捉了阿墨确认真伪,今日放火调走了官常,请来了曾见过案犯的刑部侍郎辨别相貌,再叫德高望重的两朝老臣太傅大人从旁作证……

搭好了戏台,招来了观众,剩下的就是……

夏清源嘴唇都颤抖起来,猛地向楼梯口奔去。

楼下小二已招来几个护院,往这边赶来。

夏清源一抬眼,闹事的那三个大汉已被赵凤玉放倒两个,他双手拧着剩下那个人的胳膊,正打算交给赶来的护院,跑在最前面的护院伸出手去接。

夏清源脸色煞白,嘶声叫道:“松开他!”

赵凤玉想也不想,当即松开了手,被拧着的那人喉间“咯咯”一笑,反手抓住了他双腕,赵凤玉手腕一痛,已被抓住十条血痕。那人又往他胸前一靠,两人牢牢贴在一起。

他面前的护院两手已伸到近前,右手忽的一翻,现出一把弯刀,划向他的脖子,赵凤玉倒退了一步,一低头,却见背后昏倒在地的两人冷不丁睁开双眼,祭起双钩向他两脚勾来。

险象环生之时,一柄冷剑无声无息地靠近。

夏清源知道,那剑后,有个最是和煦温暖,如烈烈秋阳般的人。

电光火石之间,夏清源心念一转,厉声叫道:“不要出来!”

冷剑一滞,剑气瞬间消散。

那边护院的弯刀已扑到眼前,赵凤玉双手被死死抓住,只能足尖一点,升上三尺。他面前还贴着个人,片刻便往下坠去。就在这片刻工夫,他一屈膝踢断那人椎骨。那人吃痛,腕上压力稍松,赵凤玉内力一吐,震开他双手。

脚底下四把铁钩如黑白无常勾魂一般随行而至,他强提真气错开半寸,撕开胸前那人向护院推去,自己两手捞住铁钩,往下一推,倒插进地上那两人胸口。

赵凤玉素日里一向温文和睦,此番出手狠辣,顷刻间连杀三人。

那护院退了半步,忽然一个虚招晃过赵凤玉,纵身向夏清源扑来。

他速度极快,一股冷冽之气扑面而至。夏清源武功尽废,徒然瞪大了眼,看着那人面目在眼前迅速放大。脖颈一凉,旋即传来微微刺痛,他连惊呼都尚未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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