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海 下————白芸
白芸  发于:2009年0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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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飞的傲气,是交易部众人熟知的,本以为在如此成功的光环下,他会变本加厉,但事实上,凌飞却收敛了许多,无论说话口吻,还是为人处事,都不像以前那样锐气逼人,反而变得态度诚恳,温缓有礼,颇具大将之风,令人大跌眼镜。
许是因为年岁渐长的缘故,他的性格也日趋走向成热。
欧阳冉看在眼里,心里十分欣慰。
他自己也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这种成长轨迹,再亲切不过。他不日就要接管丰泰和PALLET,无暇分身顾及交易部的事务,而凌飞的成长,亦令他能安心放手。如无意外,欧阳冉打算一步步培养凌飞,让他成为足以支撑交易部乃至整个丰泰的栋梁。
欧阳冉对自己的眼光一向很自信,他把一切都计算得很好,一切都纳于自己掌控中,只是,他忘了计算自己的感情,或者,他明明知道,却一直在,逃避触及心中的这块毒瘤。
他想,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想不开,还有什么爱或不爱的烦恼吗?往事俱已如烟,再深爱,不过镜花水月。
快乐只一瞬,痛却要很久。
地球和冥王星,相隔太远,楚汉银河,界壕分明,无力跨越的距离,无心绵长的思念,再怎样也不可能有的结果。
聪明如他,即使明知有一种东西,以爱之名,将心分分侵蚀、寸寸缠绕,也要掩耳盗铃,佯若无事。
于是,他也就真的以为自己没事了。
午夜十二时,凌飞打开公寓房门。
空无一人,池凯想必还在上夜班。
他扯开领带,一屁股坐在沙发里……茶几上,散落着成堆的住宅楼盘情报,最近他的银行账户呈直线增长,目前他已有足够的能力,支付一幢百坪米的房子。
凌飞打算这个休息日就去看楼,如无意外,他想尽快订下一幢。也许不一定在市中心,但一定要邻近中心医院,万一有事,可以及时将母亲送诊,他已经迫不及待要把老妈接来一起住了。
然后再买辆小型房车,三十万左右,母亲有关节炎,腿脚不方便,他不忍心她再去挤公交车巴士,可以以车代步。
在脑中勾画着未来美好的蓝图,凌飞因疲倦而在沙发上睡熟了。
突然,午夜剠耳的铃声,惊醒凌飞的美梦。心里涌上强烈的不祥感,他接起电话,「哪位?」
「是小飞吗?我是你妈隔壁的邻居,我姓赵。」电话那端传来一名陌生的中年妇女的口音。
「赵阿姨,你好。这么晚打电话给我,是我母亲出事了?」凌飞的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他预感成真!
「你母亲住院了,情况很不妙!小飞,你还是快来一趟吧,我怕你来晚了会连最后一面也……」
话筒重重自手上跌落,凌飞呆滞了一秒,立即跳起来,一把揪起外套,便冲向门外……
整整四天。
欧阳冉沉默地坐在办公椅上,蹙眉凝视着桌上摆的日历,距今为止,凌飞已经请假四天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在四天前,接到一通电话,凌飞只说了一句,「经理,请允许我请假一段时间。」不等他说话,就迅速挂断。
凌飞没说是什么事,也没说到底会多久。就这么消失了,仿佛自世上蒸发,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在做些什么,连打他手机,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内。
才刚觉得这个男人成熟了一点,打算委以重任。没想到,他又做出这么任性放纵的事,把工作和客户丢在一边不管,欧阳冉还从未见过,有如此不负责任的手下。
难道,真是他看错了?是他对他估计太高?还是有其它隐情?
转过椅子,眺望着夕阳下层楼尽染的美景,欧阳冉陷入长久的沉思……

第十五章  阿飞,你来
OFF,你尝过后悔的滋味吗?
告诉你,这是一种痛蚀入骨、恨不得当场死去的、剜心刮肉的痛感。
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我一直那么专注于工作,忽略了母亲,所以上天惩罚我永远失去她,再也没有补救的机会。
当我连夜赶回家乡时,看到的,就只是一具静默安详的尸体,连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上,母亲就永远地闭上了那双温婉娴静的眼眸。
我跪倒在她床前,泪流满面。如果可以一命换一命的话,我愿意马上献出自己的生命,换来母亲的重生。
可是,我知道,她再也活不过来了。
我一心想要爬上事业的顶峰,现在我一步步接近这个城市的最高点,一步步往上升,可是,能和我分享成功喜悦的人,已经不在了。
如果,得到了全世界,代价却是失去母亲。那我要全世界做什么?
我可以连自己都不要,只要母亲能活过来!
可是,我已经铸成了人生最大的错误,追悔莫及,只能一生背负着十字架,品尝苦果!
夜幕降临。
将车泊在破旧的公寓楼外,欧阳冉穿着一件黑色大衣,缓缓跨出车门。一群孩子嬉笑着奔过,无不对着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投注以好奇的目光。
上次送凌飞来过一次,记忆力超群的欧阳冉便记住了地址。
走入楼道,拾阶而上,停留在「五○一」室……
应该是这里。
欧阳冉暗忖,抬手敲了敲门。
铁门发出艰涩的声音,却迟迟没有人开门,左边就是窗户,欧阳冉把头凑到窗前,透出窗帘的缝隙往里看……
黑乎乎的一片,家具的形状模糊难辨,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勉强能看出,沙发上似乎有一团黑影……
欧阳冉再次敲门,并试田转动把手,「咯」地一声,门被打开了,一阵冲天的酒气扑鼻而来,地面上七零八落,散着无数酒瓶,才挪动脚步,就踢到了一只酒瓶,咕噜噜翻滚到餐桌下……
「凌飞?」欧阳冉蹙着眉,用手在墙上摸索着。终于触到开关,顿时,室内一片明亮……
「凌飞!」
他没有看错,沙发上的一团黑影,就是凌飞本人。
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脸色蜡黄,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几乎看不出有呼吸的痕迹。
欧阳冉这一惊非同小可,第一件事,就是冲过去手伸到他的鼻子下,指尖传来微弱的吐息,他才放下心来,用力摇了摇他,「凌飞……」。
满脸胡渣、憔悴颓败得不似凌飞的男子动了动,双眼睁开一丝缝,瞥了一眼欧阳冉,复又闭上。
不管怎样,他还活着!
欧阳冉长长吁出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复又狂喜着跌回胸膛,担心一个人担心到从死到生转一圈的滋味并不好受,一秒后,他满腔的怒火便爆发了。
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
「凌飞,你给我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想不想继续在丰泰做下去?」欧阳冉沉声喝道。
「好吵……」凌飞一开口,便喷出阵阵酒气,翻了个身,像只鸵鸟,把头深深埋入沙发里。
他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待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可偏偏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叫嚣,吵得他烦不甚扰。
「你他妈给我起来!」
欧阳冉火大了,一把将他从沙发上揪起来,左右开弓,给了他两个响亮的巴掌……
清脆的声音,在沉寂的室内听来格外心惊,欧阳冉死死瞪着沙发上的男人,胸膛上下起伏……
「一声不吭就消失,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负责任的家伙!」
欧阳冉的右掌在不断颤抖,像得了热病,又像着了火一样,整片火烧火燎的心悸,从掌心窜流至他心脏……
二十八年来,他一直成功地在别人面前扮演着不为任何事所动的强者,没想到,他今天竟会失控至此!
不过,这两巴掌,倒真的把凌飞给打醒了。
一天前,处理完后事,从乡下抱回骨灰后,他昏昏沉沉,以酒当饭,喝了又醒,醒了又喝,一直昏睡到现在。
第一次,凌飞清晰地看到了,站在自己眼前的人。
「经理……」
虚弱的声音才刚出唇,泪水便缓缓自脸颊滑落……
「你怎么了?」
欧阳冉内心一悸,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流泪,他曾经见过他眼角的薄雾,正在顶楼那一次,他激动时闪现的泪花,一闪即逝,而这一次,他却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是那么倨傲自信的人呵,居然,也会哭得像个孩子。
欧阳冉忍不住半跪在他面前,抚上被自己打出掌痕的脸颊,低声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担心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凌飞双眼疼痛,再也没有余力去管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也无法再逞强装作若无其事,巨大的悲痛,已将他整个人压垮了……
他的双手死死揪住欧阳冉的衣领,将额头抵在对方肩窝,滚烫的热泪,一滴滴自眼角流下,渗入欧阳冉的脖子……那么热、那么烫,每一滴泪,都是与血相同的温度。
「我不想活了……你杀了我吧……」
「别说傻话!」欧阳冉大声喝斥他,伸手抚拍他的背部,凌飞却猛地向前一倾,将欧阳冉整个抱住……
紧紧的、死死的,就像抓住这世上仅存的一根救命稻草,欧阳冉面无表情地僵了一秒,然后,也回抱住他……
贴上自己胸膛的温度,热得不像是真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妈她……三天前去世了……是冠心病引发的急性心肌梗塞……送到医院后不到五个小时,就抢救无效……我连夜赶回去,谁知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
原来如此!
欧阳冉无语,只能抱紧他,再紧一点……除了使尽全身的力气抱着他外,他想不出更好的安慰。
怀里这个人,已经脆弱得像一张浸在水里的薄纸,如果他失手放开,他会立即在水中崩析,四分五裂吧。
欧阳冉真实而强烈地恐惧着。
「我这几天正打算看楼……想买幢房子,立即接妈过来住……没想到……就在我快成功的时候,她却……」
凌飞哽咽着,几乎语不成调。
「早知如此,我根本不该来丰泰,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一分一秒也不离开她。妈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啊,她明明可以早点叫我回来陪她啊!难怪她上次会主动打电话给我……其实那时……那时就已经……我真恨自己!我好恨!欧阳冉,你说,我是不是该死?」
凌飞抬头看他,眼神中绝望的光芒,令欧阳冉的胸口隐隐作痛。
「不,你已经尽力了。」
「我没有!」凌飞失控地吼道:「我根本没有尽力,我什么都没做!整天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整天想着怎么赚钱,从来就没有真正关心过她,才害妈她……我好后悔……我真的好后悔啊!」
大量热泪再次涌上,哽住了凌飞的自责,他把头埋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哭得像一匹受了重伤的孤狼。
欧阳冉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的泪,一滴接连一滴,源源不断地渗入他脖颈……身上每一寸沾到他泪水的肌肤,都像烧灼般痛楚。
水滴石穿。
欧阳冉觉得自己的整个人,都快被他的泪水击穿……偏偏他又那么紧地抱着他,完全不带任何情欲、任何意图,不给他一丝逃逸的空间,仿佛他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最后的一丝温暖。
是啊,这头小豹子是受伤了,他伤得这么重,这么肆无忌惮地把伤口就这样敞给他看,他就不怕……
欧阳冉悚然一惊,他猛地推开他。
太近了!
这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凌飞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么推开,一愣之后,更深重的悲伤笼罩上了那双通红的眼眸。
「对不起,我……」欧阳冉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是转身逃走,还是继续留下来?这两种矛盾,在他内心作着激烈的拉锯战。还没等他做决定,凌飞突然捂住嘴,脸色大变,「我想吐……」
「我带你去洗手间。」
来不及逃了,欧阳冉只能先扶他去洗手间。
凌飞抱着抽水马桶,狂吐了半天,吐完又痛骂自己,骂完再吐,折腾了好一会儿,实在没了力气,任由欧阳冉将他半拖半抱回床上,替他清理秽物……
「来,喝点水。」
幸亏冰箱里还有矿泉水,欧阳冉拿了一瓶,扶着凌飞的头,小心灌了几口下去……
这家伙,到底喝了多少酒?欧阳冉皱眉看着他满脸潮红、难受无比的模样……
「我的头好痛……」凌飞皱眉呻吟着。
「这里?」欧阳冉摸了摸他的额头。
「嗯。乙凌飞点头,欧阳冉的手心温度很低,像泌凉的冰块,缓减了他的痛楚,「再多摸几,不要停……」
欧阳冉坐在床头,耐心一遍遍摸着他的额头……没关系,他告诉自己,不要怕,躺在他身边的,只是一个受伤的孩子而已。
「欧阳冉……」发泄完后,凌飞似乎平静了一点,微睁开双眼,叫着他。
「什么事?」
「你有想过得到全世界吗?」
「没有。」
「现在我才知道,即使得到了全世界,又能如何?没有母亲,即使我得到一切又有什么意思?我好想要她活过来啊,为什么会不行呢?为什么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凌飞的眼眶,又渐渐开始泛红。
「我母亲也死得很早,大概在我十岁那年,就因心脏病去世了。那时还小,不懂事,所以也没有特别悲伤的感觉,现在,对母亲的记忆已经淡得不能再淡,除非看照片,否则我都记不起她的轮廓。」
欧阳冉微俯下身,凝视着他,「你和你母亲感情这么好,说真的,我非常羡慕。我相信你母亲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如果有一天,你功成名就,她一定会非常骄傲,因为你值得她为你骄傲。凌飞,我发誓,你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凌飞一眨不眨。看着身侧的男人,笼罩在眼眸的层层薄雾,缓缓散尽,眼前一片清朗。
他起先是厌恶,然后是好奇,现在则是崇拜敬畏着他,所以他相信他的话,母亲会为他骄傲,他值得母亲为他骄傲……
这句话,如果从别人口中听到,他并不会相信,但从这个男人口中说出,却变成了他一生的救赎。
「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你不会再失去什么的,相信我!」
一道暖流涌入凌飞心底,带来重获呼吸的动力。
「欧阳冉,原先我很讨厌你,可是现在,我却发现,你很像我的大哥。知道吗,我从小就想要有个兄弟。」
「做兄弟的话,你就要叫我大哥,你肯吗?」欧阳冉微微一笑。
「你比我大啊,我有什么不肯的。」凌飞缓缓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凝视着他,「大哥。」
欧阳冉微微一震,随即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嗯。」
「失去了母亲,却得到了一个大哥。也许,我还不算太吃亏。」凌飞挤出一丝微弱笑意,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你累了,早点休息吧。」
欧阳冉坐了一会儿,看看他似乎睡着了,便想起身,谁知一动,凌飞立即警觉,猛地抓住他的手,「你要去哪里?」
「去厨房给你倒点水。J
「我不渴,你不要离开,就在这里陪我。」凌飞死死揪住他。
「好……」欧阳冉叹气,坐回他身边,轻抚着他的发丝。
凌飞露出一丝高兴的表情,意义不明地嘟囔了几声,挪近他几寸,再次闭上眼睛……
他终于睡着了。
欧阳冉静静坐着,有一下没一下,摸着他硬硬的发丝……
身边是浑身酒气、呼吸虚弱的男人,外面是一片如练的月色,银白似雪,寂寞得似乎要将人溶化……
他的理智,频频向他发射越来越急促的警铃,但他的身体却彻底违抗了大脑的指令,根本无法动弹,在真正意识到以前,他原本游走于他发间的指尖,停留在他的唇上。
冰凉的指尖触到微热的唇瓣,像一簇火苗,浸入冰层中,他想起他为他调的酒——火焰。
这团火焰,从指尖一直狂燃到他心脏,烤炙着他的内心,他知道这是心痛汹涌袭来的前兆,可是他躲不开,也无法躲开。
痛是爱的另一面,痛到极致,也正是爱到了极致。而什么才是极致?极致就是明知不对,也要做不该做的事吗?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这个男人?
是丰泰相遇后针锋相对的第一眼?是知道他就是阿飞的那一刻?还是在顶楼上,他揪着他的衣领按在墙上一顿怒吼,末了却反而逼出自己眼泪的那一幕?
他之前答应两人做朋友就是一个错误,以至于让他这么轻易就一步步潜入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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