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蓁华到的那一天正是郭暮雪大喜的日子。他忘却疲惫,想早些见到多年不见的弟弟。
姜源远远就看见他,二十岁的郭蓁华这些年一直在成长,正是胜桃压柳的年华。调教得日子虽是噩梦,但也开发
出他身上所有的美丽动人之处,平心而论,他的容貌还在郭暮雪之上。其实他几个月前就到了,一直住在别处的
一个小院里,他要改掉自己做小倌时的一些习惯。郭蓁华知道,要让郭暮雪不受人轻视,他的举止一定要符合礼
节,想让自己活得有尊严,也要改掉那些习惯。连照顾他的人也为他的毅力吃惊,仅能在几个月里变成另一个人
。
姜源犹豫半天,终于蹭到他身边。“蓁华。”
郭蓁华微微一愣,才认出姜源来,他也变了,不是当年那个二十岁的冲动年轻人。他淡淡笑道:“原来是你,姜
大哥。”一声“姜大哥”恍如隔世,这些年他常会梦见他,梦见自己流着泪问他为什么把他扔下,让他被人拐走
;梦见自己对他哭诉自己受到的凌辱,每次都是哭醒的,枕头湿了一大片。可真的见到姜源时,他心里一片平静
,对他无喜无怨。
“对不起。”好半天,姜源才从嘴里吐出三个字。当郭家彻底消亡时,他的恨也消失了,对郭蓁华的愧疚开始占
据心里。其实在得知川宇对郭暮雪的爱惜时,他就开始动摇,却不敢正视。
郭蓁华微笑着说:“当年要不是你带我离开那个地方,我的命一定更不好。以后的事,也是我命薄福浅,和别人
无关。”
姜源心里的愧疚更甚,他曾想过他会恨他,会咒骂他,可现在他对他没有一句怨言,但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去看看暮雪,先走了。”郭蓁华跟着一个小丫头去找郭暮雪。
郭蓁华一边走一边问那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在哪位主子屋里做事?”
那丫头答道:“我叫绣纹,十四岁,在太太屋里做事。太太人真好。”
郭蓁华来时也知道些事,笑道:“暮雪也算是个好主子。你们庄主是个怎样的人?”
“庄主很威严,脾气有些怪,虽然人很好,但我们都有些怕他。不过太太来了以后,庄主脾气好多了。”
“你们庄主对暮雪好吗?”
绣纹肯定地答道:“庄主对太太最好,还为太太跟自己的师父乳娘吵过架,为此挨了一顿打,在床上躺了好些天
。老爷没办法,只好应了庄主和太太的事。”
郭蓁华轻轻一笑,看来郭暮雪真是遇到可以托付一生的人。他想起今天早上来接自己的那个人,问道:“你们庄
里有个姓叶的,大概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对人挺随和,我听别人叫他叶先生,也有叫他三爷的,他是你们庄里
什么人?”
绣纹答道:“您说的是庄主的师弟,拜把兄弟。我们这里还有位二爷,也姓骆,不过和庄主不是一家,也是拜把
的师弟。二爷不多管事,庄里的事大多是庄主和二爷管。”
郭暮雪正在梳妆。红绫用一块大玉压发,把他后面的头发梳成数根小辫,全挽上来。一个年轻媳妇正用蘸过水的
棉线给他绞面。郭暮雪微闭双眼,神态安然祥和,他穿着满是折枝花的嫁衣,披着杏黄色绣着祥云的披肩,旁边
青筱正端着放红盖头的托盘。绣纹正想通报,郭蓁华摆摆手,心里又酸又甜,郭暮雪也长大了,更加的出众,也
有可以爱他保护他的人了。
紫绡看到门口站着位年轻公子,一边陪着绣纹,便知是郭暮雪的哥哥郭蓁华。她俯下身对郭暮雪说:“您看是谁
来了。”
郭暮雪扭头一看,顿时热泪盈眶,虽然哥哥变化很大,但亲人之间那种不必言明的情愫是不变的。“哥哥。”他
扑到郭蓁华的身上,泣不成声。
郭蓁华也呜咽不成语,紧紧抱住弟弟。这几年他心里时常挂念着他,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亲情可言的只有郭暮雪一
人。
众人劝了半天,两人好容易才收住泪。红绫忙叫人冰了毛巾,给两人敷面。
郭蓁华用毛巾冰着眼睛,笑道:“真是我的不是,我心急想早些看到暮雪,才成这样的。”他发现郭暮雪的嫁衣
和女子不太一样,可见缝制嫁衣的人的细心。
郭暮雪嗔道:“你真是的,我大喜的日子你才来。”他心里有千言万语,但没有时间说,只说:“明个咱们再好
好聊,我还有位好朋友你一定要见一下。”
外面有人叫道:“快请新娘子上花轿。”
红绫取过盖头盖在郭暮雪头上,紫绡和伴娘搀着他上花轿。花轿只是从凤栖馆抬到正堂。郭蓁华看到宾客满堂,
他这几年阅人无数,揣摩着客人的身份,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少不了官家,幽宇山庄的势力可见一斑。
他看见叶临洲和一个三十来岁俊美少有的男子在一起,估么那便是绣纹说的骆二爷。郭蓁华看出骆培恒生性风流
,叶临洲也相当潇洒,但绝不轻浮。他微微一笑,脸上发烧,心道:自己还是改不了。可能是心境变了,他对叶
临洲早上初见时暖如阳光的笑容,随和风趣的话语有些着迷。以前他是不会的,那些外表光鲜,态度随和的年轻
男子在那种事上却癖好怪异,折磨的人生不如死,多少次他走进房间,却被抬着出来。他扭头在人群里找到姜源
,心想:这个人长得也好,还早就相识,怎么我现在见他不动心。
礼赞的一声“一拜天地”,郭蓁华才发现自己一直没注意新郎。或许是川宇威名太甚,他觉得这个人不好接近,
和他目光一相对,他忙装过头去。
和郭蓁华注意叶临洲一样,客人们对郭暮雪十分注意。他们看到新娘身上处处显露出异族风情,头上的红盖头是
用红纱制成,隐约显出脸的轮廓。盖头直到鼻尖,露出新娘红嫩的双唇和柔和白皙的下巴,如珠的耳垂随着红纱
的飘动若隐若现。人们心里猜测着郭暮雪的美貌,羡慕川宇的艳福。
郭蓁华笑着看郭暮雪和川宇拜天地,他从小就有个毛病,看到美好的东西时总会忍不住滴下几滴泪来。这几年他
流了许多悲伤的泪,现在眼里又有了喜悦的泪,顺着脸颊流下,像是一粒小小的珍珠。他一掏衣袖,才发现自己
把手帕落在了凤栖馆。
一块方帕递到郭蓁华面前,他接过擦了眼泪才发现叶临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边。他脸一红,握着手帕不知
是该还给他还是怎样。
叶临洲看着那对新人,道:“这些年我很难看到大哥开心,自从有了大嫂,大哥心情好多了,都是大嫂改变了大
哥,使他心里的冰溶化。”
郭蓁华笑道:“听说暮雪能和庄主走到一起还是三爷的功劳,我替暮雪谢谢三爷。”
“大嫂叫我叶大哥,你也这么叫我好了。叫三爷太或叶先生太过生分。”
两人缓缓交谈着,耳边是客人们的喧笑声。骆培恒看见,嘴角显出意味深长的笑,郭蓁华竟会对叶临洲动心,而
那小子还是不解风情。
第二十二章(2)
头上的红纱被掀开,川宇穿红衣的魁伟身体完全显现在郭暮雪的眼前。脸上充满深深爱情的笑容让他威严的脸显
得温柔,能透人心扉的目光也变得不同。郭暮雪却有些紧张,额头,鼻尖,脖颈上都冒出细细的汗珠,当然和天
热也有关系。
川宇替他擦去汗珠,柔声道:“没想到今天这么热。”他绑他脱下披肩,嫁衣。
郭暮雪端过猪心汤,喂他吃一口,涩然笑道:“真想不出要这么繁杂的事做什么,咱俩在一起过日子还要怎么麻
烦。”
“因为我们要和其他人共同生活在这个俗世,要得到他人的认可,太过标新立异是难容于人的。”
“可你娶了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如果有一天别人知道我是男儿身时,你怎么办?”
川宇露出霸气的笑,道:“他们刚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我骆珏明已经作了让步,以后没人可以说三道四。”
他声音虽轻,但充满傲视天下的感觉,这才是他骆珏明的本性。
郭暮雪靠在他的胸前,轻声道:“这辈子我为你死都可以。如果你变了心,我连恨你都不会恨你。”
川宇低头亲吻着他的红唇,笑道:“这辈子我都不会变。真有些生气,今天那么多人都看到你美丽的双唇。”
新房设在露浓院,今后两人共同生活的地方。
郭蓁华站在院门口看着泛着红光的新房,忍不住又滴下清泪来。他有很久没有流下喜悦的泪,今天他流了三次泪
。
“你还没有去休息。”身后响起沉厚的声音。
郭蓁华转过身,他知道是姜源。“今天是暮雪大喜的日子,我高兴得连疲惫都忘了。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想去休
息。”他的声音透出疲倦。
姜源用恳求的语气说道:“可以和你说几句话吗?不会耽误你太久。”
郭蓁华跟着姜源走到桃树下分坐在两块石头上。郭蓁华道:“要是让人看见我们在这种地方,肯定会有不好的话
传出来。”
姜源望着挂的到处都是的灯笼,道:“你我又没什么能传出来什么。”
“这世上有多少事还是无风便起浪。”他的声音透出一种冷淡。
“当年很对不起你。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想来是不会太好。
“当年的事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些年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他不太想向他提起这些年哀伤的事。
“告诉我好吗?我会好好补偿你。”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看他。
郭蓁华抬手摸了下斜出在头顶上的树枝,其实他没有摸到。“这桃花谢了很久了吧。我和这谢了的桃花一样,是
残花。”
姜源什么都明白过来,想来也是,一个颇有姿色的不通人世的少年,还能遇到什么事。“这、这不能怪你。”他
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我要去休息了。”郭蓁华起身自顾走开,他声音里的意味他听得出来。“虽然说不怪我,其实还有些怪我,对
不对?”
姜源没有答话,是有些怪他的感觉,可怪他什么呢?怪他不小心?怪他还活在好好活在这世上?总之有点怪他,
却说不清怪什么。
郭蓁华知道,曾经他俩之间产生的暗暗的情愫使彻底断了,曾经他们对对方都有些说不清的感觉,但没有在意,
没有保护。
一般庭院都修建的曲折迂回,给人柳暗花明的感觉,但一有什么急事,这样的设计就显得不便。郭蓁华走了一段
路就发现自己迷路了。如果走对了,他应该早看见露浓院,顺着路再向后走,绕过一块爬满开着白花的青蔓的巨
大白石,就是他住的冉芬花繁,别人都叫这座离露浓院最近的庭院为冉芬院。
郭蓁华正在发愁到哪里找人,看见有一个人往这么走,忙赶过去道:“我找不到路了……骆二爷。”
骆培恒笑道:“我看见你一个人在这,就知道你一定是迷路了。我带你回冉芬院。你叫我二哥便是,何必那么生
分。”
郭蓁华道谢道:“那有劳二哥了。”
骆培恒在前面带着路,道:“你在顺着刚才的路往前走,就到我住的地方,向左走就到三弟那里。以后有什么事
就去找我们。”
“我得你们照顾真是三生有幸。”
“你和三弟似乎很谈得来。”
“叶哥哥对人很热心。”他的脸上飞过一片红云。
骆培恒像抹着胭脂的嘴一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他像是对郭蓁华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临洲这小子对人很好
,人又风趣,是他的好处。可他这人比大哥还少情趣,不解风月,让师妹伤心不已,连师妹的父母也没办法,亏
他们还是我们的师父师母。为他这个人太过投入,要是打动了他还好,要没有,只好自己伤心。他亲口对师父师
母说,他不喜欢难道还有错。”
“叶哥哥没有喜欢过别人?”郭蓁华忍不住问道。
“有,在以前。他爱慕一个姑娘三年,那姑娘被他打动的热泪盈盈,说‘如果下辈子再见,一定跟你。但求你这
辈子放过我’。”
郭蓁华扑哧一笑,道:“所有叶哥哥伤心的到现在,还不肯成婚?”
“他又不是大哥,伤心了半个月就好了。他呀,难得动情,一动情放弃的也快。不过师父说他这个这辈子十有八
九是要跌在情上的。”
郭蓁华心里一动,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叹道:“原来你看出来了。我也知道。接受了弟弟以为可以接受我。
”
骆培恒笑道:“这事我难得管,什么支持反对我都不管,要是真心相爱,要我帮忙也行,不愿意也行。”
郭蓁华躺在舒适的大床上,却难以入睡,想着骆培恒说的话。他要是不喜欢……那又如何,我想对他好就是。他
脸上露出淡淡决然的笑,目光像是要上战场的战士。我对他好就是。不一定我可以像弟弟一样,和爱的人在一起
,但我能见到他,能对他好便行。
第二十二章(3)
宇成婚后的第五天,曾清之夫妇准备回家。骆培恒一路护送师父师母,要回到妻儿身边。
郭暮雪听说骆培恒和妻子已有两子,不由望着他点头暗叹,颇有羡慕之感。川宇和他一起无后,是他的一块心病
。
舒雨湘见状,叫过川宇,说道:“你现在已经成婚,该想想子嗣的事,你都要三十八了。平时多听暮雪的劝,有
适合的姑娘,不错的丫头,就纳为妾,也让人省省心。”
川宇嘴里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舒雨湘又对郭暮雪说:“他嘴里应着,心里不一定当回事。你也多留些心。”
曾清之忽然说:“服侍好自己的丈夫,比孝敬我还有用,以后你要多为他着想。珏明也要克制自己的性子,不可
让暮雪受委屈,他不会功夫,受不得你欺负。”
郭暮雪忙道:“师父,川宇对我很好的。”
骆培恒刚饮了酒,濡湿的红唇带着颇含深意的笑容,道:“师父师母应该关心关心三弟的终身大事,现在就他还
独身一人。”
叶临洲给骆培恒一拳,笑道:“你个妻管严,还想把我拉进去。我自由自在多好。师母,听说师妹有喜了?”
舒雨湘抿嘴一笑,道:“女婿来信说慧儿有喜近两个月,我就要做外婆了,当然要快些回去瞧瞧。”
曾清之狠狠瞪了一眼叶临洲。他和舒雨湘中年得女,十分珍爱,谁知女儿对叶临洲这个“混蛋”苦恋不已,偏他
不领情,让慧儿芳心伤透。好在遇上真命天子,此事才罢了。似乎每个严厉的父亲或师父,对待晚辈时,极少赞
许,就是心情大悦时也会骂几句。川宇他们都是从小就被曾清之骂惯的,但从不当回事。不过这样的父亲,对女
儿却极其疼爱,和对男孩的严全然不同。
站在一边的郭蓁华对骆培恒叶临洲的话无动于衷,眼神都不曾变化。他走上前,毕恭毕敬地给曾青之夫妇行大礼
,诚心谢道:“多谢你们成全暮雪。”