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出书版)上 BY 大风刮过
  发于:2011年0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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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那罪名可大了,仔细着些。」

顾况面无表情地道:「多谢程贤弟嘱咐,夜晚风凉,贤弟走好。睡前打水洗脸的时候仔细着青苔滑,莫栽进井里。

淹了你没什么,若连累秘书监其余人今后要到外面挑水用,多费的工夫就大了。程贤弟你一向有个东耳进西耳出的

毛病,愚兄这句话千万要放在心里。」

两人在门槛内外再一拱手,程适转身,顾况阖上门。

秋凉夜半,却有人无眠。

乾清宫的值夜小太监常青靠在柱子上偷偷打了个呵欠,当奴才的命苦,当万岁爷的奴才命更苦。万岁爷睡了要看更

防火捧夜壶,万岁爷醒着要掌灯候命捧茶壶,都是一夜不能睡。

常青眨眨倦眼,偷偷伸头看看帷帐边负手站着的人影,又瞄瞄沙漏,怯怯地从嗓子眼里细细挤出一句:「皇上,三

更了。」

万岁爷的身子一动不动,常青又试探地怯怯道:「皇上,奴才服侍您歇了吧?」

万岁爷那里还是没动静,常青老老实实地缩回柱子边。按伺候万岁爷半年多摸出来的规矩,万岁爷今儿这情况,十

有八九跟睿王殿下有关系。

过了近一刻钟,常青听见万岁爷开金口慢慢道:「传朕的话,明日朕有兴致在御花园小宴,请睿王进宫。」

常青恭敬地应了,出殿门传话。只要传了这句话,底下就能服侍万岁爷睡下;万岁爷睡下,奴才们今日算都能安生

了。

第二日天色大好,楷书阁事情很多。礼部最近上本奏请编撰忠义谱,录自本朝开国到前些年叛乱时的忠臣义士事迹

,以传后世。呈自御前准奏,传旨交由秘书监编撰。

秘书监得了圣旨,从上到下一片欢喜。翰林院一向蓄意包揽朝廷所有典籍编撰,这次打从礼部递本的时候就摩拳擦

掌,没想到皇上居然将编撰一事指派给秘书监,可见翰林院想挤兑秘书监还早得很。

秘书令大人指派监丞大人亲自主笔,又点了七、八个人协助。连天加夜先赶出一卷,送到楷书阁手录出十份供朝廷

收藏,其余刻版印发至各省州县。

楷书郎大人领着十五个楷字手不离笔地赶抄。十部抄本中给皇上的一本由楷书郎大人亲自抄写,收录典库的三本每

本各由两个老楷字手抄。老楷字只有五个,楷书郎大人将十个新进楷字的字迹细细比较,点名顾况补缺,与五位老

楷字一道抄写三本典库藏书。

顾况领命,能得楷书郎大人赏识自然欢喜。十个新楷字与五位老楷字的座位不同,一个在外厅一个在里阁。顾况按

楷书郎吩咐立刻收拾笔墨暂进里阁坐,新楷字们都拱手对他笑道恭喜恭喜,只有程适坐着不动,抬头无所谓地瞧他

一眼,哧了一声。

抄到快晌午,纸用完了,老楷字让顾况去通事或者典簿大人那里领些纸回来。

通事大人不在,典簿大人刚接了监丞大人吩咐有要紧事办,说下午才能给纸。顾况回楷书阁禀报了楷书郎施大人。

施大人道:「也罢,正好方才校书郎大人说要一本经考又抽不开身,你先拿这个牌符到翰林院去借来。」

顾况又遵命拿着牌符再往翰林院去。

秘书监与翰林院不对头,连司部衙门都离得老远。顾况对皇城不熟,东拐西绕有些迷向,偏偏今天路上匆匆来回不

是蓝袍子就是红袍子,只有退到路边拱手弯腰的份,逮不到人问路。幸亏远远看见有巡察的卫兵,顾况忙提步过去

,走到一个带岔道的路口没留神,险些撞上一个人。顾况谨遵从九品下的本份,弯腰一揖,闪眼间却看清楚那人穿

的不是官服。

顾况没听过席之锦的教训,匆忙间只想着不是穿官服的兴许可以问个路,抬头恭敬地问了一句:「敢问这位大人,

往翰林院去如何走?」

眼定在那人身上后,顾况傻了。眼前的人却是个年岁绝出不了弱冠的少年,虽穿的不是官服,头上却束着玉冠,身

上穿着淡紫的长袍。一张若美玉般俊秀的脸上分明等于明白刻着「贵人」两个字。顾况心中飞也似的盘算,若此刻

跪下磕头,不唐突反倒成了唐突,还不如装糊涂到底,拼个明白路径。

果然,那人将双眼定在顾况脸上片刻,甚是和气地道:「从这条路向前走再往左侧转。」

顾况一揖到地道了一声谢,跌跌撞撞地疾步去了。不晓得刚才的人是哪位皇亲国戚,十分想再回头瞧一眼,又没那

个胆子瞧。

等顾况从翰林院取了书,再回到秘书监,也将要到晌午小休。回处所吃饭的时候,几个楷字将他团团围住,席之锦

打头,小声道:「方才去翰林院,那批穿蓝袍子的有没有给你脸色看?」

顾况实话实说:「没有,倒还客气。」他进翰林院也总共只见到两个穿蓝袍子的大人,官服穿得服帖平整,官步迈

得不急不徐,虽然不大瞧他,不过说话都温雅有礼。看牌符后到书库取书出来,也没花多少工夫。

楷字们没问出什么来,便都散了。顾况在回廊上同程适擦肩而过,程适皱眉看着他像欲说什么,嘴张了张却没出口

。顾况同他点个头继续向前去,程适在他身后道:「坐进内厅,也莫要太得意。」口气极为生硬。

顾况听在耳中很不受用,站定半侧过身,眼也不望程适,慢慢道:「程贤弟教训得是,愚兄承蒙程贤弟日夜惦记,

委实感激,委实惶恐。」回身只听见程适在背后「切」一声:「不识好歹!」

风软天如镜,本是好节气,今天也原该是个好天。

乾清宫的宫女太监都那么觉着。

昨晚上万岁爷下旨今天在御花园设宴,命睿王进宫赴宴。到中午睿王殿下来了,像有什么喜事,满面春风。睿王殿

下欢喜皇上就高兴,皇上高兴大家都能高兴。宫娥太监们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小心伺候。

开席喝酒,只有皇上与睿王对坐,贴身伺候的张公公渐渐瞧出事情将要不妙。皇上一团高兴与睿王殿下对饮酒,睿

王殿下的一团心思却不晓得流连在哪朵云彩上,一面将皇上的话随口应着,眼角眉梢却含着自得其乐的笑意。

片刻后,皇上也瞧出来了,擎着酒杯道:「十五弟今日有什么好事情,满面春光。也说给朕听听?」睿王道:「蒙

皇兄垂问,臣弟今日在路上瞧见了一样玩意儿,想起闹逆贼时的事情,一时走神,在皇兄面前无状,望皇兄恕罪。

恒爰道:「十五弟同朕说话,几时起开始这样客气。你倒是看见了什么,与朕说说?」

睿王低头道:「臣弟与皇兄虽是兄弟,更是君臣,君前臣不得无状,方才委实是臣弟逾矩。」看着酒杯,刚敛住的

笑意却忍不住又从嘴角上冒出来,「说出来皇兄莫笑,臣弟方才进宫时,在街上瞧见卖糖人的摊子,便想起当年在

民间街头住的时候,只为了这一文钱一个的东西,在摊子前偷望,馋了几天,实在有趣的紧。」

皇上听着一笑,再往下喝酒,睿王殿下虽留神小心,却仍忍不住时常走神。皇上的嘴角虽挂着笑,眉梢的怒气却越

来越重。这酒席只吃了一个时辰,最后一壶酒刚完,睿王就推说身子不适,匆匆跟皇上告罪回去。

皇上带笑皱起眉头:「你难得进宫,朕想你多跟朕说说话不成么?若身子不适朕喊御医来给你看看,今儿就陪朕宿

在宫里莫回王府了。」睿王单膝跪在地上回说身子不适是前两天打猎劳累多了,歇歇便不妨事,实在不敢在宫里惊

扰皇兄。如此这般执意推辞,皇上便挥袖道:「罢了,你便先回府歇着罢,等调养好了再进宫陪朕说话。」睿王欣

然领旨,匆匆行礼走了。

皇上面无表情踱到御书房,吩咐去中书衙门传中书侍郎司徒暮归。还好今日老天眷顾,张公公领旨刚出御书房,便

迎上来通报的小太监,中书侍郎司徒暮归求见圣上。

皇上听到通报脸色稍缓,司徒大人还是那么一副天塌下来也不着急的老样子,进御书房同皇上见礼。皇上见到司徒

大人,终于一挥袖子,左右伺候的太监侍从松了口气退下了。

左右退下,御书房里一片寂静。

恒爰踱到龙椅旁坐下,开口道:「朕正要派人去传你,你倒自己来了。你求见朕可有什么要紧事情?」

司徒暮归垂手道:「也没什么要紧事情,不过是皇上几个月前让臣寻没寻到的人,臣恰巧碰见了,因此特来禀报皇

上。」

恒爰此刻满脑子十五弟,却不记得什么几个月前要寻的人。司徒暮归往下补了一句:「便是皇上当初让臣找的程适

。」

恒爰方才蓦然想起,司徒暮归继续道:「当初臣在进士科的试子名单里没寻见此人,原来此人报进士科却误报了明

经,现在秘书监任从九品下的楷字。」

从九品下楷字?恒爰皱眉道:「朕记得明经科末等,方才授从九品下。」

司徒暮归噙着笑道:「皇上,那程适中的正是明经科的末等末名。」

末等末名,恒爰心中忍不住踌躇,欲长叹,是叹无高才却有德难得,还是叹有德却无高才可惜?沉吟片刻道:「既

然他已进了朝廷,且在秘书监看看吧。你去嘱咐程文旺多留意此人,却不要说是朕的意思。」

「不说是皇上的意思,程文旺一定以为是臣的意思。按他程大人的脾气,恐怕那人的日子今后有些紧凑。」

恒爰闻言又皱起眉头,司徒暮归接着道:「不过这样也罢,若能在程大人关照下还游刃有余,日后便可放心重用。

恒爰扶着龙椅扶手起身,眼角看向司徒暮归:「你能晓得朕的意思最好,况且是你跟朕举荐让程文旺去编忠烈谱,

他也算欠你人情。似乎此事程文旺还不晓得,要不要朕帮你提提?」

司徒暮归整颜道:「皇上,臣举荐程大人委实是怀着一颗公正之心。况且皇上心中一定早有定论,不过是臣的举荐

恰巧合了皇上的意思,『人情』两个字万不敢擅专。皇上莫同程大人提,臣自有办法说动程大人关照程适。」

恒爰轻轻点头:「甚好。」

司徒暮归抬头看他,便一笑。恒爰看那张笑脸,心中却蓦然有些恍惚。司徒暮归说话从没一次逆过他的意思,却每

回说话后都觉着反被其牵着走。当初将他从十五弟身边提进朝廷,万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个人物。

司徒暮归等他踱回御桌后,方才又道:「刚才臣听闻皇上有要事召臣吩咐,臣谨候圣意。」

恒爰负手道:「朕找你也没什么要事,只是中午朕与睿王小酌,没喝尽兴,你若无事,就到思安殿陪朕喝酒。」

思安殿前菊花正盛,灿灿满目金黄。

半壶酒过,层层菊花瓣渐渐有些模糊。

司徒暮归道:「皇上今日召臣,为的是问臣十五殿下近日都做了些什么吧?皇上其实若去问十五殿下本人还好些。

恒爰寒着脸搁下酒杯:「你同朕说话愈发的放肆了,朕听说朝廷里都把你司徒暮归看做朕的宠臣,当真以为朕不敢

砍你?」

司徒暮归也放下酒杯,长叹道:「臣不敢,臣自然早知道皇上为什么把臣从十五殿下身边提进朝廷,也晓得皇上把

臣提到今天这个位置乃是给我司徒家面子,给太皇太后面子。」

上挑的秋水眼望向阶下的黄菊,司徒大人的面孔上漾起萧瑟的秋意,叹得既怆然,又悲凉,「臣打从落地,便得家

父教训,臣如草芥君为天。皇上,从两年前御书房那晚起,臣心中早把自己当成个死人,臣这颗脑袋是皇上的,皇

上几时想砍便砍了吧。」

苍凉的目光流转到皇上的脸上定住,恒爰的一口酒在舌头根下被一团气顶住,满脸通红大咳起来。

对面的人起身,单膝在恒爰身边跪下,绢绸的布料轻轻拭去他嘴角的酒液,脸虽然板得恭谨,眉眼里却尽是笑意。

「皇上,臣的话天地可鉴,臣的人头,永远只等皇上砍。」

恒爰呛住酒的那口气塞在嗓子眼里,吞不下更吐不出。眼睁睁看那人施施然收回手起身回到对面坐下,却说不出什

么话来。只好叹了一口气,苦笑着也看阶下的黄菊。

恒爰起初知道司徒暮归,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只晓得是太皇太后司徒家的长孙,做十五弟的伴读,长十五弟四岁

,与十五弟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于是等亲政后第一件事便是下旨,封十五皇子参赞司徒暮归正五品中书舍人。

司徒暮归入朝廷后十五弟还欢欢喜喜来找他道过一回谢,说司徒暮归这个人一定能帮皇兄大忙。

天下人都当司徒大人青云直上是对了皇上的胃口,却没人晓得缘由在十五殿下睿王身上。

十五殿下睿王恒商是皇上恒爰唯一的弟弟,也是叛乱后仅存的手足。

恒商是先皇帝的遗腹子,老皇帝驾崩的时候他在亲娘贤妃的肚子里才三个月大,正在吃奶的恒爰登基后六个多月他

才出世。先帝的遗腹子除了恒商外其实还有两个,都生在恒商前头,但都没活足月就薨了。恒爰的母后当时初做太

后,地位未稳,因此分外谨慎小心。贤妃被封做个太妃,安排进一座偏宫。恒爰六岁前只听说过自己还有个弟弟,

却从未见过。

恒爰从吃奶时便做小皇帝,其实还不如一个街头的孩子活得有趣。打从他懂事,便有吕丞相领导的一帮文臣与程将

军领导的一帮武将成天将他围得水泄不通,教授他文韬武略。朝中大权被皇祖母与母后争来夺去,每天晚上还要听

皇祖母与母后每人一篇教导方能入睡。上面的王兄都比他大许多,同他说话语气中也常含着慈爱的教导。

于是小恒爰每天都过得很憋屈。

明明自己是皇帝,天底下最大的皇帝,为什么身边的人哪个都要教导自己?哪个都能教导自己?

然而六岁那年,太皇太后薨了已满一年,母后过千岁寿诞。皇太后一个开心,恩准偏宫的宋太妃与十五皇子挪入内

宫。恒爰这辈子都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十五弟时,那个跟雪堆出来一般的男童扯住他母妃的裙摆,吸着指头怯怯地瞧

自己。恒爰在这十五弟面前,蓦然觉得自己高大强壮起来。

再一天恒爰听完丞相跟将军的啰嗦,被太监陪着到御花园玩射箭,忽然发现昨天的男童半藏在一棵树后,偷偷地瞧

他。恒爰挺起胸膛,招招手,第一次用皇帝的威严开口:「过来陪朕玩罢。」

从那天后,小皇帝就整天与十五皇子一处玩耍。恒商比恒爰小了一岁多,论跑论跳,扔石头扳手腕射箭自然样样都

比不上恒爰,念的书更远不如恒爰多。有这么个弟弟成天扯着自己衣角仰望自己,跟在身后跑来跑去,恒爰方才真

觉得自己有了几分皇帝的威风,过得很有面子。

恒爰最开心的时候,是与恒商玩到夜深,母后恩准恒商在乾清宫陪自己睡觉。恒爰还记得十五弟每次都蒙眬着睡眼

爬上他的龙床,钻进被窝把头蹭在他肩膀上呼呼睡着,软软的小身子靠着自己十分舒服。舒服到恒爰想去求母后,

每天都让恒商天天陪着自己睡。

但后来,忽然的就有乱党了,忽然的乱党就要打进皇宫了。程将军将小皇帝抱在怀里杀出皇宫的时候,恒爰左右没

有看见恒商,终于不顾皇帝的脸面哭着要找。母后还有程将军跟吕丞相说,十五殿下另有安排。

安排到哪里去了呢?恒爰跟着程将军和吕丞相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每天都下一遍又一遍圣旨,把恒商找回来。吕

丞相也一遍又一遍跟自己保证,就算砍掉他项上人头,也一定把十五殿下找回来。

再后来程将军打退了乱党,他回到京城重新登基。京城满目疮痍,文武百官跪在龙椅前泪流满面,恒爰才第一次明

白,自己这个皇帝,从以后到将来要如何做。那天跪拜的臣子里没有吕丞相,吕丞相没说空话,亲自去接恒商回来

了。

恒商回来,恒爰开心得几乎又要做一回脓包皇帝,但是回来的十五弟,却不再是先前的十五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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