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么我们来假设另一种情况,”林风语调平平的,“如果那天晚上你没有留我下来,如果你没有爱上我,那
你在发现我身份的时候,会不会直接把我杀了或把我折磨一番,让我生不如死呢?反正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人罢了
,杀了我以后就没人知道你老婆干的丑事了,你还可以安安稳稳过着你养尊处优的日子,对不对?”
“……”
“也就是说,我现在能活命的先决条件就是你爱我,我基本生存的权力都是你给予的,你想给什么就给什么,而我
只有接受的资格而已。你高高在上,而我则家破人亡一无所有,是不是这样?”
“话也不能这么……”
“罗冀,”林风说,“你对我挺好的,这个我知道。我只是放不下以前的事而已。我这人经历过那场变故之后脾气
就有点怪,想东想西的很惹人嫌,你不要见怪。”
“……”罗冀想出声为自己辩解,但是张开口又发不出声音。他看到夕阳下林风落寞的脸,一行泪水缓缓流下来,
仔细听能听出他语调后的哽咽,但是被强行压抑在了平静的声音深处。
罗冀默默的半跪在他身边,半晌道:“我请你父亲来不是为了要羞辱你。”
“原来你是打算羞辱你自己啊。”
“……我其实就想让你把当年那个阴影解开……”
“当年的事不是你们干的吗?别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余丽珊,罗冀,别太高看你自己了。”
罗冀喉咙里堵着一口气,上上不来下下不去,他撑着额角深深地叹了口气:“林风,你总是把人看得这么坏。”
林风立刻道:“对不起。”
罗冀被他哽得一愣。
林风真心诚意的说:“我看错你了,其实你是好人,是小的狗眼不识吕洞宾,小的错了,实在是抱歉。小的这就肝
脑涂地粉身碎骨的给您以死谢罪去,从今往后小的再不出现在您眼前玷污您老的贵眼了,拜拜。”说着起身大步往
回走。
罗冀猛地站起身,反手抓住他手腕:“你上哪儿去?”
林风头也不回:“我去把这话跟你老婆说一遍,请求你们贤伉俪宽容大量的原谅我。”
“回来!”
林风反手一推,罗冀被他推得踉跄半步,“回你他妈!罗冀,你知道我为什么看到你就不高兴吗?因为我看到你就
想起以前的事!我看到你就想起自己曾经有多可怜!你,还有余丽珊,还有我父亲,你们都是我妈妈和我曾经受尽
屈辱的证明,活生生的证明!”
罗冀死死抓着林风不放手,他一放手林风就可能发狂,甚至可能跑到什么一辈子都找不会来的地方去。
“除非有一天你们都落到我曾经的惨况中去,”林风咬牙切齿的说,“除非有一天你们都经受比我多一千倍一万倍
的痛苦,否则我就永远也不原谅你们。我永远也不原谅高高在上施舍给我同情的你们。”
罗冀拼命按着他,林风狠狠给了他一肘子,罗冀倒抽一口凉气,闷声不响的咬牙忍了。
林风心里有个地方,被永远的留在了少年时代那个阴霾暴雨的傍晚里,不论时光流逝不论人事变迁,那个地方都永
远长不大。那个林风被永远留在了黑暗的角落里,瑟缩着,哭泣着,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武器,张牙舞爪的保护自己
。不管怀抱着善意还是恶意,只要靠近他的人都无一例外被他拼命攻击,哪怕筋疲力尽伤痕累累,他都紧抓着武器
不愿意放下。
如果他母亲还活着,应该会比较容易原谅一些。可惜唯一陪他走过那段岁月的人已经不在了,他无法原谅,无法宽
恕,否则就是对逝去的人的亵渎。
其实他不需要别人怀着善意走近。他只需要有个发泄仇恨的对象,这个对象必须确保不伤害到他,但是又必须时刻
无条件承受他的紧张、不安和愤怒。就像长成了利齿的小野兽必须咀嚼什么柔韧的东西来给它磨牙,不然它的利齿
就会撕裂它自己柔软的嘴巴。
“实在觉得难受的话,恨我会不会让你觉得好过点?”罗冀一手按着乱踢乱挣的林风,一手不断捋开垂落到他眼前
的碎发,“好了,不要哭了,还高高在上呢,遇见你以后你就是我祖宗了。”
林风狠狠的一挥手打歪了罗冀的脸,然后气喘吁吁的躺在草地上,别过脸去。
罗冀半跪在他身边,只见夕阳金红的余晖映在他侧脸上,几乎要把眉眼都融化在了无边无际的金水里。几次受伤生
病都没影响到他极度的秀美,五官惊人的标致,就像一笔一画细细描绘上去的一般。
罗冀伸手去摩挲着他的脸,半晌说:“我小时候也没家,其实跟你一样。”
林风伸手堵上耳朵。
罗冀知道他偷偷留了条缝隙,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母亲是当年别人送给我父亲的女人,运气比较好,她来的时候
大夫人还没进门。据说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喝了一晚上闷酒,他不想要孩子,如果给他选择的话,他不会想要我的。
”
“后来大夫人进了门,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脾气很重。人都是这样,一对比就能显出高下来,父亲是个性格极其
刚硬偏激的人,根本和大夫人过不到一起,所以才慢慢发现我母亲的好。谁知道又过了几年大夫人生了二弟,跟父
亲说要把我赶去美国,父亲竟然也真的同意了。”
“那时我真恨啊,都是一样的孩子,凭什么就有个贵贱高低的分别?凭什么他一个毛头小子出生,我就得背井离乡
的避开他?我去了美国,当时就一点点大,什么都不会,底下人看我无权无势没有后台,也不大待见我。当时我母
亲自身难保,也根本顾不上管我;父亲一年半载难得来一次电话,我整个感觉就是已经被世界抛弃了,每天上学放
学,木木呆呆的,有时候好几天一个字都不说,也没人问我。这样的生活大概一直持续了十年左右,一直到我研究
生毕业。”
林风低声嘟哝:“你学历还挺高的。”
“你去过正规学校吗?”
“没。校长请了老师教我专业课。”
“学历也不过是一张纸而已,”罗冀心平气和的说,“主要原因是我一旦毕业就要回罗家,但是我不想回去,我不
想看到家里人的脸。”
“后来呢?”
“后来我父亲亲自来信叫我回去啊。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在家学的,专门有个老师带他,结果造成我父亲一辈子
都搞不清学历这玩意儿是干嘛的。他说我再把书念下去就要把人念废了,叫我赶紧回去跟余丽珊结婚。余家当时势
头还挺旺的,余丽珊本人又是个大小姐,我一看就很抵触她,但是我父亲……”
罗冀顿了顿,林风忍不住问:“于是你就奉父母之命了?”
“没有,其实我父亲不大命令我。小时候我真恨他,但是到二十多岁的年纪,突然发现他其实事事都在为我考虑,
很早以前就把路一点一点给我铺好,而且对我寄予很大的希望。真可笑,以前我一直以为他偏心正房出的二弟,结
果到他快去世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他喜欢的儿子一直是我。他跟我母亲说:‘我早就觉得人世索然无味,不如尽
早离开这个世界,如果罗冀能继承这个家的话,我就没什么不能放心的了’。”
林风嘀嘀咕咕的说:“有什么用,他根本不打算让你知道他爱你。”
罗冀笑起来:“我父亲其实是个很浪漫的人,如果他和我母亲到现在还活着的话,我母亲未必能接受你,但是我父
亲一定会很喜欢你。他很早以前就鼓励我跟余丽珊离婚,然后勇敢的出墙去寻找真爱。”
“……”林风把头别到一边去。
“林风,”罗冀说,“其实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自己也曾经经历过,被亲生父母背叛,被所有人抛弃,一个人孤
零零的生活了十年。现在回想起我的少年和青年时光,几乎已经完全没印象了。”
林风闷声闷气的问:“有那么惨?”
罗冀失声笑道:“你才有多大?你才痛苦几年?我从小时候背井离乡到现在,美好的回忆屈指可数。你觉得和余丽
珊结婚之后的日子算得上愉快吗?得知父亲的死讯后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回港奔丧,这种事算得上愉快吗?”
他说得其实有道理,林风想起自己孤苦伶仃的少年时代,刹那间对罗冀的回忆产生了相同的感受。
人都是这样的,当你痛苦的时候看到别人幸福,就会觉得愤怒,觉得不公平。但是如果你痛苦的时候看到别人和你
拥有相同的痛苦,就会觉得格外同病相怜。
罗冀看着林风,低声问:“那天晚上我回港奔丧,大夫人派人在车上装了炸弹,临爆炸的时候救我出来的,还是你
对吧?”
“……”林风默认了。
“为什么当时不看着我炸死?”
“……我不想让你这么痛快的死。”
罗冀沉默了很久,低声道:“不管怎么说,如果你当初没救我的话,这辈子我也没法遇见你了,所以还是谢谢你。
”
林风眼睛撇到一边去,专心致志的盯着一根小草看。
“林风,”罗冀说,“我这一生最美好的记忆是从你出现开始的,如果你离开我的话,那我就一点地位也没有了。
从你出现在我面前开始,生杀予夺、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就一直是你。”
他摩挲着林风的脸,半晌轻轻吻了吻他柔嫩的眉心,“——而我,只是个一直匍匐在你脚下,努力想讨你高兴,却
又总是失败的人罢了。”
58.Happy Ending
陈荣回去后心神不宁,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突然打开箱子,一阵拼命的翻找。
港岛寸土寸金,他当然买不起房子,只在尖沙咀一带租了一间公寓。市区房子贵并且很小,大半位置都被一张床占
据了,墙角里堆着几个箱子,那是他破产之后从深圳带来的全部家当。
以前他的生活不是这样。他有温柔贤淑的妻子,调皮捣蛋的儿子,家业在夫妻二人共同的打理下蒸蒸日上,生活优
裕不愁吃穿。
可是转眼间美梦破碎,妻子含恨离去,儿子生死不知,直到家业散尽生不如死的时候,他才体会到自己的愚蠢和无
知。他亲手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抛弃了,然后无数个夜晚在泪流满面中醒来,梦中不断回忆起儿子小时候一家人呵
呵乐乐的画面,那样美好甜蜜,似乎在无声的嘲笑着他现在的惨状。
他曾经试图联系过儿子,林风在去南美的时候留了联系方式,但是这次他带他母亲离开之后就切断了联系,断然不
愿再见到父亲。这孩子从小就是非常激烈的性格,经过一场大变更是偏激之极,和他母亲非常相似。
“找到了!”陈荣从箱底翻出一个层层报纸包着的小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个相框,里边是他仅存的一张完整的全家
福。
照片已经非常陈旧,那是林风小的时候,一家三口依偎成一团,对着镜头甜蜜微笑。陈荣看着看着突然眼底发酸,
他把相框紧紧贴在胸口,发出竭力压抑后低沉而痛苦的嘶吼声。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门铃响了:“陈先生!陈先生您在吗?”
门外站着两个衣冠楚楚的西装男,其中一个陈荣在总经理办公室见到过,认出是罗冀身边的人,“请问两位……”
“罗先生吩咐我们把这个交给您。”
陈荣接过信封,拆开来一看,一张支票滑了出来。他捡起那张支票看一眼数字,摇头回绝:“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
西装男打断他:“罗先生说,小林公子愿意和您见面,请您稍微置办一下,不然小林公子看了难保会不会伤心来着
。”
陈荣难以置信:“梢梢说要和我见面?什么时候?”
林风坐在咖啡馆里,紧抿着唇,勺子不停搅拌咖啡,好像咖啡里有什么难以溶解的剧毒物质,需要他保持这个频率
,一直搅拌两个小时。
罗冀坐在他身边,不得不出言提醒:“已经要凉了。”
林风放下勺子,仰头把咖啡一饮而尽,然后伸手:“再来一杯。”
“你已经喝下去三杯了,头不晕?”
林风机械的摇摇头。
罗冀审视他半晌,起身问:“你要是觉得我在这里,你们的谈话不方便……”
林风目视前方:“坐下。”
罗冀心里一喜,这么说林风已经把他当做家人的一部分,开始在隐私的事情上接受他了?
“虽然你在这里很讨嫌,但是只有我跟他两个的话我会紧张的。”
“……”罗冀默默的坐下,今天下午第一千次看时间,并再一次怀疑这块镶钻卡地亚已经停滞不走了。
时针指向三点差五分,陈荣急匆匆的身影出现在咖啡馆门口,往周围一望,然后视线定在他们这一桌,脸上一喜,
快步走来。
罗冀放在桌下的手握成了拳头。
周围几张桌子上都是他们的人,如果林风这时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昏过去的话,最近桌子上立刻就会跳出一支专门的
医生小组,以媲美饿虎扑食的速度冲刺过来,一秒钟内把林风抬上救护车。
可惜林风意志很坚定,喝了三杯咖啡,目光炯炯不似人类。
陈荣走过来,有点慌乱的拉开椅子,嗫嚅了一会儿:“……梢梢?”
“我叫林风,凤上边少一横的那个风。”
林风改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母亲,他本来也不姓林,后来干脆连父姓都改成母姓了。
陈荣低声道:“林风,林风……这个名字也挺好。”
他好像抬不起头一样盯着桌布看,林风则瞪着远处墙上的钟,一言不发。大概足足过了两分钟,陈荣才熬不过这压
抑的沉默,低声说:“……好久没有看见你,都没怎么变,个子都没长,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爸爸已经老了是
不是?”
“是,大概不能去拈花惹草了。”林风知道自己不应该说什么,但是他仍然忍不住要说,这种偏激的性格已经融合
到了他的血脉里,“不过妈妈已经去世,现在你爱怎么拈花惹草也无所谓。”
陈荣更加抬不起头,不知所谓的喃喃着道:“是,是,还是你这样好……你这样好。”
林风沉默了一下,突然道:“我这样是因为换过骨骼,内脏也被修补过,细胞代换得非常快,所以看上去外貌变化
会延缓。”
陈荣一惊:“怎么会这样?你,你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他刹那间响起来林风小时候回国度假,一开始还会把身上的伤秀给父母看,那些狰狞的伤口如果出现在平常小孩子
身上,大概会把父母活活吓死的;但是他却那样习以为常,甚至当做跟父母撒娇的理由,把他和林凤都心疼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