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早知便向詹姆斯出手,也不至于如此大好人才流入他国。”
黎君又好气又好笑:“喂,你们真以为我如此被动。”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黎君第一次提起他和那美国人之间的关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张张面孔满溢兴奋,却
也小心翼翼不想触犯老板底线。黎君看他们好笑,又觉得既是难得的圣诞佳节,于是口风松动:
“是,我和他有那么一点关系。”
办公室里一阵沉默,忽而爆发,众人像是陷入双面情绪,一面由衷表示祝福,一面心下对美人依旧存在偏见而不
服,场面一如世界杯英国进入决赛那刻嘈杂不已。
黎君拿着酒杯慢慢喝一口,哭笑不得地连声道谢谢,电光火石间看到金发褐眸的男子悄然隐去,不由得追出来:
“马克,马克。”
那男子转过身,提一提肩膀,“恭喜你,詹姆斯。”
“这句话等我订婚再说不迟,你们一个个什么时候如此喜欢直接跳到结论。”
马克垂头不响,黎君觉得心下难忍,伸手去抚他的肩。
“永远不要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而感到难过。”
“我知道,”马克轻轻答,“只是有些伤感,他根本不会记得我。”
黎君不语,这世界上若是人人都要记住人人,恐怕脑子会炸掉。
两人在走廊里默立许久,隐约可以听见维维安在里面带动气氛,那小姑娘的确知道如何给别人创造空间,黎君心
下不禁感激。
半晌,马克抬起头,笑道:“詹姆斯,你可知道我在想什么,输给自家老板也不算太丢面子的事情。”
黎君微笑,这个眉眼里带着忧郁的男子比他看起来要坚强,相信不时会重新振作。
两人回到办公室,墙角的一箱香槟已经空空如也,众人正手拉手绕圈跳舞,音响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圣诞老人
来临了,圣诞老人来临了。
黎君抬手看看表,窗外的天空已经漆黑一片,在美国太阳却正徐徐升起,忍不住发一条短信过去:
“礼物收到,同事们对你褒贬不一,私以为领带品味尚可,圣诞快乐。”
署名是‘故作严谨的英国人’,却对思念对方与否只字不提。
很快来了回信:“我也爱你。”
口气似是有些赌气的自嘲,又似是温柔的不满,黎君微微笑,突觉心情大好。
闹到深夜,众人一起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眺望大本钟方向,只听钟声咚咚敲过十二下,互相拥抱欢呼,提
早两天过圣诞,气氛依旧不减。
不知谁高举酒杯喊了一声:“三月之期就此结束,让我们去苏格兰钓鱼!”
大家纷纷鼓掌,黎君微怔,呵是,时常忙得日子都数不过来,钟声已经响过,魔法消失,远在美国的席锐从今开
始要独立。
有人捅他:“看看,老板在为美国人担忧。”
众人眯眯笑,黎君也笑:“怎么可能,他的实力我知道。”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扭曲,引来一阵口哨声,黎君举起双手投降:“我不说了,话多必错。”
大家齐齐笑,笑完了一帮人却转着高脚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黎君只觉得背后起毛:
“怎么,这眼神像是要集体造反,刚喝了我的香槟就要翻脸么?”
众人起哄:“詹姆斯貌似严谨,其实最不正经。”
黎君骇笑。
那帮人推最典型的英国人做代表,欧文站出来,似是老大不情愿,却也直着脖子说:
“经过众人民主投票决定,介于那美国人曾经给我们免费提供夜宵和香槟,在必要时刻,我们将继续于他公司提
供帮助,当然是从友情的角度而言。”
黎君微张大嘴,这番宣言简直让他措手不及,欧文又接着道:
“换句话说,我们不会看着老板的情人破产。”
“喂,”黎君扶着额笑,“我真是低估了你们。”
众人不满,“老板总是低估伙计,所以我们永远是被剥削的那层。”
“不,是低估了你们八卦的能力,”黎君用手指指头部似笑非笑,“要记住香槟喝多了也会入脑。”
众人笑着一哄而散。
第 17 章
黎君一觉睡到大天亮,被连绵不绝的电话铃吵醒,惺忪着眼睛去接,电话自养父家打来,那头欢声笑语不断,维
维安大声催他:
“学长学长,还不过来和家人团聚?”
黎君睁开眼睛一看钟,已经接近午饭时刻,连忙动身去父母住处,路过Marks&Spencers买了红酒和布丁,一进门
就道歉说自己睡过头。
他母亲喜气洋洋,含着勺子摸他的头:“没关系,小伙子精神好,玩的晚点是正常的。”
黎君也懒得解释,将红酒放冰桶里,布丁拿出在桌上铺好,厨房里的烤火鸡已经传出阵阵香味,客厅里那个始终
用来做摆设的壁炉也燃起了火焰,满室金黄,典型西方家庭的圣诞,看得小姑娘羡慕不已。
老爷子今天精神特别好,坐在沙发上看圣诞特别节目,古老的英国喜剧,主人公讲得一口皇家英语,说起笑话来
连眉头都不动一下,却逗得观众东倒西歪。两个年轻人也坐着陪了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冰块在红酒杯里
叮叮当当,维维安耐不住嘴馋,时不时自告奋勇跑到厨房去检查烤箱,黎君见她可爱,塞一颗糖给她,那小姑娘
一扫工作时的精明历练风,开心得像个孩子,满屋子洋溢的温馨气氛。
约摸下午五时,黎君的手机响起来,看一眼号码是无法显示,顿时知道是谁,笑道:
“难得放假,这么早起?”
身处大洋彼岸的男人声音一如既往地活力十足,一开口就倒苦水:
“好不容易从家庭聚会里逃出来,他们似是打算将整一个十二月份都用来庆祝,所以我很好,你呢?”
黎君笑起来:“同是家庭聚会,我们要比你早过圣诞夜。”
“火鸡有无上桌?”
“还在烤箱里等待宰割。”
席锐忍不住又诉苦:“我这边日日吃火鸡,七大姑八大姨都到场,一人分得一块肉,轮到我,说是要有出息,居
然给我一个鸡头。”
黎君大笑:“宁为鸡首,不为牛后。”
“咦,你居然还帮他们说话。”
黎君啜一口酒,晃动水晶杯,微敛眼睫,脸上的神色甚是温柔,其他三人交换个眼色,纷纷趴了旁边伸长耳朵听
。黎君左右一看,不由得骇笑:“你们干什么?”
那三人做‘嘘——’状,席锐却耳尖,马上问:
“还有谁在旁边?代我像老丈人问好。”
“什么老丈人,是你公公婆婆和妹妹,”
黎君条件反射地还嘴,对方却畅快地笑起来,
“哦,那也值,反正在英文里都是father-in-law。”
时值佳节,又有美酒在手火光照映,黎君只觉自身防护甲被卸下,也不多计较,和众人笑成一团。
那边却话题一转:“黎,把电话交给那小姑娘。”
黎君大奇:“为什么?”
“我有话要叮嘱她。”
维维安正拿了一块果脯,随着电视里的广告音乐摇头晃脑,见黎君递电话给他,不禁也露出好奇神色:
“美国人你好。”
那美国人笑:“是维维安对吧,拜托你件事,是有关于你学长的。”
黎君朝她勾勾手指,维维安便听话地将电话贴与几人耳朵中间,只听席锐道:“我要等元旦前夜才能回来,在此
之前,请千万看好你学长,不可让别人见缝插针。”
声音不大,却让几人听得清清楚楚,除了听不懂中文的黎母之外,三人脸上都露出了呆滞的神色。
维维安嘴边一块果脯掉到了地上:“你这样说,不怕学长罚你跪搓衣板。”
黎君马上接:“好主意。”
那边人一愣,似是没有料到黎君会旁听,随即理直气壮:“这叫防患于未然。”
黎君揉眉不知如何接话,维维安放了电话笑得打跌,倒是老爷子神定气闲:
“理查德,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急什么。”
只听得当地一声,两个年轻人手里的酒杯齐齐抖了抖,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过来,老爷子嘿嘿笑:
“红楼梦乃四大名著,我若是背不出一段两段,岂不枉了我一世英名……”
黎君拿回手机,那头的人正啧啧称奇:“你父亲真是人才。”
老爷子得到称赞更是开心,嘴里哼着‘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起身去厨房觅食。旁边的小姑娘终于支撑不住,
瘫倒在沙发上毫无形象地大笑,一边指手画脚地和黎君母亲解释这一段出处,黎君不得已挪到一边,无奈地道:
“你总是给这家子带来疯狂。”
对方居然也不气短:“过奖过奖。”
两人又说笑几句,席锐似是念念不忘那日机场见到的场景,又将话锋一转:“说起来,那个漂亮小伙呢?”
“哪个漂亮小伙,”黎君忍着笑,“漂亮小伙正和你说着话。”
席锐表露明显不满:“喂喂,插科打诨的本事是哪里学来的。”
黎君但笑不答,轻轻问:“你那边那个聂佩佩近来可好?”
那边也沉默,半晌酸酸地道:“你若是装得更像吃醋的样子,我可能还会回答这个问题。”
黎君大笑,“不用答了,听你口气我便知道答案。”
越是这样回绝,对方却越要说:“我从小和华人接触极少,司机保姆都是洋人,哪里来的青梅竹马,我看是那聂
总和家父有贸易关系,试图拉拢两家,以便自家进账。”
黎君唔一声,大的家庭有大的家庭的阴暗面,便如一个微型社会,什么样的人事物都能接触的到,他不禁为席锐
感到惋惜,这男人恐怕长这样大没有体会过温馨的家庭圣诞聚餐。
那头的人还在说:“……幸好这次创业还算成功,他们似是打算将我放养,一时半刻没有让我立家的志向,否则
保不准我会做出什么来。”
黎君又笑:“冷静,冷静,冲动的美国人。”
“是,我冲动,真想马上飞回伦敦,我甚至可以闻到你家整个烤火鸡的香味,还有上好的PORT,羡煞我也。”
黎君晃晃酒杯,转个身面对窗外,轻声道:“随时欢迎你来。”
那边人欢呼一声,那份纯粹未经过掩饰的喜悦通过无线电波跨越大西洋,黎君不禁也微笑起来。
这样一份欢欣与温暖,世上又有多少人期盼,如此想想,自己还真是幸运。
黎君挂了电话,围在桌旁吃火鸡,一条鸡腿一个鸡翅若干胸脯肉还不够,老人还给他夹一个鸡头。
“宁为鸡首。”老爷子说,这一点倒是和席锐家人有点像。
还未等黎君开口,老爷子继续解释:“做人不需要太出风头,像你做个小小部门经理,有两三忠实同事,大家齐
力打拼事业,这便很好,天之骄子也有天之骄子的烦恼之处。”
黎君只觉得喉头有点酸,说不出话来,微笑着敬老人一杯。
呵,世上竟有如此开明父母,不强求儿女,支持晚辈决定,自己怎会有如此好运气。
晚饭过后上甜品,桌上摆了琳琅满目一排布丁冰淇淋巧克力饼干,小姑娘大乐,一个个吃过来,吃得肚胀腹圆,
黎君忍不住揶揄两句:
“小心变胖,到了四十岁,小肚子上一个个救生圈。”
维维安舔舔手指,无辜地看向他:“现在胖不胖都没人要我了,诶,学长,你离我而去,我好伤心。”
黎君忍不住发笑,那小姑娘得寸进尺地凑过来:“是不是真的,学长,心里是不是住进了个人?”
心里住进了个人,好浪漫童话的说法,黎君不禁一怔。
老爷子又在厨房里哼歌,这次哼的是康定情歌,跑马溜溜的山上。
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黎君挑起一边眉毛:“我想我有必要多去了解一下我的父亲。”
浪漫的话题不了了之,大家说笑直到深夜,黎君送维维安上了出租车,替她付了车费,这才折返,在父母家过夜
,躺在自己曾经睡了十年的床上。
有道是父母眼里的孩子永远长不大,一旦回到这个家,黎君就仿佛回到童年,那个有权撒娇耍赖和大声哭泣的年
代,世界永远黑白分明,看电视第一句话必定是‘那个叔叔是好人还是坏人’,这样的简单纯真。
有多久没有体会这种感觉了,黎君似是放下一副重担,想不快乐也难。
他躺在床上睡不着,忽而决定任性一次,干脆也拨国际长途,那头的人马上来接,声音里带着一丝揶揄:
“黎,我们一定正处在热恋期,光是电话来往的费用就可以支撑起贫困人家一年的生计。”
黎君将脑袋闷在枕头里低低笑:“你现在一定无聊至极,我来救你于水火,怎地还不领情。”
那边人说是是是,小的谢主隆恩,黎君又笑。
席锐将声音放得轻柔:“喂,既然睡不着,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黎君挑起半边眉,“我俩同一屋檐下三月有余你不问,如今把着国际长途你倒有心听故事。”
“喂,是我看你失眠严重,给你找事做的,快说,说累了好睡觉。”
语气甚是不善,话语末端却有一声轻笑,像煞情人间的打闹。
黎君也摸一摸嘴角,那里一直是在上扬的弧度,可自己哪里这么会笑了,还是由衷的笑,简直像是被热恋冲昏头
,难怪身边的人时时露出揶揄的神色。
想想虽有些不习惯,却也随了他去,毕竟无人可以抵挡那种满溢的美好,黎君翻个身,轻声道:
“想听什么?”
“唔,生辰八字,祖籍故乡,祖宗十八代是否有不良癖好,等等。”
黎君笑骂一句,“你叫联邦调查局的人来查也不会得到如此详细资料。”
那边只是低低地笑,黎君想了想,终于开口:
“我七岁时父母离异,生母得到我的抚养权,却将我丢在收容所然后远走他乡,我只知道我名为黎君有‘离君’
的意思,离开的离,后来被养父所领走,带到英国伦敦,大抵就是这样的。”
话毕,两头都是一阵沉默,黎君想,好不讽刺,二十几岁的人生如此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带过。
席锐轻轻道:“你生母弃你而去?”
“是,可惜她对我已经面容模糊,据说十分漂亮有气质,但个性高傲,无法和我生父磨合,终于选择开始新生活
。”
席锐不语,黎君微笑道:“陈年旧事,其实也算不上伤口,讲出来也不痛不痒,可见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师。”
“七岁的你在收容所——”
“受到排挤,对,但那个漂亮小伙站了出来,他帮我渡过难关,后来他被另一个美国家庭领养。”黎君淡淡道,
并不像是解释,反倒是陈述一件毫不关己的事实。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最后对方轻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