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身子轻轻一震,终于,他听见了对方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远得不像真实。
“来不及了。”
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阿卡路尔呢呢喃喃,只重复着这一句话,“来不及了……”
言语像鞭,狠狠挞在洛赛提的心上。几百年来,从未感到过这等的无能为力,只能更紧地抱住对方颤抖不止的身
体,生平头一次,哽咽了。
“对不起,艾尔,对不起……”
“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错……”阿卡路尔好像没有听见,兀自低喃着。
至此,洛赛提再也找不到语言来隔绝他的伤,封锁他的痛。因为他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惘然望天,阳光像座火的拱桥,横空出世,高卧天际,却照不进人渐趋寒冷的心。
大地空茫,似乎也在疑问。
其实这件事没有谁对谁错,神不过是秉持神的正义,而人则贯彻人的执着,如此而已。
那么,妖魔呢?
夜幕如手,不知不觉覆盖了希塔什,远方天际长戊星遥挂,赐予大地一缕弱光。
在一堆堆饱受风雨侵蚀的嶙峋巨石中间,燃着冉冉篝火,两道身影躺在火旁,四周寥然沉寂,偶尔传来风的低吟
。
此时的两人一个头顶朝东,一个头顶向西,脸却是处于同一平行线上。一转头,就能清晰地看见对方颠倒的侧面
。
从先前开始,洛赛提一直在明催或暗示阿卡路尔睡觉,因为睡着之后就可以把扰心的事暂且忘记。
阿卡路尔的情形实在教人担心,虽然他已经不再发抖,也开始有意识地说话,可却是断续无章,想起来时说上几
句,随后又沉默好半天,心思不知跑到了哪里。
洛赛提不禁犹豫,要不要用魔法将他直接催眠算了。可是,那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无计可施的洛赛提探手摸上他的耳垂,不料却触到一个异物,很小很硬。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是一颗耳钉,但钉
尖在前,钉花在后,所以肉眼很难看出来。
“这是什么?”洛赛提捏着耳钉问道。它的样子有点怪,细细弯弯像个月牙,但其中一端延伸出小段,倒令它看
来像是一把带柄的月牙形的剑。
“嗯?”阿卡路尔困惑地看看对方,蹙眉思索好一阵,才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这个么……”一抹浅笑浮现在他唇边,带着淡淡的缅怀,这使那张刚毅的面部曲线显得柔和了许多。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要隔绝外界,把自己锁在回忆里。
“是坦格拉硬要我戴上的。”
“坦格拉?”
“嗯,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这小东西,总之他很坚持让我戴,他说『只要把这个戴在耳朵上,不管离多远
艾尔爸爸都能听见坦格拉的声音』。”
他按住额头,忽然轻笑出声。
“那傻小子满脑幻想,成天胡言乱语,可我倒头一回希望,他说的能够成真。”
话到这里他又沉默了,双眼静合,像要睡了。但洛赛提知道那不可能。
翻身伏卧,凝眸注视着眼底的人。
那曾是一张多么神采飞扬的脸啊,然而现在,就连微笑都是悲伤的,有形无神,因为心底深处有个地方被挖空了
,深深的悲伤就刻在那里,渗透进他的每一行每一语。
喜欢他,这是无庸置疑的,不论他是否同样喜欢自己,也不论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一点都绝对不会改变。
但独独这个连呼吸都弥漫着伤痛的他,他不喜欢。
一路走来,他们付出了太多太沉重的代价,不该不快乐,更不可以不快乐。但如今,他却感到艾尔快乐的权利被
彻底剥夺了,被这个身为妖魔的自己。
不该这样的。
他不祈求艾尔每时每刻笑颜以对,但至少笑了就该真心,该像一个真正的笑,否则不如不笑,哪怕掉眼泪也会让
他好受一点。
如果让艾尔失去笑容的元凶就是他,那么,他愿意拼尽全力把它挽回。这并非出于愧疚,只因为对他而言,这个
人的音容笑貌就是天下最珍贵的宝藏,他必须把这一切留住。即使,他不能拥有……
拉下对方的手,在额心落下轻柔的,摄魂的一吻。
“如果明天乌云蔽日,我会割断我的头发为你做出一个太阳。你什么也不必担心,睡吧,艾尔。”他软语细喃。
没有回答,因为被施以了魔法,阿卡路尔应声便睡了过去。沉睡中的面容,尽管不若往常逼人的英气,但终于不
再显得那么悲伤。
洛赛提把两件斗篷一齐覆在他身上,静静地望他许久,瞳孔的颜色越望越深,仿佛融入了深海里。
直至感到再不走这一夜就要被徒徒望过去,洛赛提终于站起身,捡根树枝在周围画了个圈后便离开了。
他走得并不远,最终停在一条长河边。因为没有风,整片水面平静无痕。
这是一个静谧得令人窒息的夜。
他抓紧时间,用指甲划破掌心,让血滴进河中。血一进水,河面上立刻平空生出圈圈涟漪,无边际似的朝四周扩
展。在涟漪中心,汩汩水柱异常地涌上半空,随着水越汇越多,一个高挑的身影逐渐成形,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
光线赋予了颜色,虽然浅淡,但已能看得出容貌与表情。
她直立水上,目光在岸边落定,未发只字片语。洛赛提默默承受着她锋芒如针的审视。
良久,娜尼茜娅终于开口,以一种充满讥讽的语气。
“真是稀奇。你居然主动呼唤我?我的好孩子,可不要……”
话音骤停。
当洛赛提忽然半跪下去那一瞬,她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是素来心高气傲的洛赛提第二次在她面前跪下。上一回,是在订立誓约时不得不为的形式,那么,这一回呢?
……
“娜尼茜娅。”
洛赛提平稳的声音不卑不亢,但没有人能怀疑,对于面前这位女子,他至少是尊重着的。
“乌尔一战虽然非我所愿,但我不会为之向你道歉,因为作为一个毁誓者,我不希冀你的原谅。伊森迪纳魔军将
会重归你手,请你不要利用他们插足人类世界。成不成功只是其次,但如果因此失去众心就太不值得。”
娜尼茜娅没有接话,也不知是否不以为然。
他停了片刻,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要呼唤一位名叫曼彻斯的神使,而这只有千年以上的妖魔才做得到,我
希望你帮我这个忙。”
说到正题,娜尼茜娅冷淡的双眉这才动上一动,阴霾如雾渐次布入眼中。
“你竟要呼唤神使?”她问,语气中讥讽更浓,“这难道又是为了那个人类?”
“是的。”
让她意外的是,洛赛提居然直面承认。
“我知道你对他心有芥蒂,恨不得除之后快,但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对他更加重要。我请求你,帮我呼唤曼彻斯
。”
娜尼茜娅真的呆住了。
这是洛赛提第一次对她使用“求”这个字眼,甚至还是为了一个人类。
那一刻,她以为她会勃然大怒,但她却没有,心中反倒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即使是在洛赛提与她刀剑相向时,她
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感到,她是真的……彻底的失去这个孩子了。
莫名的失落不知从何而来,她忽然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脸。那张与她酷似的脸庞,她甚至从没体会过触手上去是什
么样的感觉。
手刚提起却又放下了,她深叹一口气,晚歌般的低吟被风吹进他耳中。
“洛赛提,你是我的耻辱,更是我的骄傲。如此杰出的你竟然沦陷于一个人类,我真是万想不到。”
“娜尼茜娅……”
“也许……”
她微笑,即便此刻的她只是由水汇成的幻影,这一笑仍然美得刻骨,美得凄凉。
“妖魔的时代,也许将要结束了。”
她喃喃着,又深深地望他一眼,身影开始逐渐湮去。
最终洛赛提还是没有得到她的答复,也来不及阻止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去,然而那团失去了人形的水影依然
存在,并发出奇彩的光芒。
洛赛提立即意识到,她已经在履行他的请求。这让他无法不感激,而她最后那句话,更让他愧疚不已。
他所放弃的,又何止是一个王者的身份而已?
他,是整个魔界的背叛者。
但事到如今,他已不想为此遗憾。因为拥有了那个人,他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遗憾。
他站起身,屏息等待着,不一会儿另一副身影便由水新生,显形在他面前。
一眼看见站在岸上的洛赛提时,被呼唤而来的曼彻斯几乎立刻就想拂手而去。
“很惊讶是你要见我,”他冷冷地说,“但很抱歉,对于你我实在不想多奉陪,如果没有确实重要的事……”
“请你放过路维尔莱。”洛赛提利落截话,挑明来意。
曼彻斯愕然一怔,古怪地打量他片刻,冷笑起来。
“这算什么?一个妖魔竟然为人类说话?真罕见。别说什么你是为了阿卡路尔,妖魔的话从来不可信。何况你已
经污染了一具高洁的灵魂,又有什么资格请我做事?”
“你可以否认妖魔的一切,但你不能置疑我的意愿。”
洛赛提定定地望着他,坚决的眼神,平添一股绝世独立的傲然。
“我只愿你放路维尔莱人一条生路。如果与妖魔相爱的人类,在你们眼中就视为不可原谅,而那个妖魔就是一切
的罪魁祸首,那么作为为他们获得宽恕的交换,我可以付出相应的代价。”
曼彻斯又是一怔,黑瞳中的鄙夷与反感陡然不见,还是毫不收敛地打量着对方,却换了一种意味,变得深不可测
。
“交换?”他沉吟。
“是的。”
“什么交换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如果我说……”
曼彻斯的嗓音刹那间高亢,震人耳鼓,大山亦为之颤动。
“我惟一能接受的交换,只有你的命呢?”
“艾尔!艾尔!——”
极度的眩晕中,阿卡路尔被连声尖锐的大叫一点一点拖回现实,撑开有如千斤重的眼帘,布满视野的漆黑险些令
他再度陷入昏睡。
“艾尔!”
适时的叫声拉住了他的意识,循声转头,看见米拉奇站在几米开外远远望着他。一见他醒来,米拉奇高兴得都快
哭出来。
“总算醒了!艾尔,你快点出来!”
出来?……他艰难撑起身子,捧住嗡嗡乱响的脑袋,呻吟着说:“你不会过来吗?”
“小洛在旁边设了屏障,我进不去啊!”米拉奇急得直跺脚,“你别坐在那里呀,快出来!小洛出事了!”
阿卡路尔一惊,立即清醒了大半,这才发现四下不见洛赛提的身影。
“他怎么了?”
他飞快起身,大步走向米拉奇,一到面前,米拉奇立刻拽住他的手朝外拉去。
一路奔跑,米拉奇一边气喘吁吁地解释:“我本来要走的,可实在担心你们就溜了回来。刚才我跟着小洛的气味
一直找到河边,居然看到白天那个天神也在那里。我没敢走近,总觉得会出事,可我又劝不动小洛,只好来找你
。”
“……”阿卡路尔的脸色阴晴不定。
洛赛提……到底在做些什么?竟一个人独自面对曼彻斯,是挑衅么?还是……
突然不敢去想,悬着惊悸不已的心来到米拉奇所说的河边,却并没看见曼彻斯的身影。目光四处寻了寻,总算在
一块临岸而生的矮岩石上找到了洛赛提。
他正蜷着身子坐着,头伏在双膝上。不知是不是浓重夜色的影响,总感到那一袭如披风盛开的长发不若往常的艳
丽夺目,反倒,黯淡无光。
但不管怎么说,能看到他安然无恙坐在这里,就足以让焦急赶来的两人放下心头的大石。
阿卡路尔跑到他面前蹲下,抓起他的双手:“你还好吧?”
洛赛提终于抬头,在对上那双眼睛的一瞬间,阿卡路尔幡然惊觉,失去了火焰般光彩的,并不仅仅是他的头发。
“你……”
“艾尔。”洛赛提捧住他的脸,唇角笑意漂浮,若有若无,目光专注,好似要刺进心灵。
“你可以回去了。你可以回拉齐莫,可以见到你的族人,还有坦格拉。”他笑着,告诉对方这个不啻为天大的好
消息。
然而当阿卡路尔听见这番话,却只觉一根利锥扎入骨髓,意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随即,莫名的寒气从锥尖侵入
,冻结了他的身体,他的语言。
不祥的预感,好强烈……
“洛赛提?”
“曼彻斯说,他不会剿灭路维尔莱。”
像是没察觉他的反常,洛赛提犹自低述,笑意越显越深,而目光,却渐渐地空渺了。
“不过,为了防止你的族人再犯从前同样的罪孽,他将改造他们的血液。他们将再不能依自身欲念而活,不能掠
夺,不能侵略,他们的能力只能用来守护和成就他人。否则,命运的定数将令其曝尸沙漠。”
“……”
“这样,应该够了吧?”他问,讷讷地。
“……洛赛提!”终于寻回了自己的语言,阿卡路尔震慑地大吼出声。
他一把攥紧对方的手腕,脸上非但不见喜色,反而越发凝重。
“你是怎么使他改主意的?告诉我!”
洛赛提似乎愣了一下,蓦地咬唇,直到下唇快被咬出血来,才松口,轻如风唱的回答:“我的命。”
“什么!”掌心一紧,几乎捏断对方手骨。
洛赛提却仿佛连痛觉都没有了,淡淡地望着那张惊诧的面容。
他最珍惜的面容。
“当太阳升起时,我就会消失。”
一声尖锐的抽气,米拉奇紧捂嘴巴,滚烫的液体盈满眼眶。
“你……”阿卡路尔呆呆地动了动唇,却再也发不出声音。高大的身躯开始颤抖,他猛地扬手,狠狠一拳,砸上
对方看似波澜不兴的脸。
痛。痛的不是手,不是脸,是两颗痉挛悲泣的心。
“可恶!——”
他嘶声咆哮,再一次挥起拳头,但这一次重重落向的,是自己酸痛欲裂的胸口。
“可恶……”
扑通一声,他完完全全地跪下了。他紧扪着心,喉咙似被绳索勒住了,哑不成调,一声声地质问,也在自问。
“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为什么你要自作主张?为什么?……”
洛赛提凝眸看着他,他的脸扭曲了,声音也是破碎的。
一切都昭示出,他很痛苦。
可是,他不该痛苦啊,他明明是想要他快乐的……
“艾尔?别这样。”
伸出手,托起对方的面颊掩进腿间,抚摸着他的头发,像疼惜一个不小心跌跌的孩子,轻柔婉转地诱哄着。
“我知道你的民族对你多么重要。我只希望你开心。”你也应该开心的不是吗?为什么,你都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